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回溫泉山莊的路上,兩人坐在馬車里,封旭一直冷著一張臉。
傅無雙不免忐忑不安,她不確定這男人在想什麼,或許對她也產生了怒意,但她不覺得自己必須拉下臉來與他求和。
他以前的確是對她說過那樣的話,鼓勵她和方辰結成良緣啊!她又沒說錯,他干麼生氣呢?
況且該生氣的人是她吧!當時對他一片痴心,卻遭一盆冷水狠狠地澆下來,他卻還渾然不知自己重重地傷了她。
哼!不理他了……
思及此,傅無雙也不高興了,別過冷然的俏臉,不看身旁的男人一眼。
也不知過了多久,男人忽然握拳,用力槌了下車廂壁。「真是個笨蛋!」他憤然低咆。
她驚訝地望他。
他倏地轉過臉來,與她四目相對。「我不知他在想什麼,他笨,我可不!」
她啞然張唇。這人在說什麼啊?
他橫臂攬住她細腰,霸道地將她整個人摟進懷里。「你是我的!無雙,我才不像他笨得想將你讓給別的男人!」
她錯愕。他口中的「他」是誰啊?不就是他自己?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封旭忿忿地宣言。
關于他跟傅無雙的過去,雖然自己都不記得了,她也不肯與他細說,可從封曄口中,他還是知道了為何她是他的太子妃,卻做不成皇後,知道了他們曾有過的那些愛恨嗔痴的糾結。
但,那都是過去了。
如今的他宛如新生,就是一張白紙,誰都看不進眼里,他就只認定了她。
不就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嗎?
以前的封旭做不到,但如今的他可以!
「我就認定你了!傅無雙,除了你,我不會再踫別的女人。」灼亮的星眸盯著她,一字一句都如最激烈的火苗,焚著她的心。
她被燒得滿身灼熱,心韻狂亂。「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你莫不是當自己是雛鳥,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你就心悅上了?」
所以她這是不信他了?認為他是因頭部受傷失去了記憶,才能對她如斯許諾?封旭將懷中的佳人摟得更緊,眼神專注,語氣慎重。「雖然以前的事我都想不起來了,可我記得自己在山洞里燒得迷迷糊糊時,是你徹夜抱著我、照料我……你心疼我,對嗎?」
她的確心疼他。
珠淚無聲地滑落。
「你戴上了同心結,我也戴上了,我們要過一輩子的,心心相印,再也容不下別人,是不是?」他急切地、近乎孩子氣地問。
是的!
在她內心最深處,早就帶著這樣的期盼了,她只是不敢想、不敢說,更不敢對自己承認。
她含著淚,主動仰起臉,在他涼涼的唇上印下溫熱的一吻。帶著咸味的吻,是一個女人最虔誠的愛戀。
長夜漫漫。
前半夜,他與她抵死纏綿,如潮。
後半夜,她累得睡去了,他命人打來熱水,親手替她拭淨了肌膚上的黏膩,然後將她攬抱入懷。
嬌嬌睡顏,香甜如花。
他痴痴地盯著看,大手忍不住勾起她一束青絲在指間把玩。
這般濃密如雲、烏黑亮麗的秀發,真令他愛不釋手!
一生一世一雙人,原來她所求的是這樣的夢想。
以前的他給不起,甚至動念將她推給別的男人,逼得她使計嫁給了他,兩人的夫妻生活從一開始就打了結,之後那死結只有愈纏愈緊。
她說,那時候的他恨她氣她,即便迎了她為太子妃,仍有意冷落她,往往十天半個月都不踏進她院子里一步。
待他被廢了太子之位,傅家卷入大皇子之亂,接著他登基為帝,冊立林家女為新後,兩人的關系越發冷淡。
「我和你之間,就是一筆算不清的帳。」她感嘆。「是孽緣!」
就算是孽緣,他如今也要想辦法變成一段良緣!
「傅無雙,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
他喃喃低語,覆下唇在她額頭一吻,烙上屬于自己的印記。
天亮了,剛剛朦朧睡去的封旭听見屋外傳來一陣響動。
「請留步,皇上尚未起。」
是李半閑的聲音,平和冷靜。
另一道嬌柔的嗓音揚起。「李公公,你也曉得昨日從宮里傳來的消息,大公主病了……本主無論如何都要見皇上一面。」
大公主?
封旭一凜,小心翼翼地收回攬在佳人腰際的手臂,翻身下床。
他披上外衣,輕輕掀起珠簾來到外間。
一道娉婷倩影正站在屋外,弱質縴縴,姿態柔美。
李半閑听見動靜,回過身來行禮。「陛下,林小儀求見。」
「朕听見了。」他語聲淡漠。
林小儀瞥見皇帝俊拔的身影,眼眸一亮,立即盈盈下拜。「婢妾參見皇上,皇上萬福金安。」
封旭冷然不語。
他身上只穿著中衣,隨便披了件外裳,可那渾身上下凜冽的氣勢完全不輸盛裝打扮的時候,淵淳岳峙,氣度高華。
掃向林小儀的墨眸沉沉,不見絲毫柔情。
她一怔,頓時有些不知所措,雖說這男人初始並不歡迎家族遣她入宮,但她將近一年來細心照拂大公主,終究也贏得了他的認可,升了她位分。
之前他對她,臉上總還有笑容,神態溫潤。
不像現在……
「你說大公主病了?」封旭淡淡一句。
林小儀心念電轉,清美的容顏適時地展露幾分傷感與焦灼。「昨日皇上與靜嬪娘娘出游,宮里傳來消息,說是大公主病了,她年幼體弱,如今也不知情況如何了,婢妾十分擔憂,想著來求見皇上,若是皇上允許,婢妾或者可以……先行回宮。」
她只說自己要回宮,沒說要他也跟著回,但言語之間卻是不著痕跡地提醒了他為人父的責任。
封旭俊唇一扯。
這女人也是個聰明的!
