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翔儇已經盡力了,還是會不斷把顧綺年和蕭瑀連在一起。
他不斷想象,蕭瑀有沒有可能像自己一樣,換個方式、換張臉,重新出現在自己面前?然而下一刻,理智阻止他愚蠢的想象。
因為,如果顧綺年真的是蕭瑀,她有的是機會表達身分,莫離、衛左都在她身邊,不是?
所以在還沒有見到蕭瑀之前,他不想進待春院,不願意再被迷惑心志,他必須清楚、明白、確定,顧綺年和蕭瑀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想得斬釘截鐵,說得信誓旦旦,只差沒立誓賭咒,他卻……還是來了。
這次衛翔儇沒從密道進入,因為這個時間點,顧綺年正在教春天、夏天讀書。
他停在書房外,听著里面傳來的朗朗書聲。
春天、夏天輪流背過《三字經》後,顧綺年說︰「想不想听成語故事?」
「想。」兩個孩子異口同聲,聲音里不難听出愉快興奮。
「從前有一個臣子,他要為國家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必須到很遠的地方去,出發前,他問皇上,‘如果有人說大街上出現老虎,皇上會不會相信?’皇上笑著說︰‘大街上怎麼可能出現老虎,不信!’
「臣子又問︰‘如果有第二個人說同樣的話,皇上信嗎?’皇上想了一下,還是搖頭,‘不相信。’臣子又問︰‘如果有第三個人說,大街上出現老虎,皇上相信嗎?’這次皇帝考慮很久,回答,‘無風不起浪,有三個人說同樣的話,朕應該會相信。’
「于是臣子語重心長地說︰‘這正是微臣擔心的啊,大街上根本不可能出現老虎,但是三個人異口同聲說老虎來了,讓人不得不相信,這世上以訛傳訛的人多了,謠言是很可怕的。’皇帝明白大臣的意思,笑著說︰‘朕都明白,你放心好了。’
「沒想到果然大臣離開不久,有些嫉妒他的人開始在皇帝面前說臣子的壞話,久而久之,皇帝漸漸地不相信這個臣子,等他回到國內,皇帝不再召見他。這就是‘三人成虎’這句成語的由來,听完這個故事,你們想到什麼?」
春天偏過頭認真想。「我不應該听信郭嬤嬤和婆子們的話,相信待春院有鬼。」
顧綺年滿意點頭,「沒錯,你們住進來這麼久,有看過鬼嗎?」
「沒有。」兩人異口同聲。
「昨天半夜,夏天想上茅廁又不敢起床,憋了一整晚,要是把身子憋壞,怎麼辦才好?說實話,是不是因為怕鬼?」
「養娘說真的有鬼,村里的張老頭就是被鬼抓去才會回不來的。」夏天回答。
「也許世間真的有鬼,但鬼是怎麼來的?」
「人死掉就會變成鬼。」春天回答。
「對,所以鬼就是人的延伸,他和人一樣有感情,知道對與錯、恩與怨,你想,鬼為什麼會害人?是鬼的錯,還是人的錯?」
「當然是鬼的錯,害人不好。」夏天回得理所當然。
顧綺年沒有否決他的話,只是反問︰「夏天,你想當人還是想當鬼?」
「當人。」
「對啊,大家都不喜歡當鬼,所以死掉以後,大家都會急急忙忙跑去排隊,準備再被生出來,既然如此為什麼會有鬼不去排隊,還跑出來害人?」
「為什麼?」夏天、春天異口同聲地問。
「因為不甘心啊,他們本來活得好好的,卻被壞人害死,又沒有好人幫他們報仇,最後只好變成鬼來嚇壞蛋。換句話講,如果你沒有做虧心事,沒有害過人,鬼怎麼會來找你?春天、夏天,你們有沒有做過壞事?」
「沒有。」兩兄弟用力搖頭,證明自己的清白。
