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初夏,天暖日和,大病初愈的秦思卻仍覺得困頓疲倦。她慵懶地窩在窗邊的長榻上,茫然地看著窗外的夏景。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落下綿綿細雨,綠意被雨幕覆蓋,讓她不由自主想起那片竹林。
腦中自有意識地浮現殷淮的身影,令她眼眶發熱,鼻端有些酸澀。
都結束了……她對跨越兩人之間的鴻溝無能為力,只能接受,把那一段過去當成一場夢——
一場她不願卻不得不醒的夢。
想著想著,她不知不覺又昏睡過去。
一道修長身影安靜地杵在榻邊,殷淮看著這幾日一直在他腦中縈回的縴影,兩道濃眉糾蹙成結。
明明听說她的病已經痊愈了,怎麼還是猶帶病容的憔悴模樣?
距離上一次見面,她的確又清瘦許多,明明已是夏日,她躺在窗邊的長榻上,竟還要蓋上一條被子。
這哪里是病愈後該有的模樣?
他既憂又惱,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瞥見她眼角隱約含著淚光的憐人模樣,彷佛有人拿刀狠狠剜進他的心口。
知曉她身分的同時,一種被欺瞞的郁悶以及對義父愧責的感覺,讓他用了最直接的方式,狠狠扯掉糾纏著彼此的情絲。
可他也忘了,他很痛,將一顆真心托付予他的秦思必然也痛得鮮血淋灕。橫亙在兩人間的現實讓他無法回頭,若不是秦繼遠的出現,他根本不知道秦思用這種消極的方式折磨著自己。
若他始終不知,她最終的結果會是怎樣?
思及那個可能,他的心底發涼,再也難以自持地微微傾身,伸出長指,心疼地抹去她眼角那一滴淚。
感覺有粗糙的觸感輕撫而過,秦思猛地睜開眼,看見那原以為此生再也不能見面的心上人,神思飄然恍惚。
他正垂眸定定瞅著她,那清冷的目光蘊藏著一種久違的、令她懷念的柔情。
這……一定又是夢吧?
只有在夢里,回到他尚不知她身分的那段甜蝥時光,他才會用這樣放肆的溫柔眼神瞅著她。
思及此,涌上心頭的辛酸化成淚水,模糊了視線,她抓住那擱在頰側的大手,咽聲道︰「淮哥……我不想醒……不想放手……」
耳底落入她微微發的嗓音,感覺軟涼的小手緊緊握住自己的力道,殷淮再也難以自制,用力將她摟入懷里,收緊雙臂。「不是夢……思兒,我不是你的夢……」
突地聞到男人身上熟悉的氣息,秦思從迷茫中回過神來,僵著身子,不確定地問︰「這……不是夢?」
殷淮看著她寫滿不確定的淚陣,堅定地重申。「對,我不是你的夢!」
秦思不敢置信地問︰「可為、為什麼……你說……你說……」
想起他在元宵夜毅然決然說的那些話,累積多日的委屈陡然涌上心頭,讓她心酸地說不出話來,眼淚沖上眼眶,如斷線般的珍珠,一顆一顆落下。
殷淮沒有開口,只是捧著她的臉,吻去那一顆顆珍貴無比的淚珠。
面對心上人繾綣柔情的對待,秦思沒有半點甜蜜的感覺,反而覺得有一股慍怒直沖肺腑。
她用力推打著他,哭著喊道︰「你到底想怎樣?結束了就結束了,為什麼還要來招惹我……嗚……你走!你走……」
殷淮任她發泄,直到她用盡力氣,不得不靠在他的胸前才開口︰「不,我不走了,我允了你爹的提議,所以不走了。」
那日,他並未強逼寨里眾人下決定,徹夜思考後,他便有了打算,並向寨中的兄弟表明,願意追隨他的同樣可以依循他的腳步,與他去尋求一個新的未來。
今日,他到兵部告訴秦繼遠他的答案,接著就偷偷來到心愛女子的閨閣,見那個將他同樣折磨得半死的小女人。
經過一番折騰,秦思原本無力地靠在他的懷里,听到他的話,心口驟然揪緊,抬頭急聲問︰「什麼提議?我爹要你做什麼?你……答應了什麼?」
听她如連珠炮似的提問,殷淮心口驀然流淌一股久違的暖意,將秦繼遠的計劃以及他的決定鉅細靡遺地告訴她。
秦思靜靜听著,原本緊張的情緒激蕩得幾乎要跳出胸口。「你說……我爹為了我,為了我們的未來,因此做了這個決定?」
偷听到爹親在書房與路甚武的對話後,她曾一度恨起爹親,恨他位高權重,恨他讓自己得不到幸福,甚至要親手毀了她傾心的男子。
但畢竟血濃于水,再多的恨,伴隨的是更多的無奈與割舍不掉的親情,不管怎樣,他還是她的爹親,于是絕望的她就這麼悶出病來。
如今從殷淮口中得知爹親為她所做的,又想起那日在病中,娘親握住她的手安慰她的話,百般滋味都化成了喜悅。
