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夜色中進入京城,最後停在眾多僕人一字排開的嶸郡王宅邸前。
舒雲喬被嚴辰天扶下馬車,再見眼前的朱紅大門,只覺恍如隔世。
敏感如她,自然看出眼前奴婢對她的態度變了,這些下人的臉上不敢再有當年似有若無的鄙視。
她依然是她,但身旁的男人卻不是當年那個任人擺布的少年……還在沉思之際,舒恩羽已經興沖沖的跑來。
「娘。」她一路奔進了舒雲喬的懷里。
舒雲喬抱著她的手一緊,心中一陣激動。
舒恩羽撒嬌的賴在娘親懷里,聞著她身上熟悉的味道。
突然一只手不客氣的拉開她,她皺起眉,對上了嚴辰天霸道的雙眼。
「天冷,也不擔心凍著你娘親,進屋去。」
她爹明顯吃味的神情令舒恩羽的嘴一撇,像是存心似的,硬是伸出手牽著自己的娘親。
嚴辰天也顧不得眾多眼楮盯著,強迫分開兩人,將舒雲喬的手穩穩握在自己的掌心之中,空著的另一只手同時牽起舒恩羽。
舒恩羽感覺手一暖,心一驚,但也沒有不懂事的在眾人面前將她爹的手給甩開。
舒雲喬看著父女倆緊握的手,嘴角微揚,舒恩羽不懂,可她心知肚明,一個看似簡單的動作,卻等于宣告不論過去如何,如今的嶸郡王重視這個嫡出的大小姐,不允許他人看輕。
經過那些奴僕們後,舒雲喬隱約察覺到一道不善的目光,她抬起頭,看到前方挺直著腰桿,依然一派高貴的老嶸郡王側妃——席氏。
過去的歲月飛快的在她腦海中閃過,她不禁心頭一顫。
察覺她驀然的僵硬,嚴辰天握著她的手一緊,走到席氏面前。
舒雲喬下意識要行禮,但是嚴辰天制止了她。
她抬起頭,就見他嘲弄的一個揚眉,對席氏淡淡的喚了一句,「姨母。」
舒雲喬很快會意,也跟著喚了一聲,「姨母。」
席氏的臉色微僵,她雖是長輩,但只是個側妃,尊卑有別,面對承爵的嚴辰天,他和他的妻女不需向她行大禮,如今甚至還願意喚她一聲姨母,已經算是尊重。只是想到過去被她捏在手掌心的人,如今竟傲慢的站在她面前,她忍不住心中暗恨。
對上嚴辰天炯炯有神的雙眸,她訝道︰「你的雙眼……痊愈了?!」
「謝姨母關心,已經痊愈。」
「如此甚好。」席氏臉上帶笑,但笑意未達眼底。
多年來,兩人關系看似平和,實際上早就水火不容,要不是礙于皇室顏面,聖上不允許鬧出什麼不好听的丑聞,她看嚴辰天早就不容她了。
還以為他失明是個除去他的好機會,卻沒料到他身邊的唐越將人護得極好,離京才多久的時間,竟然已經重見光明,還帶回了舒雲喬……這個男人對任何人都絕情,偏偏一心撲在這個門不當戶不對的提刑官之女身上,五年前,她只差一步便能除去這一家子,也不知怎麼回事,舒雲喬連夜帶著傷重的孩子走了,連還在昏迷中的嚴辰天,也被出嫁多年的嚴瑯玉領人入府強行帶走,據說當年他昏迷了快半個月的時間,差點挺不過去,她原還期待著听到他傷重不治的消息,誰知他命硬沒死。
再見時已是一年後,嚴辰天入了刑部,深受皇上寵信,一步步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最後老嶸郡王倒下,他回到嶸郡王府中,繼承爵位。
「你們回來得倒好,我等在這里,便是看看你們打算怎麼教導這個好閨女。」
嚴辰天低頭看著女兒,那眼神實在稱得上慈愛,「我的好凌月,這幾日做了什麼事嗎?」
舒恩羽看著自己爹那副滿溢父愛的眼神,心頭忍不住一激靈,寒毛都豎起了,差點受不住。