「這就是啦,鬼也很忙的,忙著趕快報完仇趕快去投胎,哪有時間嚇你們?說不定鬼看你們這麼可愛,要是有壞蛋想害你們,還會幫你們一把呢。這就是姨常說的,心存善念,常做好事,心中無愧便無懼。明白了嗎?」
「明白了。」
顧綺年模模他們的頭,夸獎幾句,在紙上寫下「三人成虎」。「你們已經會寫前面三個字,現在我教你們寫第四個字,大老虎的虎。」
她一筆一筆地慢慢寫,先教會兩人之後,又問︰「這句成語你們想寫幾次?十次好不好?」
「不好。」春天說。
門外的衛翔儇听見派功課還要跟小孩尚撤,先入為主,認定顧綺年教不好春天、夏天,決定要盡快找個先生過來,要不好好的孩子都被養歪了。
他萬萬沒想到,兩兄弟竟異口同聲說︰「寫二十次。」
顧綺年的反應他沒料到,春天夏天的反應他更沒料到,無法掌控的感覺又生出來。
「好吧,你們慢慢寫,寫完就去找阿離玩,我去幫你們做點心。」
春天、夏天乖巧地點點頭,顧綺年把書收拾好,轉身往外走,在她踏出門口那刻,衛翔儇一個縱躍,跳上屋頂。
正蹲在屋頂「點卯」的衛左又被他嚇一大跳,本想起身招呼王爺,卻被他一個噤聲動作給阻止了。
顧綺年剛進廚房就抬頭往上喊。「屋頂上的,下來幫忙。」
又喊他?衛左既興奮又抱歉地朝王爺拋去一眼,意思是︰對不住哦,爺,奴才很忙,沒時間招呼您。
衛翔儇氣悶,什麼鬼眼光,好好的隱衛跑去搶下人的活兒,還一副樂津津的得意樣?沒出息!
看不下去!他一揮手,就見衛左迅速跳下屋頂,興匆匆地往廚房奔去。
衛翔儇更悶了,需要這麼急嗎?廚房里有什麼好差事等他,宰雞還是殺魚?
用力吐氣,衛翔儇企圖把胸口那堵憋悶感擠出去,相準角度,他輕輕掀開一片屋瓦。
兩個孩子一個字、一個字寫著三人成虎,聚精會神、專注而認真,那股賣命勁兒,哪個當爹的看見都會覺得自家兒子有前途。
春天早一步寫完,他耐心地等弟弟把最後一筆寫好後,問︰「夏天,你想不想當很厲害的人?」
「想啊!」夏天用力點頭。
「那我們要更認真才行,我們把姨教的書再念兩次,好不好?」
夏天站到椅子上,把顧綺年收好的書從書架上抽出來,打開,兩顆小小的頭顱湊在一塊兒,兩人輪流指著字,一句一句往下念,從《三字經》開始念,再念成語,之後又念詩詞,他們已經背完十首詩,而且越背越快、越背越厲害。
姨說他們是天才,姨還說,天才是九十九分的努力加上一分的天資,所以,他們要比別人加一百倍、一千倍的努力才可以。
孩子們讀誦的聲音傳進灶房,顧綺年听著听著,眉尾微揚,臉上帶著些許驕傲,他們家春天、夏天是很好的孩子呢,勤奮上進,不需旁人叮嚀。
衛左正在一旁用研缽把黑棗捶爛,加上水,搗成漿。
顧綺年把糖和麥芽糖放在鍋子里,再往里頭加一點點鹽巴,慢慢地熬煮成汁液狀,她必須不斷翻攪,才不會讓糖漿焦掉,等熬得差不多了,衛左的黑棗漿也搗好,她緩慢地將黑棗漿加入糖漿中,並把油放進去。
顧綺年把鍋鏟交給衛左,讓他繼續攪拌.她在一旁調好勾芡水,一點一點倒入漿汁中,直到軟硬適中,再把事先炒過的核桃拌進去,最後盛入鐵盤里,鋪平,等放涼後切塊,就大功告成了。
「顧姑娘,咱們今天做的是什麼?」不只莫離,衛左也喜歡給她打下手,她做菜不像做菜,比較像變戲法。
「是南棗核桃糕,棗子補血、核桃益腦,小孩子多吃一點不錯。」
「那……我也可以多吃一點嗎?」他抓抓頭發,有些小羞澀。
「當然可以,不過下次再做,你還得搭把手。」
「沒問題。」衛左笑眯眼。
南棗核桃糕很快就冷卻,顧綺年切塊裝盤,端著一部分走出廚房。
衛左有沒有良心?肯定有的!衛左腦子里有沒有主子?肯定有的!
