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引領,自然不走人多的前山,很快小龍領著人抬著三頂竹制涼轎而來,一路依花而行,剛開始的花是稀落的,轉來繞去,瑰麗的桃花林逐漸顯現出來,過了桃花林,不意見到一條水流潺潺,落英繽紛,飄滿桃花瓣的小溪。
溪岸泊著一條小船,她們下了涼轎改登船,只听見船夫劃槳的聲音,小船颼一聲的滑了開來,竟是溯溪而上。
幾個女子張著嘴卻都不會說話了,景太美,鳥聲婉轉,偶爾傳來小獸的嘶吼聲,人要是開口講話打破這樣的迷離氛圍,太褻瀆了。
伏幼把五指伸進水里,隨著水流移動,偶爾有花瓣從指縫飄過,正覺愜意,沒想到朱佾開冷冽的五官忽地壓了過來。
他先是伸手拂去她肩膀落下的樹葉,之後將她專注的側面看個仔細,問︰「喜歡這里的景色嗎?」
伏幼的心不由自主的一顫,小鹿亂撞,在他貼近的淺淺呼吸里,覺得臉上都被他的呼吸蹭得發癢,不由得一縮,重心不穩地往旁邊歪去,就在她以會自己會摔入水里之際,忽覺身子一輕,人已在朱佾開的懷中。
「這里的地界已屬于里山,里山是不給進的。」
他抱得又緊又穩,說上輕松說著,見伏幼掙扎,驀地呼吸急促了起來,手放松了一些,卻沒有全部松開的意思。
「放手!」她用唇語警告他。
她娘和丫鬟們可都坐在前頭,那麼多只眼楮,他當別人都是瞎的啊!
不知怎地,她生氣的樣子讓朱佾開越發想逗她。上次見面,她總板著一張冷若冰霜的臉蛋,像沒有情緒的圖畫,哪里像現在這般生動有趣?
「她們看不到。」他也用唇語說。
他抬手,用寬大袖子遮住旁人的目光,還真是欲蓋彌彰。
幸好靠近碼頭了,朱佾開的挑逗只好告終。
這是一處美不勝收的平台,三色桃花燦爛奪目,瀑布點綴在山巒高處,還搭了間草棚子,完全就是一幅遺世獨立的山水畫。
上了岸後,那船夫進草棚子尋來好幾個藤編籃子,恭敬地交給小龍,然後又進草棚子去,卻沒再出來了。
這時胖姑已經發現滿樹累累的桃子,手里摘著,嘴里咬著,還夾帶著歡呼,「夫人、姑娘,你們快過來,這桃子可甜了,好好吃啊。」
以吃為尊的胖姑,一會兒工夫雙手里已經捧了不少紅艷艷,非常有賣相的大桃子了。
不騙人,那桃子顆顆都有男人的巴掌那麼大。
這時節便有桃子?也早了點吧。
朱僧開笑道︰「我听家中管事說,包家山養出早熟的桃子,原來是真的。」這包家人擅長蒔花弄草,今年初便回稟過,尋了法子可讓桃子早些結果,他回頭重重有賞。
李氏和王嫂子幾人何曾見過這等光景,也加緊腳步靠了過去,口中亦是稱贊不已。
朱佾開兩手伸出去摘了兩顆桃子,一顆給她,一顆在袖子上擦了擦便往嘴里吃了起來。
「嘗嘗,我有好多年沒來了,這山頭的桃子是貢品,有部分送往宮中,尋常人等閑是吃不到的。」
伏幼沒說什麼,但內心還是有些感慨,這世道好一點的東西都送到皇宮里,那些個人上人吃剩了、吃厭了,才有機會輪到下邊的人。
「我們隨便摘人家的桃子好嗎?對了,主人家你不是說熟,怎麼不見出來招呼?」她從來都是拾金不昧的乖寶寶,不貪半分自己不該得的。
「這山是我的。」朱佾開吃完桃子,把果核隨意一丟。
伏幼眉兒一挑,果真是有錢的主啊。「失敬、失敬。」
「哪里、哪里。」他笑得有些無賴。
不斷沁入鼻尖的迷人果香,她仿佛把它當成朱佾開的肉,「喀」一聲咬了一大口,沒想到果肉入口即化,真想贊嘆一句——哇,我的媽呀,真是給他超級好吃呀!