「凌月不懂事……」舒恩羽連忙穩住心神,也裝起了乖巧,「回府時,一時之間沒認出姨祖母,見府里一個奴才只不過打掃時沒看到姨祖母過來,姨祖母便給人家一巴掌,我一時氣不過,便上前回敬了姨祖母一巴掌……」說著,她的雙眼立刻含著盈盈淚光,「對不起,爹!凌月不是存心的,只是覺得縱是奴婢也不該任意打罵,所以沖動了些,爹,你罰凌月吧!凌月錯了。」
嚴辰天看著自己的閨女,忍不住眼角抽了抽,這裝模作樣的本事還真不知道學了誰,那張面帶討好、可憐兮兮的小臉蛋,實在令人不忍直視。
他心神一定,銳利的眸子看向席氏,「姨母,看來凌月確實沖動,但她畢竟年幼,剛回府不懂規矩,不認得姨母也是情有可原,姨母自不會與小輩計較才是。」
席氏聞言,怒火幾乎無法壓制,「我這身打扮,她會瞧不出我的身分?!更別提她身旁還跟著蕭瑀!」
嚴辰天看了舒恩羽一眼。
舒恩羽的眼淚立刻掉下來,「爹,凌月真不認得姨祖母,我只當她是府里倚老賣老的老奴才,自以為有點年紀,就能作威作福欺壓小輩。」
席氏听了差點吐出一口血,這個不祥的丫頭一回府就打她一巴掌不說,還趁奴才將人拉開時踹了她上腳,她的腰到現在還疼著,且這丫頭現在一副委屈樣,但話里話外哪句不是明嘲暗諷?只是看著嚴辰天,席氏知道自己別想從他那討回什麼公道。
「這可是你教的好閨女。」她銳利的眸光看向舒雲喬,這女人是嚴辰天唯一的弱點,因為出身不高,處處忍氣吞聲,若嚴辰天不讓她好過,她也不會讓他愛的女人好受。
舒雲喬平靜的看著席氏,對此人,她向來有絲懼意,不過這份恐懼不是因為席氏的身分或手握的權力,而是明白此人心狠且心術不正,過去為了讓嚴辰天能在嶸郡王府立足,她進退有度,如今她已不需要虛與委蛇——軟弱,有時不過是個保護色罷了。
「凌月確實是我教出來的好閨女,但這事說到底是姨母動手失了分寸在前。至于凌月,她本性良善,更有副俠義心腸,隨我離府多年,深知民間疾苦,看不慣不公不義之事,今日凌月或許沖動,但姨母不該氣惱,應認為其心值得嘉許。」
席氏一臉錯愕,她沒料到舒雲喬有張能言善道的嘴,明明就是嚴凌月的錯,到她嘴里倒成了個體恤人的好姑娘。席氏不由自主握拳,幾年不見,舒雲喬外表看來就如過往的溫柔婉約,一直是她用來制約嚴辰天最好的一顆棋子,但現在似乎變了……舒雲喬坦然對上席氏的目光,嘴角扯出一抹淺笑。「王爺,趕了一天的路,妾身累了。」
「是該累了,」嚴辰天愉快的握住她的手,「時候已不早,進去吧。」
舒恩羽抹了下臉上的淚,「女兒已經命人備膳,就在爹娘的房里,我們三人吃個團圓飯吧。」
听到舒恩羽的話,席氏臉色微變,「我早早便交代等你爹娘回來要一起用膳,你卻自作主張在你爹娘房里備膳?」
舒恩羽一臉驚恐,「因為我打了姨祖母,怕你見了我不開心,所以才想著與爹娘一起用膳……」她紅著眼楮,一滴眼淚落了下來,「對不起!姨祖母,我只是替姨祖母著想罷了……」
「替我著想?你——」席氏著實氣壞了,這丫頭當著眾奴僕的面前落淚,不知情的還以為她欺負一個孩子。
嚴辰天一把拉過了舒恩羽,將她護在自己身旁,「凌月不過一片善心,姨母可別欺人太甚,忘了自個兒的身分。」
「忘了自個兒身分的該是這個不祥的白子……」
嚴辰天目光嚴厲一掃,席氏的心不由一震,不情願的抿起唇。
「別讓我听到第二次,過幾日姨母也該收到邵倩的消息,她在成親之日撒潑,說了和姨母類似的話,被我打了一巴掌。」
席氏的臉色變得蒼白,她向來放在手心疼愛的寶貝女兒,竟在成親之日被顧爵的兄長打了一巴掌,女兒日後要如何在夫家立足?