所以這種時候,他拿個碗,抓幾塊核桃糕,趁著沒人注意,咻地飛到屋頂上。「王爺,剛做好的,您嘗嘗。」
衛左獻媚巴結的表情讓衛翔儇對他的不滿淡了兩分,至少他心里還有主子,不像莫離,完完全全的棄暗投明,明知道他蹲在屋頂上,硬是哼也不哼一聲。
他拿起一塊糖,在聞到那股香氣時思緒飄走了。
熟悉的香甜味,這糖,小瑀做過……
為什麼小瑀會的她也會,為什麼他越來越無法分辨兩個人?為什麼……不行!他硬將理智拉回來,提醒自己她不是小瑀,她叫做顧綺年,她是上輩子殺死自己的惡毒女人!
然而,他的強力提醒在南棗核桃糕塞進嘴巴,而衛左的聲音進入耳朵之後,迅速陣亡。衛左說︰「顧姑娘說,這叫南棗核桃糕,棗子補血、核桃益腦,小孩子多吃很好。」
不行了,衛翔儇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跳下屋頂,飛快奔到顧綺年跟前,用力一把拉住她,怒問︰「你到底是誰?」
「阿離最喜歡吃糖果了,春天,你想給阿離吃幾塊糖?」
一邊吃點心,顧綺年讓他們學習數字與數量的配對,相處這段時日,她必須承認,春天、夏天真是欠栽培,這兩個小孩的腦容量和學習力很驚人。
「三塊。」春天說。
「好,夏天給阿離三塊糖吧。」
夏天乖乖從盤子里拿一塊,數一,放進莫離掌心,拿第二塊,數二,再放到莫離掌心,拿第三塊,數三,就在要放下時,調皮一笑,說︰「阿離吃太多糖,會牙痛。」說完,作勢把第三塊放進自己嘴巴。
「忘恩負義的臭小子。」莫離一把抓住夏天,硬把他手里的核桃膏叼進自己嘴里,搶食成功,還呵他的癢。「小氣家伙、小氣壞蛋、小氣」
春天、夏天咯咯大笑,顧綺年也跟笑不止,她拿一塊核桃糕塞進春天嘴巴。
兩個孩子長得一模一樣,脾氣卻截然不同。
春天很有當哥哥的風範,行事謹慎、性格穩重,夏天性子活潑,反應機靈,因此莫離喜歡逗夏天,顧綺年卻更加心疼春天,舍不得他把委屈憋在心里。
「好了、好了,換夏天,你想吃幾塊糖?」顧綺年問。
「五塊。」一說完,他馬上把兩手捧得高高的。
「好吧,春天數五塊糖給弟弟吧!」
春天的小手才剛捏起一塊糖,無預警地,衛翔儇從屋頂上跳下,一把拉起顧綺年手腕,力氣之大,迫得她不得不離開石椅站了起來。
看見衛翔儇,顧綺年的心髒撲通撲通地狂跳著,王爺怎麼會……出現?
只是一瞬間,莫名其妙的感覺爭先恐後涌上心頭,甜甜的、酸酸的、苦苦的、澀澀的……亂七八糟的滋味用力地在胸口翻騰。
她不知道為什麼對著他的臉自己的心會狂跳,眼楮會發澀,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急切地想靠近他,企圖獲得溫暖?
不可能啊,怎麼可能從他身上得到溫暖?
看看清楚吧,他的表情那麼冷,他的眼底那麼憤怒,他的手指想掐斷她的手骨,他分明討厭她、憎恨她,如果現在有一把刀,她早就成了刀下亡魂,而她……怎麼會傻得想靠近他?
顧綺年理智地羅列出一條條遠離他的理由,卻不敵感覺的催促,她的感覺告訴她︰他是熟悉的、安全的、愜意的、溫暖的,跟著他會……幸福?
