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年呆坐在辦公室里。這兩天她好像失了神,遇到人都是自動反應,微笑招呼,全憑直覺動作。
許久,她拿起手機。
「優主播,恭喜你啊!成功把那一對變裝愛情鳥給拉上節目了!」偏尖的笑聲傳來。
優年閉了閉眼。「我要你把所有關于牧洛亭跟那兩姊弟的資料全部銷毀。」
「什麼?」
「我說,節目已經播了,我要你把所有關于牧洛亭跟那兩姊弟的資料全部銷毀。」
「怎麼了?听你的口氣,好像有什麼問題,收視不是沖頂了嗎?」對方頗有興味地問。
「你不用問這麼多,銷毀就是了。」
「咦?這好像不是你說了算。」邱益光口氣涼了。
優年眼神變暗。「要多少錢?」
「嘿,這可不是那麼簡單的問題。」邱益光語氣中滿是狡獪,「我所有顧客的檔案都是我的一種保險,要是以後出了什麼事,你們誰也月兌不了關系。」
「要多少錢?」她抓緊手機重復問了一遍。
邱益光笑了。「你們這些名人就是這樣,花錢消災,以為錢什麼都買得到。
當然我要錢,但我也不笨;我們這種被你們利用來做事的,有什麼保障?優大主播不要太擔心了,東西我會好好保管,我們都合作這麼久了,對不對?」
「邱益光,你不要惹我——」
「優主播,話不要說得太絕了。上次突然爆出牧洛亭是同志的緋聞,我好奇追查了一下,猜猜看是誰半夜打給那個狗仔博客主『天下一般黑』的?你不知道我跟她也有交情吧?要惡搞你搞得過我嗎?」
「邱先生,如你所說,話不要說得太絕了。」
優年把手機按了,額頭無力地靠在牆上。
是她……爆的同志料?她手不穩地又打開手機回按紀錄,看到的紀錄讓她手更抖了,不禁把手機丟在桌上,像燙到手一樣。
這就是報應嗎?夜路走多了,不是見到鬼,而是自己變成鬼了。她比邱益光更糟,他眼里只是錢,是自保;反觀她的居心才邪惡,要利用別人的弱點來打擊對方,現在著自己的道了。
比起害怕姓邱的會怎麼樣,更多的是深深厭惡自己。她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人?報導工作讓她看遍人間冷暖,職場上的陰險狡詐她又學了個透,一顆心變冷、變硬、變黑。她能無動于衷,也能無情無義。這樣的她,連自己都害怕。
也難怪牧洛亭看到的她,一點也不吸引人……
幾天了,房凌光仍處于深深的震撼中。
全社上下——不,全國多少人都睜大眼楮看到的事,絕不是他自己的想象;但這實在不像姓牧的會做的事,房凌光怎樣也轉不過腦筋來。
姓牧的跟他宣示對小不點的意圖是一回事,跟天下人昭告心意,簡直……簡直瘋了!
而他又在氣什麼?跑去對優年那爛女人發火很容易,但想去對姓牧的、甚至小不點吼,卻是怎麼也說不過去,但為什麼還是有想吼的沖動?
他眼神轉冷。優年!仗著自己是名主播,節目上隨她玩,她就以為可以玩到小不點身上去?小不點得個獎又礙著她了?還是姓優的得不到小牧專訪她,就心存報復?小不點有點陰性美又怎麼了?花美男這年頭不是紅到不行?
真恨自己對優年的專訪已經出刊了,他真想放火一把全燒了!
一個沖動,他進入NOW!官網主編平台,把優年專訪的網頁給黑屏了。做完,心里真是一個爽字!小牧要罵就讓他罵去。
還在心里上上下下沒個是處,忽然手機響了,上面那兩個字讓他眼楮又紅了。
「你還沒完啊?!」
「房主編,我想請你幫一個忙。」
不管怎樣,優年算是個有種的,找他來,是想討打,還是又有什麼歪主意?