「她瞧不起郡王府嫡女,日後我也不許她再踏入郡王府半步。」嚴辰天冷淡的繼續說道。
「你——」
「本王心意已決,姨母莫要再多言。」嚴辰天威嚇意味十足。
席氏想起自己的閨女,只覺得心疼如絞,卻無能為力。
嚴辰天滿足的看著她一臉蒼白,護著妻女,一個牽著一個,視而不見的越過了席氏。
舒恩羽與嚴辰天的手一路上緊緊相握,但一走出奴僕的視線,她迫不及待的甩開了自己爹的手。
嚴辰天也當她是空氣,握著舒雲喬的手反而一緊,難掩擔憂的問道︰「冷嗎?你的手很冰涼。」
舒雲喬搖了搖頭。「只是胸口有些悶。」
他摟了她一下,知道她心頭難受,安撫的說︰「過幾日便會好了。」
她斂下眼,輕輕點頭,細聲問道︰「林嬤嬤和李嬤嬤呢?」
听到兩個嬤嬤被提起,舒恩羽的腳步微頓,豎直了耳朵,她怕極了那兩位一板一眼的嬤嬤,回京的路上,慶幸她爹還算有點良心,讓她與兩位嬤嬤分坐兩輛馬車,不然她這一路肯定生不如死。
「她們隨凌月回京,我暫時讓兩人在府里住幾日,一方面與你敘敘舊,另一方面,她們來自宮里,身分不比一般奴僕,有她們在,誰也不敢在你面前鬧騰。」
舒雲喬微揚起嘴角,果然如她所想,嚴辰天將一切都安排妥當,兩位嬤嬤雖說是宮女,但曾服侍過太後及皇後,就連當今聖上都顧念幾分顏面,席氏不過一個已逝郡王的側妃,根本不能拿她們如何。
「我呢?爹,你答應我的事呢?」舒恩羽急急的問。
「李嬤嬤和林嬡嬤跟著你娘親,自然不會守著你。」
「爹,你這次太上道了。」舒恩羽聞言,開心得都要飛起來了。
看著舒恩羽有些忘形,嚴辰天忍不住搖了下頭,他怎麼就生了這麼個腦子簡單的閨女?
他低下頭在舒雲喬的耳際說道︰「若我現在告訴她,我替她又找了兩個嬤嬤,過些日子便到,你說她會如何?」
舒雲喬掃了他一眼,「你想一回來就讓她把你弄得不得安生,大可現在就告訴她。」
嚴辰天揚首一笑,不管舒恩羽一臉惡寒,硬是用力的揉了揉她那頭銀白色的發,惹得她尖叫連連。
「瞧瞧我的好閨女,真是精神。」他決定等過幾天再讓她自己發現「惡耗」。
舒恩羽拉開與嚴辰天的距離,轉身時覺得自己的爹此刻笑咪咪的模樣像狐狸,天下人都當他是個好官,但她實在覺得當官的……尤其能位居高位的,肯定沒幾個好人,包括她爹。
席氏接連派下人請舒雲喬過去她院子,舒雲喬總以疲累為由推卻,這日終于席氏忍不住,連早膳都不用,直接到了嚴辰天與舒雲喬的吟月樓外。
舒恩羽才從隔壁緊連著吟月樓的凌月樓的月牙門過來要陪舒雲喬用膳,就听到小徑那里的動靜,不由好奇的望過去。
嚴雷則帶著妻子陳瑾玉跟在席氏的身旁,看到小徑前方的舒恩羽,一頭銀發在晨曦中很是耀眼,不禁腳步一頓。
陳瑾玉注意到夫君的不對勁,也跟著停下腳步,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一大清早就看到舒恩羽這個白子,她心中直呼倒霉。
她早了舒雲喬兩年嫁進嶸郡王府,她爹是門下省錄事,協助審查詔令,身為嶸郡王長子的夫君雖說是庶出,但她自認身分還是高于舒雲喬這個提刑官之女。