「既然是你的山頭,憑我們的交情,這些桃子應該是盡量吃沒關系吧?」伏幼眯了眯眼,心中打著小算盤,這樣能便帶個幾簍下山,她賺翻了。
「不生我氣了?」
「拿桃子換就不氣了。」她隨口道。
朱佾開只是臉色有些黑,卻還能平靜的看著她,冷不防說道︰「你跟了我,這座山就是你的了。」
伏幼傻眼,腦子不會轉了,差點被嘴中的桃子噎到。
如果說,稍早前在船上她對他的心動她能跟自己說,這是錯覺,是他的調戲、玩笑,那麼現在這個也是嗎?
腦中像被什麼堵著似的,暈暈乎乎的根本無法思考事兒,她跟著眾人腳步,來到草棚子吃午飯,掌廚的居然是那船夫。
在朱佾開手下討生活真不容易,一個人得干這許多活兒。
午餐菜品非常豐富,有荔枝腰子、入爐細項蓮花鴨、炙獐、煎鵪子、炒蛤蜊……其中杏桃迎春這道菜是用田雞腿、桃肉、青椒,配料爆香,除了桃塊,還加上桃醬。
伏幼喜歡黃金桃卷,豆皮包了蝦仁桃肉蛋黃香菜等等,卷起來炸至金黃色,還有一道桃花香魚非常的下飯,胖姑就敞開肚皮,大嗑了五碗飯。
男人們都用非比尋常的眼光把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這樣的大飯桶,誰敢娶回家?
飯後,歇過半個時辰,眾人打道回府,不,不是回府,她們還要去大相馨,來到京城不游相國寺根本是白來的。
伏幼以為這樣總該能甩掉朱佾開了吧?
沒料到向來沒主意的李氏這回盛情難卻,不管女兒頻頻的眼波暗示攻擊,把心一橫,被朱佾開的美男子笑容暈了頭,大膽的答應了他同行的要求。
伏幼哀叫,心道︰娘,你好歹也照例問一下女兒我,什麼時候你不拿主意,就這節骨眼上這麼能作決定啦?
伏幼的慍怒直到逛完大相國寺,回到客棧看見那十個裝滿桃子的大竹簍子才消了下去。
這朱佾開果然是個上道的,她如是總結。
至于今兒個那些調戲……忘了吧忘了吧,她要信了,就是跟自個兒過不去!
翌日又見到大龍上門,說他主子要見她。
伏幼不太樂意,可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先不說昨日才拿了人家十簍桃子,在大相國寺時,也因為他才被住持當貴賓招待,更別提她娘昨天花了人家多少錢。
大相國寺雖然是出家人的寺院,但每個月都會開放給百姓們擺攤交易,中庭、廡廊等地加起來可以容納上萬人,四方貨物齊聚,只要有銀子,沒有買不到的東西。
沒想到那個闊少花起錢來毫不手軟,幾乎她娘想要什麼,甚至眼光這麼瞄過去,他就二話不說讓人買下來,這一路逛一路買,攤子間都知道來了個撒錢大爺,雖然對他撒錢討好的對象覺得有那麼丁點的奇怪,但出錢的就老大,恨不得她娘把攤子所有的貨品都看幾眼,好全搬了回去。
她娘看來看去,那位爺買來買去,她們回程時,有三輛車那麼多的東西。
她娘樂得跟十八歲少女沒兩樣。
伏幼心想,她娘好在沒投胎在現代,要不然拜金女、刷卡大戶里定有她一份。
如此這般,她哪里敢說不去。
又想到他身上那股逼人的氣勢,隨便一個眼風掃過來,她盡管萬般不願,還是會下意識的按照他的意思去辦。
人哪,活到一定高度才能隨心所欲,她呢,沒那高度,便只有听話的分了。
她帶著丫鬟,坐上馬車,一路往東市而去。
東市多是臨街鋪子,高高低低,錯落不一,滿大街都是茶坊酒肆,各家店面都有豪華搶眼的裝飾旗招,看起來十分熱鬧繁華。
她來了幾天,這京城處處都很合她的心意,是個居住的好地方,可惜以她的財力想搬到這里來,起碼還得等上十年。
馬車停在一間大鋪子前,單單門面就是別人的五倍大,伙計一見她進門,哈腰寒暄的,本來還想引路,一見到大龍,立刻沒了聲息,一邊兒立著去了。
這麼漂亮的地方,廳堂兩側有廊屋,伏幼看不出來究竟賣的是什麼,跟著拐了好幾個彎,進了一間雅致的小屋,朱佾開正悠閑地用他那骨節分明的手指端著茶盞,抿著茶喝。
「小女子見過公子。」這萬惡的階級制度,每見他一次就要矮一次。
「坐。」
她也沒跟他客氣。
「請你過來是想讓你看看這鋪子,可看得上眼?」一只帶著溫香的大手伸過來,手上托著湯色清澄的茶水。
她憋住一口氣,「小女子不明公子言下何意?」
「我寫信讓你來,並非戲弄于你,是覺得你那糖霜餅在京里大有可為。我也不唆,你出技術,我出鋪子,工人隨你挑,金錢我支應,我這樣夠誠意了吧?」朱佾開涼絲絲的眸光里並無波瀾,只是在商言商的和她商量事情而已。
輕「唔」了一聲,伏幼語氣低調的道︰「不知道公子是這般看好我的餅干,小女子受寵若驚了。」這地段上能有間這樣的鋪子是很了不起的事。
「一句話,做是不做?」
當然要做,不做的是傻子,「那公子的酬勞怎麼算?」生意雖還不知如何,不過親兄弟明算帳。
「只怕你付不起我的酬勞。」朱佾開淡定說完,眼神輕飄飄的滑開。
伏幼倒吸一口涼氣,還沒說什麼,朱佾開又接了下去——
「離這里不遠處還有間鋪子,大小適中,正好給你娘用來賣腌菜,你可要過去瞧瞧?」這樣她還能不入套嗎?