「皇上,請允許婢妾回宮。」為了表明自己的態度,林小儀索性跪下,伏地為禮。
封旭不語。
林小儀心韻亂了幾拍,不免揣測帝王心思。
「皇上。」內間揚起一道沙啞的聲嗓,顯是剛剛睡醒。
林小儀一震。
無須抬頭,她也猜得出這說話的女人是誰,看來皇上昨夜果然是與靜嬪同床共枕的。
她暗暗咬了咬牙。
封旭听聞傅無雙的聲音,也不管林小儀還跪在外間,逕自轉回內間。
「你醒啦?」他問得溫柔。
她仍有困意,眨了眨眼。「外頭是林小儀?」
「嗯,說是大公主病了,想先行回宮。」
「大公主病了?」她愣了愣。
「是啊。」他有些漫不經心,坐上床榻邊緣,伸手梳弄她柔順的秀發,低唇親了親她睡出一道紅印的臉頰。「我是想著,不如讓她先回了也好,免得在這兒惹人厭煩。」
這話說得真絕!
可她听出了這是在向她示好,表明自己的心意。
縴縴柔荑勾住他手指。「你不想回宮嗎?」
他沉聲不語。
她感覺到了這番沉默後的暗示,回宮以後,他們倆怕是不能再過這種恬淡無爭、歲月靜好的日子了,那皇宮里可是刀光劍影,處處是心機。
她想了想,輕聲一笑。「可是我想回去呢!」
他一愣,低眸訝然望她。
該來的總要面對。
她仰頭睇他,目光盈盈。「我們一起回去吧!」
他眸色一沉,倏地勾緊她手指。「好。」
皇上儀仗回宮,對近日氣氛沉郁的後宮宛如雲破日出、春雨潤物,處處立時變得生機勃勃。
不僅掌管鳳印的賢妃率領諸妃嬪來接,就連淮王之亂後,一直躲在壽康宮里青燈古佛過日子的太後也在宮娥的攙扶下來迎,和皇帝在人前上演了一出母慈子孝的戲碼。
至于跟隨皇上回宮的靜嬪和林小儀,雖然也被眾位姊妹們熱熱鬧鬧地問候,但很明顯話里話外都是帶著妒意的,尤其是傅無雙,更是承受著無數道犀利的眼刀。
原因很簡單,就在她隨皇上回宮前數日,聖旨先到了,說她淑慧解語、侍駕有功,晉她為妃,保留原封號「靜」,遷居汀蘭宮。
雖還不至于復了她貴妃的位分,但汀蘭宮可是離皇上住的景陽宮最近的宮殿,聖眷恩寵,可見一斑!
便是再性子溫和的妃嬪,見到她時,也不免如臨大敵,將她視為強勁的競爭對手。
傅無雙伴隨于封旭身旁,唇畔噙著嫣然淺笑,身姿卻是傲然而立,清雅中帶著幾分咄咄的英氣。
從前的她,在面對後宮這些明里暗里的敵意,總是深感厭倦,可此時此刻,她竟是不由自主地熱血沸騰!
欲戰便戰,她陡然想起年幼時父親曾對自己說過的話,他們傅家是武將出身,從來不害怕和敵人打仗。
她想起如今尚在流放地兢兢業業的父親,想起在家鄉領著女眷清苦度日的母親,想起才十四歲就上戰場殺得頭破血流、為重返家族榮耀而奮斗的幼弟。
她是傅家的女兒,不該懼戰,更何況她還有了身邊這男人的承諾……
封旭彷佛與她心有靈犀,忽然轉頭望她,眼神溫情似水。
「累了嗎?」
「不累。」她眼波纏綿。
他不禁伸手輕輕捏了捏她的手。
這動作做得隱微,但仍是被眼尖的賢妃瞧見了,笑容一僵。
而傅無雙眸光一轉,正和賢妃視線相接,她勾了勾唇,絲毫不掩挑釁意味。
賢妃一凜,心下暗恨,表面卻是笑得更加賢慧,一派雍容大方。「陛下這陣子不在宮內,眾位姊妹可是想念得緊,臣妾想著不如就這兩日為陛下辦一場家宴,也算是接風洗塵……」
封旭淡淡地打量眼前姿容端莊的女子,虧得有傅無雙親手繪的那些仕女圖,以及帶著些微醋意的講解,對于前面帶頭的這幾個主位妃嬪,他都能認得出來,至于後頭那些站得比較遠的低位妃嬪,他就當不存在也無妨。
「家宴就不用了!」他擺擺手。「倒是大公主的病情,如今如何了?」
賢妃一滯,埋怨自己竟忘了先報告公主的情況,這才是真正能為她的賢慧加分的細節啊!
她連忙補救,柔聲回道︰「大公主日前染上風寒,吃了幾副太醫開的藥,今天一早臣妾還去看過她,看著已經好多了。」
封旭听聞她今晨探望過大公主,點了點頭,似是贊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