原以為五年前舒雲喬帶著不祥的女兒離京後早該死在外頭,卻沒料到竟在最近常有人失蹤被殺的寧安縣找到,看著滿頭銀發、膚白琥珀瞳的舒恩羽,她打心底不舒服,怎麼想都覺得不祥之說其來有自,她實在不想跟這對母女有所交集,一方面是瞧不起舒雲喬的出身,再一方面則怕沾了舒恩羽會倒霉,偏偏今日席氏硬要帶著她和夫君來吟月樓,她即便滿心不願也只能走這一趟。
沒多理會那幾人,帶著竹安、竹平,舒恩羽一溜煙的跑進了爹娘的房里。
房里的李嬤嬤見到沖進來的她微楞了下,「小姐,規矩。」
舒恩羽吐了下舌頭,但腳步還是沒停的往內室跑去,丟了一句,「嬤嬤,有人來了。」
李嬤嬤好奇的看了過去,發現是席氏等人,接著就听到身後的動靜,她微側了下頭,就見雲喬嘴角帶著糧的笑,在兩個丫雪珠、碧琬的陪伴下站在霞跟著瞧了一眼。
直到席氏帶著嚴雷則和陳瑾玉進門,舒雲喬已經好整以暇的坐在位子上。
「王爺早朝,姨母的時間可掐得巧。」
李嬤嬤帶著碧珠、碧琬站在一旁,本想將嚴雷則攔在外頭,卻被舒雲喬用眼神阻止。
既然都要找麻煩,不如一次解決。
舒恩羽坐在一邊的小椅子上,腿上放著個小盤子,有一口沒一口的吃著盤里的糕點。
看著她的樣子,席氏不由皺了下眉頭。
「這是我爹今早來不及吃完的。」舒恩羽知道席氏看她不順眼,先發制人的開口,「我看姨祖母來了,應該一時半刻不會走,我怕再不吃會招蟲蟻,所以趕緊吃了,免得浪費。」
席氏沒好氣的咬了下牙,這丫頭就跟嚴辰天一樣有張利嘴,錯的都能說成是對的。
「姨母請。」舒雲喬請人坐下,這才問道︰「不知姨母一大早來,所為何事?」
席氏忍著氣,皮笑肉不笑的說道︰「昨日收到邵倩的信,說她與縣侯回門,可人都到了門口,卻被侍衛趕回去,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昨天嶸郡王府門前的確有不小的動靜,要不是縣侯覺得沒臉,嚴邵倩還打算硬闖,想鬧得人盡皆知。
「確有其事。本不讓姨母費心,話還是傳進了姨母耳里。」舒雲喬淺淺一笑,「是我下的令,命侍衛攔人。」
席氏的臉色一變,「你憑什麼?」
「憑我是嶸郡王妃,」舒雲喬溫柔的口氣絲毫未變,「憑嚴邵倩對王爺與王爺嫡女無禮,憑王爺在寧安便已發話,說‘此女既已出嫁,便與嶸郡王府無關’,不知這樣的說法,姨母可滿意?」
「你未免欺人太甚。」席氏咬牙。
「娘親,」嚴雷則安撫的看了席氏一眼,舒雲喬沒發話,他也沒有坐下,只是態度恭敬的說︰「王妃該是大度之人,何必與邵倩一個小丫頭計較?」
「小丫頭?!」舒恩羽將糕點吞下,狀似無辜的眨著眼,「娘,邵倩姑姑今年都快二十了吧?」
舒雲喬帶笑的點頭,「是。」
「她二十而我九歲,」她看著嚴雷則,困惑的側著頭,「我听爹說,大伯父在刑部當差,應該知曉道理,大伯父可否跟凌月說說,小姑母總跟我這個小丫頭計較可以,為何我娘親就不能跟小姑母計較?」
嚴雷則的神情有些為難,「大伯父知道此事是邵倩姑姑不對,只是——」
「大伯子既知是邵倩失禮在先,就無須多言。」舒雲喬打斷嚴雷則的話,「若姨母和大伯子還有疑慮,不如等王爺回府再議?」