殷淮心里的彰湃不亞于她,他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才開口。「最初我只當這是你爹打的如意算盤,但當他後來提及小義、大義,以及將來以軍功謀一官半職,大大說動了我。」略頓,他充滿感慨地說︰「在這件事情上,我不得不說你爹是個善于談判之人,他知道你是我的軟肋,拿你和我們的未來為誘因,又深知我的個性,
激起我希望能保護寨中兄弟,以及北境人民不受外賊侵擾的情懷,我……不可能不妥協。」
從冥王寨下山到京城的那一段路,他的心是前所未有的激動,這一次,他無須再躲躲藏藏,可以光明正大地走進人群,當個平凡的百姓,融入繁榮街景里……
峰回路轉的結果讓秦思愣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所以……這意思是,冥王寨會收編入秦家兵,跟著爹去打仗?」
他頷首,深深地凝視著她。「思兒,原諒那日我對你所說的話,我——」
秦思伸手搗住他的嘴,眨著濕濡的長睫,嗓音微咽。「不,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錯。在山洞那夜,我听你說起過往,知道你為何痛恨朝廷高官,心底慌得很,卻怎麼也沒辦法向你坦承……或許……我在那時已經對你動了心,我怕……真的怕你知道了以後會不理我……就算……就算日後我們不一定能再見面,但我也怕……對不——」
她的話還沒說完,殷淮倏地將她擁入懷里,熾熱如烙鐵的薄唇覆上她的唇,封住她未竟的話語,重溫久違的甜蜜。
兩人終于跨越了高牆,兩顆被迫分離的心,在失而復得的喜悅中,緊緊地貼在一起!
因為秦繼遠說服了皇帝,冥王寨的剿滅計劃被降伏計劃所取代,如此一來,遏阻外族犯境的行動便大大提了前。
秦繼遠在殷淮的協助下,火速由軍中、秦家兵以及冥王寨里挑出了一批人,組成一支精銳騎兵打先鋒,先行上陣會敵。
冥王寨歸順朝廷後,秦繼遠也給寨中老弱婦孺們一筆豐厚的銀子,讓他們回老家安心度日,而有意願從軍的壯丁則被軍隊收編,住進他替殷淮在城中擇的兩座比鄰五進大院。
高平二話不說,直接住進大宅,為準備上戰場的弟兄們料理三餐,繼續當眾入的大廚。
至于冷昱風,是哪兒有好藥草、好醫書,便往哪兒鑽,于是他山里、京城兩處跑。不過北境畢竟是疆土邊陲之境,夏時萬物恣長,蛇蟲怪蟻橫行,為了即將上戰場的弟兄們,他也親自挑了幾款百毒不侵、百蟲不近的珍稀藥草,調配成藥,讓繡娘們縫制成香囊,分發給士兵配戴。
臨行前,秦夫人召集了一班繡娘縫制藥香囊,秦思亦是每日進繡房幫忙,只是離出發的時間愈近,她便越定不下心,如坐針氈。
最終,她終于忍耐不住地問︰「娘,爹每回領兵上戰場,你都不怕嗎?」
以往在爹親領軍出戰前,她都會跟著娘親到玄覺寺求個平安符讓爹親帶上戰場,但這回,她即便抄了一遍又一遍的祈經文,也消不了內心的不安,一顆心吊得老高。
秦夫人感慨地回道︰「若是不怕,我何必上玄覺寺請了尊觀音,日日誦經祈禱?」
秦思這才想起,每回爹親領兵出門,娘親都會待在府里的佛堂,寸步不離。「即便是那樣,我還是擔心……」秦思憂心地輕喃。
秦夫人見女兒滿心滿腦都是心上人,取笑道︰「莫怪你爹要感嘆,女大不中留呀!」
當冥王寨之事塵埃落定,她和丈夫皆允了女兒和殷淮的親事,女兒的身子總算是徹底恢復了。
不過幾日光景,因病而憔悴的小臉養回原先的豐盈,加上有愛情的滋潤,氣色更是好到不行,整個人神采奕奕,瞧得她這個當娘的心里都歡喜。
秦思被娘親這一調侃,一張小臉染上羞澀的紅暈,半晌後才開口問︰「娘,晚些小鹿子他們要將縫制好的藥香囊親自送過去,我能一起過去幫忙嗎?」
她想藉由送藥香囊的機會,再見情郎一面,況且訓校場就在出城不遠的地方,坐馬車過去約莫一炷香的時間,距離並不遠。
秦夫人明白女兒家的心思,也沒妄想女兒會乖乖留在繡房做繡件,听她這一說,也沒為難,爽快應允。
得到娘親的同意,秦思匆匆放下手中的繡繃子便出了門。
秦夫人瞧女兒那風風火火的模樣,禁不住嘆息,嘴角卻揚起笑。
女兒雖是生得花容月貌,但個性卻少了點大家閨秀端莊溫柔的氣質,早些年她還擔心這樣活潑的女兒,有哪個人家會看得上呢?
慶幸終究還是有人看中她家這朵嬌花,而她相信,殷淮這個男人一定會帶給女兒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