「實在是中土的人們打仗打著打著打到怕了,誰都想放下刀好好休養生息,只求一口安樂飯——近兩百年啊!你懂那個意思嗎?咱倆不想再打架了,但誰也不信誰,只好你把刀子交給甲,我也把刀子交給甲,甲比我們兩個都強,那就打不起來了。」
呼延真傻傻地看著他。「這……是不是有點蠢?那甲不就可以打我們兩個?」
「是啊,所以這是真正的引狼人室。」蘭歡笑,「但有什麼辦法呢?打了近兩百年啊,不只是打殘打廢,根本是整個中土都快灰飛煙滅了!于是我們狼族左邊做仲裁、右邊也做仲裁,其它地方的人看著我們真的只做仲裁,幾年下來好像也挺好的,于是也各自找了仲裁,于是十幾個國家變成幾個國家,再從幾個國家變成三個、兩個,最後你猜猜剩下誰?」
「狼太祖真是深謀遠慮,是經天之才啊!」
狼太祖蘭不換到底是不是經天之才實在還難說得很,不但中土的史家對他有著完全兩極的評價,連狼族耆老所留的文書也多數罵他是登徒子、敗家子,說他落拓不羈、輕狂瘋癲,完全不守祖宗家法,是個流氓混蛋之類的。
到底為什麼一個輕狂瘋癲的落拓浪子會搖身一變,成了一統天下的狼主呢?
「這次咱們回去就去太祖的墳前看看吧,姑姑說他的墳超小,很難找。」
「不可能吧,是狼太袓呢!一統天下的狼太祖,應該有個超、超巨大的墳才是啊。」
「他在中土當然是一統天下的皇帝天子,但回到狼族也就只是個老狼頭了,跟其他的狼頭沒什麼兩樣。」
「那……蘭伯伯現在也是老狼頭?」
蘭歡笑了笑。「對啊,怎麼樣?听起來挺威風吧,比什麼天子皇帝可威風多了,比起來我還寧願當個老狼頭。」
「對欸!領著數萬狼騎的老狼頭,真的很神氣!」
現在還有數萬狼騎嗎?想象著草原上萬「狼」奔騰的景象,真是讓人心生向往!
好久沒收到從狼帳來的信,派去的信使遲遲不歸,明明都已經開春了,路途真有那麼艱難嗎?
就這麼閑聊著,月沉星稀。
呼延真揉著眼楮,張開嘴傻呼呼地打著呵欠。
他們打算趁天亮,城門一開就走。
永京城門寅時過半就開,那時候天才蒙蒙亮,人們都還睡著呢。剛剛打更的已經打過寅更,再過不久城門就要開了。
「累了啊?」
「才沒有。」
蘭歡笑著揉他的頭。「明明就累了。」
「一點點啦……等會兒騎上馬就不累了。」
「怕是騎上馬就摔下來了吧?」
「摔下來不就再爬上去就好了咩。」
呼延真打著呵欠,圓滾滾的臉在夜風中被凍得有些發紅,腮幫子紅撲撲的,其實已十二歲了,卻是怎麼看都還是一副小孩子的長相。
「摔斷腿就爬不上去了。」
「你怎麼老咒我?!」呼延真沒好氣地捶他,「我摔斷腿對你有什麼好處?你背也得把我背回去!」
「誰說的?我就不背,把你扔在半路上,肥滋滋的小子,夜里草原上的狼群最愛吃了,咬起來繃滋繃茲,超香!」
「蘭歡!」呼延真氣得很,撲過去掐他,蘭歡笑著閃躲,卻在抬頭的時候愣住。
遠遠的,黑色蝠翼乘風而來,襯著她身影的,是皇城沖天而起的烈焰。
皇城,失火了。
蘭歡倏地起身,變了臉色。
蘭十三沉穩地落在他們面前,眼神近乎悲憫,或許她也希望自己能晚來一步,希望城門已開,而這兩個小鬼已經遠走。
可惜的是他們還在這里。
三年多前她暗地里促成蘭歡成為呼延恪的弟子,希望呼延恪的剛毅正直能影響他的心性,然而沒想到她所獲得的更多。這些日子以來蘭歡冷鷙陰暗的那一面未曾再出現,他已擁有了她這個師父所希望他能有的各種帝王特質。瞥向一旁的
男裝少女,蘭十三微微嘆息,只可惜,時間太短了……
「陛下,禁衛軍嘩變,宮中有難。」
「禁衛軍?怎麼會?是皇叔……」
轟地幾聲巨響傳來,皇城內的高塔竟就這樣被轟掉了!明明前一刻還安靜得彷佛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兩人,突然之間天地竟為之變色!
「蘭歡……」呼延真嚇傻了,愣愣地揪著他的衣袖不知所措。
「你帶著大黃先回去,我會去找你的。」蘭歡勉為其難地鎮定自己,輕輕握
住他小小的手,兩人的手都好冰,微微顫抖。
不能慌,母後跟妹妹們一定沒事的,攝政王畢竟是自己的親叔叔,他再狠也不至于弒嫂殺佷,他不會讓自己遺臭萬年……吧?