娘親就是特意挑嚴辰天出府時上門,畢竟他這些年對他們可沒留過情面,舒雲喬向來是個心軟的,本以為找上她會有用……[]嚴雷則斂下眼,看來他們當年都小瞧了這個提刑官之女,她不是軟弱,只是為了嚴辰天,她比任何人都能忍,而如今,她已無須再忍。
「罷了,若王爺心中早有定見,王妃也認為理當如此,我無話可說。」
「雷則,你這是——」
「娘親,別說了。」嚴雷則很清楚如今郡王府的情勢,他們根本無力與嚴辰天對抗,嚴辰天襲爵後他們的處境更是艱難,「是邵倩有錯在先,等她願意真心認錯,再來求原諒吧。」
嚴雷則率先走了出去,席氏不甘,但也只能帶著陳瑾玉跟著離去。
見他們都走了,舒恩羽這才嘆道︰「娘,大伯父似乎改變不少。」
舒雲喬向來與此人無話可說,以往嚴雷則總以長子自居,似有若無地欺壓嚴辰天,如今一個張狂之人能收斂至此,實在不易,然而就算他認清局勢,只怕也是暫時隱忍,她很難不保持警戒。
嶸郡王府之前失蹤的婢女找到了,尸體被丟在郡王府的後門,把一大清早來送柴火的樵夫嚇得魂飛魄散。
嚴辰天得到消息,也顧不得冬日冷冽,隨意披了件衣服便趕到了後院,蹲,拉開倉促找來蓋著尸體的麻布——果然就如之前一般,渾身血已流盡。
他神情凝重,突然肩上被披上了大氅,他轉過頭,「天冷,你怎麼出來了?」
舒雲喬對他微微一笑,听到消息,她在屋里也坐不住,「可有什麼發現?」
他搖了下頭,「等會兒派人將尸體送進官府再仔細相驗。」
「可否先讓我瞧瞧?」
嚴辰天看她的臉凍得有些蒼白,原想拒絕,但最終還是讓開一步。
舒雲喬蹲了下來,一靠近就聞到一股奇異的味道,並非全然是尸臭味,似乎還混合了某種香料,她不由皺起眉頭——她聞過這個味道,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兒聞到的。
注意到她神情轉變,嚴辰天問道︰「你怎麼了?」
舒雲喬很快的斂下心神,「沒什麼,只是覺得有些古怪。」
她仔細的檢驗尸身,在頭發里看到些許少得幾乎會被忽略的煙灰,也不知是何時沾染上的,她眯起眼,又在發中發現一條黑色絲線。
「王爺,你瞧。」
嚴辰天從她的手中接過絲線,「絲線?」
「其他尸首上,是否也有同樣的絲線?」
嚴辰天搖頭,但像是想起什麼似的靜了一會兒,「印象中曾在某具尸首上發現類似的絲線,但不是黑色,而是青色。」
「能不能讓我看看?」
嚴辰天點頭,命人將尸體抬走,跟舒雲喬一起洗淨雙手、換了一身衣服,才去了書房。
他命人抬來一個木箱,打開之後里頭還有不少木盒,翻開記錄的案卷,他拿出一個盒子打開,里頭是某具尸首身上取下的飾品,其中包含了用紙包住的一條青色絲線。
舒雲喬拿起絲線細細端詳,絲線上的特殊色彩應該是用馬藍染制,當初在杏花村見過幾個村婦用馬藍來染制布料時,她還趁機向她們學了些染制的技巧。
原本只能在潮濕林地種植的馬籃,被村民移植在村里,做為家家戶戶皆有的五色線中青線的染劑。