「說吧!我沒摔你電話,算你走狗屎運!」
優年沒對他的用字皺眉,平靜開口︰「謝謝你大老遠跑來,電話上說不清楚,我去NOW!也不太方便。」
房凌光大聲一嗤。「你也知道羞恥?」
「房主編,我是真的必須請你幫一個忙,請坐吧。」
換作是平常的優年,雖不至像房凌光那樣隨手摔東西,也必然會牙尖嘴利回斥;但連房凌光也覺得眼前的優年超級反常,于是一在她對面坐下,算是稍稍給她面子。
「說吧!」房凌光雙臂環胸,「優大主播也有我可以幫上的忙?」
「這個真的很重要。那天和一位朋友聊起,他說你以前跑社會新聞時,非常吃得開。」
「意思是說我像瘋狗一只吧。」他以前連黑道都敢挖,只要有獨家;火爆脾氣還讓他挨過一刀。
優年口氣懇切︰「我不知道還能問誰,都是我走偏了,造成現在的問題。
我……在專訪前曾經找人調查牧洛亭和襄知。」
「你什麼?!」房凌光跳起身,一掌打在桌上,花瓶翻倒了,還好里面沒花也沒水。
優年沒去理會花瓶。「我不是要勒索或想做什麼,那時很氣牧洛亭,又對襄知好奇,我……」其後的動機終究難以啟齒。
「你渾帳!沒想做什麼還查?!你究竟想干什麼?!」
優年別過眼去,房凌光嗤道︰「做得出卻說不出口嗎?我會替你說,這事你別想瞞著小牧!」
「你怎麼罵都行,但請你一定要幫我。」
「虧你還講得出『幫』字!你到底還想怎樣?」
「我找的人……很難控制。我後來後悔了,叫他把找來的數據都銷毀避免外流,他一口拒絕了,說他會存檔備用當作保險。」
「媽的!這年頭怎麼到處都是人渣!」房凌光瞪著她的眼毫不客氣,一罵雙關。
優年深吸口氣,她最近好像老是被罵,但這是她自找的。
「還有,他也有我的把柄。」
「你還干了什麼好事?」房凌光語氣毫不同情。
「上次爆出牧洛亭的同志緋聞,是我向一個狗仔博客主爆的料。」
「你——」房凌光氣得發抖,整個人繃在那里,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能幫忙解決這件事嗎?」優年低聲問,「我知道你不會想幫我,但我希望你能看在牧洛亭和襄知的份上幫忙。我真的不希望我的錯愈滾愈大。」
房凌光瞪著她的眼光像能殺了她,好一會才擠出話︰「當然不是幫你!但我會幫的。」
優年閉眼。「真的有辦法解決?」
房凌光眼中厲光一閃。「愈是人渣我愈有辦法。」
優年心中忐忑。「房凌光,事情不能鬧大——」
「廢話!我是脾氣大,不是腦子笨!你太小看我了。」看優年仍然緊繃的臉,他挑眉,「其實我最談得來的就是道上的朋友,不會滿口仁義道德。對付邱益光就是要用陰的,不然你也不會技窮,不是嗎?」
優年低頭。房凌光走到門口,一頓。「姓優的,如果不是因為你有種認錯,我一定也會教你好看。不過事關小不點跟小牧,我暫時放過你,希望你終于學乖了,我會盯著你的。」
門關上,優年緩緩坐下,心髒彷佛剛被狠狠踩過。
她怎麼那麼愚蠢又那麼自戀!別人看不上她,她就視作別人欠了她什麼似。
原來世上最讓人難受的眼光,就是被你所敬重的人譴責、輕蔑。
本來最值得交的三個朋友,就這樣被她的惡意劃下結界。她……還能補救嗎?