她就算來到京城沒幾天,也大概知道這地界的鋪子是寸土寸金的,為了拿到這兩間比金子還貴的店面,說什麼也得入這個套。
「那就請公子領我過去瞅瞅了。」
朱佾開笑得開懷。
連著幾天伏幼都見著朱佾開的面,他們有許多話要說,商量鋪子和人手安排、進貨,鋪子里如何陳列擺設,許多枝節不理不知道,一理下來才發現要開家鋪子事情多如牛毛。
當然,兩人常常說著說著就岔到別處去,很多時候歪得一發不可收拾,最後也不知道誰拉回的主題,總之,他們在一塊絕對不會有冷場。
老實說,要開店,只有她和大花、小玉是遠遠不夠的,她得找人。于是她找來中人,精挑細選的招了幾個看起來心靈手巧的姑娘和婦人,她還得訓練人手,一個人體力再好,也不是無敵的,巴望著長出十八雙手來更是不切實際。
朱佾開把練子派來,「練子是我府里的大總管,張羅開店的事都交代他去辦就行了。」
輕描淡寫地兩句話帶過,伏幼本來還懷疑,但是想想人家能當到國舅府里的大總管,肯定有幾把刷子,朱佾開說能交代他,就不會有錯。
因為每天要和朱佾開議事,要在鋪子做餅,還要回客棧,這樣來回很不方便,再說往後店面要開了,勢必要在京里定居,買房又變成迫在眉睫的事情。
這些都難不倒練子,他一項項穩妥的把事辦成,出色得連伏幼都起了收攏之心,不過對他豎起大拇指之余,她也有自知之明,自己是個什麼身分,人家好好國舅府大總管不做,哪可能來听你一個女子的差遺。
雖然練子不懂比大拇指是什麼意思,不過伏幼那明麗的笑容他看得懂,這是在大大的稱贊他啊。
他知道只要這位姑娘高興,爺也會高興,所以他把事情辦得圓圓滿滿、滴水不漏,絕不會有錯。
伏幼忙著,李氏也沒閑著。
母女倆知道短期離不開京里了,便讓女兒給自家老爺去了封信,一是報平安,二是把現狀說了一遍,就連要買房的事也順便帶上了。
哪里知道信才剛出去沒多久,伏家爺兒倆就在八月秋桂飄香的季節北上了。
李氏見著自家夫君和兒子的時候,狠狠的揉了眼楮,以為自己眼楮不好使了,居然出現了幻覺。
「娘!」伏觀這一叫,她才幡然驚醒。
「哎呀,我兒啊,相公,你們怎麼來了?」這會兒她們早已離開住了許久的客棧,住進新宅子里。
這間宅子是練子找的,雖然位在在京城邊上,但價錢還合理,伏幼和李氏看過之後很快便決定買下,幾人搬了進來。
後院有片很大的空地,正適合李氏曬醬菜,盡管做好的腌菜還要費工搬到東市的鋪子去,但是伏幼說了,鋪子和醬菜園分開,好處多過害處,在衛生上更能講究,不過費點人工搬運並不差什麼,李氏照舊听女兒的話。
許久不見的丈夫和兒子來到,李氏趕緊讓廚房炒幾個熱菜,親自捧來溫水讓兩人洗臉,擦去一身疲乏,接著泡茶,拿瓜果點心,嘰哩呱啦的講了一堆久別重逢的話,直到最後才想到,「囝兒,你不是在書院上課,怎麼跟著你爹來了?書院放假嗎?」
「兒子向書院請假,妹妹要成親,我和爹怎麼可以不到?」
嘩,青天霹靂,砸得李氏滿天星斗,她離家太久了嗎?怎麼一下子听不懂兒子的話。
她身為人家娘親,居然不知道女兒要成親?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夫君,囝兒說的是真的?」她嘴皮子動了又動,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
伏臨門瞥了妻子一眼,直接從包袱里翻出一封信來,信上署名是朱佾開,內容很簡單,伏家人卻看了很震撼,那是一封求親信,另外還有皇帝的賜婚聖旨。
「不只宣旨的內侍公公,縣太爺、保正、鄉紳父老、官媒都來了,整個鎮子上沒有人不知曉,這麼大的事你那什麼表情,別說你不知道!」
女兒和妻子上京談生意,怎麼就突然來了聖旨和國舅爺的求親書?父子倆捧著那簡直跟燙手山芋沒兩樣的東西,覺得這到底都是些什麼事啊!