是不是很奇怪?是不是很滑稽?是不是很亂七八糟、莫名其妙?
她對自己不斷喊話——顧綺年,你的目標在哪兒?想想清楚!
你想要平安,渴望自由,你的目標是飛出靖王府。
既然如此,就不能靠近王爺,不該涉入王府後院這渾水,你不是很高興被發落到邊陲?你不是決定好好地在待春院里,等待屬于自己的春天?你這麼積極地、努力地活著,真的不是為了成為王府後院的女人!
「你到底是誰?」這五個字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像是帶著極大的狂怒與怨恨似的。
她到底是誰?是啊,她也想有個人告訴自己,她是誰?
顧綺年熱衷女紅,她會,卻不喜歡,顧綺年不懂廚藝,她卻對廚藝有著無法形容的狂熱。顧綺年愛財,不管是不是她的金銀財寶,都想兜在懷里,五歲的她就知道如何趁爹喝醉,偷走他身上的碎銀角子,她也愛財,卻只想靠自己的雙手去爭取。
顧綺年從七歲起就天天盼著長大,嫁個好夫婿,她卻寧願相信,與其把希望放在男人身上,不如依靠自己。
分明是不同的兩個人、不同的性情,可偏偏腦袋里裝的,全是顧綺年的記憶,她能感受顧綺年的情緒,卻不喜歡顧綺年的反應,她能知道顧綺年的想法,卻反對她的做法。
這種無法解釋的沖突與矛盾,讓她覺得自己快要瘋掉。
「說話,你到底是誰?」
狹長的雙眼一眯,強大氣勢震懾了所有人,莫離搶身過去,想把顧綺年拉到身後保護,卻被衛左阻止了,他用力搖頭,讓莫離別輕舉妄動。
春天、夏天憋不住,沖到顧綺年身邊,夏天想把她的手搶回來,春天抱住她的腰,十足十的維護姿態。
顧綺年回神,低頭,看著兩張驚慌失措的小臉,她用自由的那只手模模春天和夏天的頭,給他們一個安心的笑容,之後抬起眼,認真回答衛翔儇的問題。
「奴婢叫顧綺年,十一歲上下,父親買通遴選秀女的小吏謊報我年齡,送我進宮里當差,已經在宮里待五個年頭,先前被皇後娘娘挑中,選進永和宮的小廚房里當差,最後皇恩浩蕩,讓奴婢進靖王府。」
顧綺年嘴上說皇恩浩蕩,卻是滿臉怨慰。
骨子里的幾分不馴,讓她非要點出自己的身不由已。她進皇宮是父親動的手腳,她去永和宮是皇後作的主,她到靖王府是皇帝的決定。她的人生、她的命運,被一群與自己無關的張三、李四操控,她不哭鬧,並不代表她不冤枉,如果王爺有怒氣,請找對正主兒,別在她身上發泄。
衛翔儇听出來了,字句里沒有「委屈」兩字,可是滿篇都是控訴。
她是真的不希望進靖王府,還是純粹在演戲?
他片刻不敢或忘,她的演技有多麼爐火純青,否則前世的自己,怎麼會被她這雙眼楮給勾了去,怎麼會死在她的手里?
想起前世的死,他手下力道加重,顧綺年疼得倒抽一口氣。
莫離不忍耐了,拍了一掌,硬把衛左逼開,就要朝衛翔儇打去。
衛左急得滿頭大汗,不曉得主子哪根筋不對勁,顧姑娘又沒招惹他,人家好端端的在待春院幫您顧孩子,不感恩就算了,怎麼還、還……咳咳……
但是,動作最快的不是莫離,而是春天、夏天,他們就站在衛翔儇跟前。
沒有人指揮他們,看到顧綺年的臉色慘白,听到她的抽氣聲,他們想也不想就掄起拳頭,使盡全身力氣朝衛翔儇拳打腳踢。
「放開姨!」
「不準欺負姨!」
「壞人,你是大壞蛋,鬼會找你!」
兩個小孩明明受到嚴重驚嚇,但他們堅持不退開,聲嘶力竭地拿衛翔儇當沙包打。兩手搗住眼楮,衛左不敢看下去,這是逆倫啊,才四、五歲就這樣,要是長到十四、五歲,會不會跑去弒父?