襄知看到優年進來教室時,臉上沒有意外的表情,倒是牧洛亭臉色立即沉下。
優年顯然沒預料到牧洛亭會在,不覺腳步一頓。
「優年,今天沒有練習。」小男孩山山一本正經地說。
優年低,對山山微笑。「我知道。我來找你們小知老師的。」
牧洛亭狐疑地看向孩子,然後轉向襄知,她朝他微微一笑。「時間差不多了,你帶孩子先出去吧,我們有事聊。」
牧洛亭明顯不肯,但仍舊二話不說點頭,領著孩子離去,優年不禁睜大眼。
她以為牧洛亭保護欲那麼重,甚至不惜在全世界人前護衛襄知,基于對她的敵意和戒備,絕不會讓襄知一人面對她,沒想到她錯了。
牧洛亭對于襄知,竟是如此尊重和……信任,優年心中又是重重一擊。
牧洛亭臨走前給優年的一瞥,可以讓人寒到骨髓里去,她面無表情地目送他離開。
襄知又微笑。「需要到外頭說嗎?」
優年看了孩子一眼,深吸一口氣平復心情。「不需要。這也需要孩子們同意。」
襄知等她繼續,她嘆口氣。「上次我沒有對你……鄭重道歉。」
襄知搖頭。優年知道那表示不需要,她又嘆口氣。
「我想彌補,但也是想為孩子們做點什麼。我知道我簽了切結書,知道你不希望孩子們或『安心』曝光,但有沒有辦法……讓我做一個什麼節目,讓觀眾多了解像『安心』這樣的地方、這樣的孩子?」
襄知沉默,似在深思,半晌才問︰「譬如?」明顯知道優年必然是有備而來。
優年心中感激。襄知根本沒理由相信她,但自從認識這女孩以來,如果她學到了任何事,那就是世上真有像襄知這樣智慧超越年齡、胸懷大度的人,舉止有時雖然怪異,但其中卻有一抹真正美好的靈魂,愈挖掘就愈驚艷。
「嗯,我在想……如果可能的話,錄制一個像上次一樣的練習,然後再作孩子專訪。我有戲劇部的化妝師,可以讓孩子稍作打扮或打馬賽克,聲音也做處理,連熟識的人都沒辦法輕易認出。這樣……你覺得怎麼樣?」
襄知頓了頓。「上次讓你看到他們的天分,是希望你能更快接受他們;但我終歸是希望大眾如同接受一般孩子一樣看他們,而不是把他們看成天才。」
優年沉吟了。她其實沒想過這一點。當然有特殊天性或需要的孩子們並不一定就有特殊天分,那並不表示他們就該受不同待遇,甚而被歧視。
每一個孩子都是特殊的,每一個孩子也都是正常的,沒有一個孩子該受差別待遇,無論是優待還是冷眼。
「襄知,我沒有想到這麼深層。」優年嘆道︰「你……很了不起。」
襄知搖頭,好像在說她是因為天天跟這些孩子在一起,才能有更多的體悟。
「但……我還是想做點什麼……」優年喃道。
「這樣吧,我們以往志工及贊助人中,有些在童年時也曾被視為特殊兒童,現在有的成為大人物,有的就跟一般人一樣生活;訪問孩子後,就加上成人的訪問吧。」
優年佩服地點頭。「很好,就這麼做。那表演呢?」
「應該可以展現一兩項,不需要太刻意。」
優年起身。「襄知,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襄知清澄的大眼回看她。
「有的時候,你侃侃而談,口才比我還好,但絕大多數時候,你什麼話都不說……」
襄知微笑。「有話才說。」
「那……你原諒我了嗎?」
襄知又微笑,優年才想起剛才的道歉,襄知已經表示不需要。優年嘆口氣,實在很想問自己有沒有機會成為她的朋友,但心底明白,這樣表面的問題,對于襄知這樣內涵深的人,應該顯得很隨便吧。
朋友,深交才有意義,而她有太多需要彌補,只能重新開始,慢慢證明自己。
優年看著眼前的女子,仍舊一身男裝,簡單隨意,雲淡風輕,凌亂的發半遮美麗的大眼。這是她選擇的面貌,也是她的技能之一,可以從令人驚為天人的美瞬間轉變為毫不起眼,如同蝴蝶回返蛹中,讓世人無從辨識。
多少人想要鶴立雞群、出類拔萃、睥睨天下,這個絕美又聰慧的女孩卻偏偏只想淡出;但即便是心性如此,仍盡力幫助弱小,無懼世人眼色,不惜與全世界對抗。
反觀自己,一心只想成功、成名,曾經連踩在這群孩子頭上都不足惜,她比襄知還虛長兩歲,到底活到哪里去了?
優年靜靜地離開,心中有了新的決心。她會做好這個特別報導,比進這一行以來任何項目都要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