她腦子靈光一閃,終于記起今早尸首上的味道是在何處聞過的——那味道出現在冉伊雪的身上。得知恩羽傷了虎子那一日,她暈了過去,冉伊雪恰好在那時回村,來不及梳洗換衣裳就急著醫治她,因為味道太奇特,她當時還特意和冉伊雪提起……沒錯!她身上就帶著那個味道!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嚴辰天注意到了她神色的轉變。
舒雲喬看著他,欲言又止。她不是想要瞞他,而是這些年來,冉伊雪對她有恩,杏花村的人也對她極好,那個村子向來平靜,她不相信這些殘忍的凶案與杏花村有關,更不相信會扯上冉伊雪,只是……她低頭看著青線,他們應當知道些什麼。
「我只是想起了伊雪,她在外游歷,見多識廣,對此或許能知道一二。」
嚴辰天的眼底閃過一絲光亮,「她是個醫者,對治活人有興趣,死人應該沒興趣研究。」
舒雲喬垂下眼,這才想起嚴辰天曾經問過冉伊雪對這案子的看法,當時冉伊雪就是這麼說的,自己真是犯了傻,怎麼會在這個節骨眼提起了冉伊雪,徒然讓嚴辰天起疑?
嚴辰天握住她的手,「算了,今日府里會有新來的嬤嬤,一大清早的我們急著驗尸,沒先知會凌月,現在咱們那個閨女該鬧騰了。」
舒雲喬並沒有因為嚴辰天的不追問而松口氣,畢竟她太了解他,在輕快語氣的背後,應該已經心生懷疑,偏偏她根本沒辦法先找到冉伊雪問個清楚。
一整日,舒雲喬試著專心,但思緒總是不由自主飛到凶案和冉伊雪身上,沒察覺嚴辰天似有若無的試探眼神,更沒注意到連向來大刺刺的閨女都察覺不對,視線不停的在她身上打轉。
晚膳後,舒恩羽當沒見到自己爹那副不滿的眼神,硬是拉著舒雲喬回到自己的凌月居,一進房,她就迫不及待的問︰「娘,是不是爹欺負你?」
舒雲喬一笑,輕揉了下她的頭,「沒有。」
「沒有?」舒羽恩眨了眨眼。「但你在走神。」
舒雲喬微楞。
「娘親,別想瞞我,以往爹的眼楮只要一瞄,你就會自動替他把菜夾到他碗里,但今天,你漏了……」舒恩羽側頭想了一會兒,「三次吧!若是平常,爹只要你漏一次就鬧騰了,但今天他也像是吃錯了藥,毫無反應,所以我知道,你跟爹一定有問題。你們吵架了嗎?」
看著舒恩羽一雙琥珀色的眼楮閃著期待的光亮,舒雲喬搖頭失笑,這對父女都是長不大的孩子。
「我們沒吵架,你別胡鬧。」舒雲喬輕撫了下她紅撲撲的臉,「你爹最近正忙著。」
「我知道他忙,每每回來都是半夜三更,可是他騙我!」舒恩羽不快的嚷道︰「他明明說回京之後,他就不讓教養嬤嬤拘著我,但今天一大早,我就被兩個宮里來的嬤嬤給逼起床了,這兩個嬤嬤還一口一個的說她們之前教導過太子妃,可是這跟我有什麼關系?」
看著她氣惱的神情,舒雲喬很難解釋嚴辰天的用心良苦,雖說嚴辰天對權勢沒多大興趣,然而畢竟身在權勢圈子之中,若能借著各層關系讓女兒與太子妃有交集,對舒恩羽的將來有利無害。
「你爹當初是答應不讓李、林兩位嬤嬤拘著你,也不算騙你,只是耍了點心眼罷了。」
舒恩羽翻著白眼,「娘親,你別幫著爹說話。不如娘親就趁著爹忙,跟我出府幾日,正好去找姨母。」
舒雲喬心一緊,「姨母?!你見到她了?」
舒恩羽興沖沖的點頭,「對啊!今日見著的。」
「今日?」舒雲喬狐疑,「今日有教養嬤嬤在,你在何處見到你姨母的?」