情況已經夠混亂了,莫離還跑過來湊熱鬧,眼看她的手就要抓住王爺的衣領……
衛左發誓,他絕對不是擔心主子挨打,而是擔心衛右回來揍他,那個想動手打主子爺的沒腦吃貨,恰恰是衛右的心頭寶啊!
啪啪啪,迅雷不及掩耳間,衛左朝莫離攻三招。
莫離為了躲開他的掌風,整整倒退三尺,她氣得雙眼通紅,想把衛左給瞪死!
這個吃里扒外、養不熟的白眼狼,虧綺年每一頓都沒把他落下,他居然是這樣回報她的?下次綺年再給他東西吃,自己絕對、絕對要在他的碗里下砒霜。
衛左哪顧得上她的想法,一把她逼退,連忙轉身拉住王爺的手,急急勸道︰「王爺,有話好說,您先放手,顧姑娘會痛,春天、夏天會嚇到。」
衛翔儇的視線始終沒有辦法離開顧綺年。
因為她的眼楮像小瑀、她的氣質像小瑀,連倔傲不認輸的表情都像小瑀,他已經提醒過自己千百遍,卻無法阻止自己的迷糊繼續進行,他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
顧綺年見無論春天、夏天怎麼踢打衛翔儇他都紋風不動,兩個孩子越打越使勁,卻也越打越沒自信,嘩嘩的眼淚流了滿臉。
心很酸,她不是為了自己的疼痛向衛翔儇妥協,而是心疼春天、夏天。
她深吸氣,壓下自己的桀驁不馴,柔聲道︰「請王爺先放開我,春天、夏天是真的嚇壞了。」
很好,現在她連口氣都像小瑀了,像軟聲哄慰自己的小瑀,像無比耐心的小瑀,像心疼自己的小瑀……
怎麼辦?他被雷打中了!因為明明知道她將會對自己做什麼,可,他還是無可救藥地喜歡上她,他完了、他沒救了,他毀了……
「王爺!」衛左也忍不住了,大喊一聲。
衛翔儇終于回過神,終于發現氣氛很怪異,也終于看見對自己拳打腳踢的春天、夏天。
他下意識松手,顧綺年來不及檢查自己的手腕,立刻蹲,一手一個把兩個嗚咽低泣的孩子摟進懷中。
她安撫他們,低低地勸說著,「別哭,春天、夏天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一點點小事不會害怕的,對嗎?」
夏天、春天一面揉著眼楮,一面問︰「姨痛嗎?」沒有事先約定,相同的話從不同的孩子嘴里說出來。
只有三個字,卻听得顧綺年鼻酸,原來不是害怕,而是擔心她痛啊,緊緊摟住兩人,滿心安慰。瞧,只要真心對待,就會被回饋以真心。
她把淚水眨回去,笑道︰「才不會痛呢,王爺只是和姨開玩笑。」
「真的不痛嗎?」春天不相信,要拉她的手查看。
顧綺年把手收回來,轉而抱緊他,親上他的小臉頰。「沒事,姨真的不痛,可你們剛才做得不對,姨教過的,君子動口不動手,打人是不好的行為,你們應該跟王爺道歉。」
小事一樁,她不想鬧得父子敵對。
她輕輕把兩人往前一推到衛翔儇面前,顧綺年沒說「父親」,卻說王爺,是因為她並不認為衛翔儇會認下他們。
如果他願意,那麼他倆不會被送到待春院,換言之,他只是不想骨血外流,卻沒真把他們當兒子看待。
王爺的事與她無關,她不多嘴,更不想給孩子希望又令他們失望。
她用眼神鼓勵春天、夏天認錯。
兩人固執搖頭,不肯認錯。他們雖然年紀小,但從小被打到人,很有經驗的,他們知道姨在說謊,王爺根本不是在開玩笑,他是真的弄傷姨了。
顧綺年堅持,低頭才能讓他們的處境好轉。她早晚要離開,不能一直陪伴他們,他們必須有個可以依仗的父親,即使那個父親並不打算為他們正名。
顧綺年點頭,春天、夏天搖頭,顧綺年皺眉鼓頰,佯裝生氣,春天、夏天滿肚子為難,想反對又不敢反對。
看著三人的互動,理不清為什麼,衛翔儇竟然覺得心暖、心軟,顧綺年對春天、夏天確實很上心。
顧綺年急了,輕拍春天的,逼他上前道歉。
夏天看見、沖動了,他大步上前,抬頭挺胸,左手叉腰、右手戳著衛翔儇的肚子,大聲說︰「你這個壞王爺,你不能跟姨開這種玩笑,姨會害怕。」
這個可愛的小動作讓衛翔儇按捺不住,噗嚙一聲笑出來。
衛翔儇的反應讓顧綺年松口氣,衛左的一顆心也落了地。
衛左急急忙忙湊上前,對夏天說︰「放心、放心,你們顧姨很勇敢,不會怕……」
莫離雙手橫胸翻白眼,哈!合著顧綺年的勇敢就是用來給人欺負的?!