她從來沒見過蘭歡的臉色那麼蒼白,只得用力一點頭。「你快走!我回家去,京兆尹跟神武營里都有我爹的學生,我讓他們去幫你!」
蘭歡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勉強擠出笑容。「等我。我一定去找你。」
「一言為定!」
蘭歡,我們一言為定了啊,你可千萬千萬不要忘記。
蘭十三領著蘭歡飛躍而去,此時城里已經處處殺聲震天,皇城的火光更盛,艷紅光芒映照著大半個永京。
望著他們在暗夜中漸行漸遠的背影,呼延真拚命叫自己不能哭不要怕,沒事的,只要能見到爹就好了,爹一定可以幫蘭歡的忙。
大黃馬在暗夜中飛馳,離城門愈來愈遠,然而她沒想到的是另外一邊,與皇城遙遙相對的御史大夫府也已經陷人火光之中。
不知道哪里來的兵將,也不知道哪里來的黑衣人,她錯愕地停在洞開的大門前驚駭得幾乎動彈不得。
為什麼連這里也……
「爹!娘!」
仗著大黃馬豪勇,呼延真沖進了府內,映著火光,她看到府內七橫八豎的尸體,是管家、是小廝、是日夜在府里穿梭的婢女們,她驚嚇得喊不出聲來。
突然,亮晃晃的刀劈來,大黃馬揚腿長嘶,猝不及防的呼延真被拋了出去;她來不及喊痛,堪堪閃過另外一把劈過來的長刀,耳邊削過破風之聲,她驁懼顫抖著,只能不斷不斷往後退,不斷不斷慌張地四下張望!
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哪里有人能救自己?爹呢?娘呢?其他人呢?全都死了嗎?她的家……毀了嗎?為什麼?
「在這里!」
「呼延家的人頭,懸賞百金!」
「殺!」
突然間,四面八方都是刀光劍影,銀鏈飛梭疾卷而來,幾名黑衣人同時搶攻,而她除了無助地抱住頭,居然沒有一招半式可以抵擋!早知道真該好好練功夫的,眼下是絕對躲不過了——
銀鏈卷住了她的頸項,她沒辦法呼吸,只能用手死命扯著鏈子,鏈子上細細的倒鉤狠狠戳進肉里,鮮血跟劇痛迷蒙了她的雙眼。
突然,頸項一松,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一刀砍斷銀擋在她身前的是背著妻子的呼延恪。「真兒,快起來!」
「爹!」她甚至哭不出來,應該喜極而泣的,但看到滿身是血的爹娘,她用力將眼淚逼回去。
「背著你娘,行嗎?」呼延恪將妻子溫柔地放下。
「行。」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她翻身將娘親背起,然後拾起地上染血的刀。
黑衣人將他們團團圍住,這是這整座府邸最值錢的三顆人頭了,無論如何不能放過!
「背叛的夜梟是什麼下場你們知道嗎?」呼延恪冷笑。
黑衣人一凜,原屬于皇帝暗衛的夜梟從來都有著最嚴酷的訓練與刑罰,見不得光的身分同時擁有最優渥的待遇跟最殘酷的規則。
他們絕對不會是孤兒。
他斤必然會有家累,而且都住在永京,一旦背叛就是株連九族,從不曾有過例外。
「所以如果夜梟背叛,一定會反得非常徹底,絕不留下活口。」其中一名黑衣人咬牙回答。
「殺!」
那一夜,呼延真才知道,爹的武功原來真的很高,看起來完全是個文弱書生的他竟然有著如此過人的身手,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正因為錯估了呼延恪,所以他們才有機會逃出生天。
卻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這一夜,呼延真從一個天真無邪的十二歲小孩變成大人;因為這一夜,她失去了娘親,失去了家園。
天運四年三月。
這一夜,永京變了天。
從遙遠北方狼帳傳來消息,退位的燎皇急癥大薨,原屬于皇帝親兵的禁衛軍竟在同時嘩變血洗皇城,天運皇帝蘭歡就在這場嘩變中喪命。
主謀︰秀公主伏誅。
主謀︰禁衛軍頭子林曄伏誅。
主謀︰御史大夫呼延恪伏誅。
然而一切已無可挽回。
攝政王蘭俊在悲痛中繼位,是為俊帝,改國號為昌順。
整整一天一夜的動蕩,整座永京布滿暴戾血腥,禁衛軍與神武營鏖戰,隸屬于兵部的神武營幾乎全滅,禁衛軍也完全被整肅;同屬于護衛京城的兩大勢力玉石焚,竟沒留下多少活口。
沒人算過那一夜到底死了多少人。有人說數百,有人說數千,只知道翌日清晨永京的街道上血流成河,尸首遍布。
原以為毀壞嚴重的皇城居然意外地只受到很輕微的損傷,只被炸掉一座塔跟小規模的火災;但皇城以外卻有多處園邸遭毀,例如御史大夫府以及數座大臣的官邸。
明眼人都知道這不是意外,那是血腥的鎮壓屠戮!
對攝政王有意見的官員都在這次的嘩變中消失,被殺個一干二淨,于是朝堂上再也沒有人反對蘭俊繼位,留下來的盡是歌功頌德的人。
從此再也沒人敢問︰那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