舒恩羽發現自己說溜嘴,立刻看向自己的兩個丫鬟,原本她不喜歡這兩個丫頭跟進跟出,但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這兩個跟她年紀相仿的丫鬟對她忠心、脾氣又好,重點是她們願意處處幫著她欺上瞞下,所以她對兩人現在可是滿意得不得了。
兩個丫鬟一接到舒恩羽的眼神示意,立刻上前解圍,「時候已不早,奴婢已備好熱水,請小姐先去洗浴。」
「好啊!今日我流了一身的汗。」舒恩羽迫不及待的站起來。「娘親,我先去——」
舒雲喬好氣又好氣的拉住她,「老實說。」
舒恩羽不由嘟起了嘴,「要說也不是不成,但娘親不能生氣。」
「說吧!」舒雲喬沒給承諾,擺明要問個清楚。
「今日趁著午睡的時候,我出了府。」
舒雲喬聞言,心中沒有驚訝,只是擔憂的皺起眉頭,今日才在後院發現失蹤婢女的尸體,女兒竟獨自出府……「娘親放心,」舒恩羽急急解釋,「出府前,我在頭發上涂了黑豆汁,當時還撐了把傘,所以沒人注意我。
我只是一時悶得慌,嬤嬤以為我在午睡,我在她們察覺前就回來了。」
舒雲喬現在實在無法糾結她出府的問題,只問︰「你姨母現在人在何處?」
「姨母說若要找她,就到飄香樓找個叫薛許的伙計。姨母交代,要娘親盡快找個時間去找她,她有事要告訴你。」
舒雲喬暗暗將這個名字記下來,「我知道了,你去洗浴後早點歇息,以後別偷偷模模的出府。」
「知道了。姨母也要我不可獨自出府,說有危險。」舒恩羽乖巧的點著頭。
「你知道便好,快去洗浴吧!」
舒恩羽也不敢再多說,只道︰「娘親,等我!今晚我想跟娘親睡。」
「好。」她揉揉女兒的頭,「去吧!」
舒恩羽滿懷期待的去洗了個澡,不過當她回到房里時,娘親卻已經不見人影,她不由皺起眉頭,也顧不得兩個丫鬟說要替自己擦干頭發,立刻跑了出去——果然娘親回到了吟月樓,跟爹在一起。
「都多大年紀了,還要娘親陪,你不覺得丟人,我還替你覺得丟人。」
舒恩羽什麼話都來不及說,就被嚴辰天的搶白弄得啞口無言。
「回自已房里去。」嚴辰天意圖趕走她。
舒恩羽沒看自己這個無良爹,只是撒嬌的看著舒雲喬,「娘……」
舒雲喬無奈一笑,拉過舒恩羽,替她擦著濕發,「天氣冷了,這樣跑出來也不怕著涼。」
「娘答應要陪恩羽。」
「我知道,但是……」她遲疑的看了眼嚴辰天,若是平時也就算了,現在她擔憂嚴辰天追問冉伊雪的事,所以不好忤逆他的意思。
「在你娘親心中,自然得將我放在你前頭,你搶走你娘親,讓為父獨守空閨,實在不孝。」
舒恩羽的嘴角抽了抽,堂堂一個男子漢,連「獨守空閨」這四個字都能不要臉的說出來,她爹這個人還真只有她娘親才受得了,人不要臉果然天下無敵!她認命的拿著帕子包住自己的頭,將丫鬟拿來的披風披上,帶著一副快吐的神情,頭也不回的走了,刻意忽略自己爹臉上的揚揚得意。
「你真不害臊。」舒雲喬真覺得沒臉見人。
「我說的是事實,」他將人攬入懷里,死死的抱著,「為何要害臊?」
「真拿你沒辦法……」
舒雲喬嘆了聲,由著嚴辰天將她放上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