衛左的話沒說完,被衛翔儇一瞪,話突地卡在喉嚨口,連連咳好幾聲才順過氣。
衛翔儇板起臉孔問︰「誰讓你們叫我王爺的?沒有人告訴你們,我是你們的爹嗎?」
這句話像轟天雷,一下子震壞眾人的耳朵。
是她估計錯了?王爺沒有不認他們,如果是這樣,為什麼不給他們正名,不讓他們過主子的生活?
「你是我們的爹?」春天烏溜溜的大眼楮上下打量衛翔儇,似乎在考慮這句話的真實性。
夏天的小手擋在嘴邊,湊到春天耳朵旁,低聲說︰「他騙我們的,不要上當!」
夏天的話惹得衛翔儇黑臉,顧綺年卻忍不住地迅速別過頭,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偷笑。莫離一臉的看好戲,只差沒給夏天拍手叫好。
衛左又急出一身汗,這天氣……怎麼會熱成這樣?一定要多喝幾杯茶水,否則肯定會暈倒。
「你就是這樣離間我們父子的?」衛翔儇「指定」凶手是顧綺年!
離間?冤枉哦,他的理解能力有沒有問題?這世間還有沒有天理?她說的每句話明明都是想把他們攏在一起、想化嫌隙為親情……
好吧,顧綺年苦笑,看來這位王爺是真的很不喜歡自己啊,明明對孩子喊王爺的不光是她,怎麼問題全落在她頭頂上?
她也不辯駁解釋,一手拉過一個孩子,對他們真摯地表達自己的立場。「對不起,姨剛說錯話,這位爺是鼎鼎大名的靖王爺,也是春天、夏天的親爹爹,听說他很厲害哦,他是個英雄,有壞人來侵略的時候,都是他帶兵把壞蛋打出去的。」
「他的武功很好嗎?」夏天問著顧綺年,眼附卻往衛翔儇身上偷瞄。
「嗯,比你們左叔、阿離都好很多。」顧綺年回答,卻抱歉地瞄了衛左、莫離一眼,沒辦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誰讓人家叫做王爺。
「只好一點點好嗎?」莫離噘嘴,不滿意顧綺年瞬間倒戈。
「如果他是爹,為什麼不回家?」春天的問題是經過深思熟慮過後才問的,阿牛的爹每天下田後都會回家。
「姨不是說了,你們的爹爹是英雄,他要帶著軍隊到很遠的地方和敵人打仗,怎麼能輕易回家?如果沒有你爹,我們都被壞人抓走啦,這不,他一打完仗就立刻回來看你們啦。」她說的是「看你們」,不是「養」、「照顧」……或者其他身為父親會做的事,還是老原因,擔心孩子希望大,失望也大。
夏天想了想,又對上衛翔儇,問︰「所以你現在會每天回家嗎?」
顧綺年苦笑,這小子不簡單,非要戳穿她的謊話才甘願?顧綺年還想替衛翔儇說兩句,沒想到他比她更早一步開口——
「我會!」
顧綺年受到驚嚇了!會?會什麼?會每天回家?怎麼個回法??是把春天、夏天帶到他生活的那個「家」,還是……每天回待春院?
對不起,她心髒無力,不敢往這方面多作想象。
吃飯是緩和氣氛的好活動,在杯盞交錯間,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容易升溫。
因為吃飯是緩和氣氛的好活動,因為衛翔儇回答夏天「我會」,因為衛左想修補莫離和王爺的關系,于是顧綺年損失了一只鴨子和一只雞!
莫離和衛左興奮地提著殺好、剝洗好的雞鴨,笑咪咪地遞給顧綺年。「給你。」
她心心念念的燒鴨子終于可以上桌了。
顧綺年眼楮瞪得大大的,看著兩只在半個時辰前還活跳跳,現在卻魂歸離恨天的雞和鴨,倒抽口氣,指指牠們,問︰「這是誰?」
衛左笑眼眯眯地舉起鴨子,「這是大肥。」
莫離舉起雞,「這是胖胖。」
非常好,他們在挑選食材上有相當高的天分。顧綺年皮笑肉不笑地問︰「大肥和胖胖咬你們了?」
「沒有。」兩人同時搖頭。拜托,他們的武功高強,想咬他們有那麼容易嗎?又不是夏天、春天,會被追得滿院子跑。
「那麼,牠們跟你們搶食了?」
「也沒有。」他們只吃美食,不吃米糠的,那個味道不好。
「那麼請問,為什麼殺牠們?」
「因為王爺要留下來吃飯啊!」衛左回答得理直氣壯。主子的餐桌上一定要有雞、有鴨、有魚,他想到什麼似的,對莫離說︰「啊,對,等一下再去撈一點蝦。」
「對啊、對啊,上次綺年說要給我們做炸蝦卷。」莫離接話。
莫離的口水快滴出來了,如果王爺和顧綺年對峙,她一定站在顧綺年那邊,但如果顧綺年和美食站在不同邊,她一定會選食物的啦!
顧綺年滿臉無奈地說︰「容我解釋,王爺是你們的主子爺,不是我的主子爺,我想,我並不需要特意討好你們的主子爺。」
她還盤算著,最近幾天餐桌上以「儉模」為主題,也許王爺會不想委屈自己的口月復之欲,少「回家」幾趟。
對啊,她是恐慌了,她不願意衛翔儇改變自己的生活,她無法形容自己對他的感覺,她不想放任想靠近他的泛濫。
「可是顧姑娘……」衛左抓抓頭發,又抓抓後腦,欲言又止。
「有話就說。」顧綺年嘆氣。
他想了半天,最後善意提醒,「姑娘是皇後娘娘賜給王爺的,所以,王爺也是你的主子爺。」在他的認知里,不管是當下人或妻妾,都應該對主子爺忠心耿耿,別說兩只雞鴨,就算主子爺要他們的命,他們連眉頭都不該皺一下。
該死!衛左的話狠狠踹了她一腳,硬逼著她看清現實。
看顧綺年沒意見了,衛左當她認同自己的話,笑眼眯眯地說︰「我再去弄一條魚,對了,主子爺喜歡吃蓮子銀耳湯,我去摘幾顆蓮蓬回來。」
現實讓人非常憤怒,顧綺年氣得大跺腳,在衛翔儇出現之前,衛左和莫離完全照著她的指示行事,但他一出現,她立刻變身成奴婢,這感覺很糟糕。
她咬牙問︰「你們知不知道,我、很、窮?」
兩人對視一眼,很窮?會嗎?莫離出去一趟就摟一百兩回來,要是窮的話,讓她多出去幾趟就好啦。
衛左一頭霧水地望向顧綺年,她這是……謙虛嗎?
莫離也不明白,問︰「銀子用完了嗎?你給我食單,我明天再去一趟福滿樓。」
啊!顧綺年想尖叫,這世界的制度改了嗎,不是當爺的要養奴婢?怎麼是她這當奴婢的得替爺養兒子、養下人,現在連主子爺都要養了?
她氣到說不出話,猛地一轉身,抓起刀子狠狠在砧板上猛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