徹夜商量後決定來問個究竟,休店的休店、請假的請假,帶著兆家父子就往京里來了。
一到京里,想找人,這才想到這根本是大海撈針,莽撞了。伏觀總算比他爹有主意,硬著頭皮問到國舅府去,人家問清楚他們爺兒倆的身分,也不曾擺架子,和氣的讓人把他們領到這里來。
「你沒收到囡囡寫的家書?」
「想必是錯過了。」
「妹妹呢,怎麼沒看到人?」伏觀也無暇詢問母親和妹妹怎麼租了這麼大一間房子,茶也沒喝上一口的就先問伏幼的行蹤。
「說是想到可以用在餅子的新花樣。她只要一忙起來,就整天整夜的見不著人。」說完,李氏便叫人去把伏幼喊來。
其實不用她叫人,已然听到下人通報的伏幼把手邊後續的步驟交代給大花,趕緊讓小玉伺候著洗了手,拾掇了儀容,就往前頭來了。
很久沒有見到家人的伏幼沒想到爹和哥哥會到京里來,見面高興之余,哪里還記得要問他們怎麼大老遠的來了。
她理所當然的想︰這一定是想她和娘了。
伏觀看著妹妹的氣色還算不錯,心想她在京里應該沒有吃苦頭,遂安下了一半的心。
一家人湊在一塊兒,你一言、我一語,伏幼這才明白家人千里迢迢而來,為的是出大事了!
女兒大手筆又買房子的事情不是新消息,家里哪間房子不是她買的?現下迫在眉睫的是這樁突然冒出來的親事。
「哥,你說是那朱佾開去求親?」會不會是朱佾開求錯親,加上皇上寫錯旨意,官媒也失心瘋了,這才導致的烏龍事?
想想也不可能,一個環節有可能出錯,要接二連三地都出錯,那也太悲摧了。
那麼那個最容易出錯的環節不會是別人,只有朱佾開。
「爹,這事不急,您和哥哥好好歇著,我去找朱公子了解了解到底是怎麼回事,其他的事等我回來再說。」
伏幼心下惱火,卻還是要擺出和顏悅色,她若是亂了手腳,爹娘不更慌得沒法了?
烏龍事件?!去他的最好是烏龍事件啦!
她再確認一些「細節」,「爹,這旨意上說將女兒許配給國舅為夫人,這夫人不是侍妾吧?」
「應該不是吧。」侍妾哪需要勞動到皇帝下旨?隨便一頂轎子,吹吹打打、宴客什麼的也不用,就能把人從後門納進門。
伏幼就想不明白了,朱佾開那種身分的人是腦袋破洞啦,怎麼可能會娶她為妻?
伏幼坐在國舅府大氣磅礡的華麗正廳中,她不時捏下指頭,不時瞪著門處,不時又搓搓手心,覺得時間比烏龜爬還要慢。
「姑娘稍候,爺臨時來了位貴客,這是冰涼的荔枝膏,你嘗嘗,去去熱氣。」近兩天秋老虎發威,白天天氣燥熱得很。
練子讓丫鬟把荔枝膏送上,荔枝膏用上等銀器裝著,旁邊擱銀匙,放在那牡丹花填漆小桌上,另外還有剛剝的藕白用冰堆著,淋上石榴醬,紅白交錯,顏色清爽又鮮美,若是炎夏的話來這麼一碗冰品,保證暑氣全消,可如今都八月入秋了,她怕吃了會拉肚子,更不想中某人的緩兵之計。
這朱佾開存心氣人來著,先消她的一肚子火,然後他再來面對她的興師問罪是嗎?
她直等到那碗荔枝膏都化成了水也沒踫一下。
不多久,練子又出來了,「姑娘,請隨奴才來吧。」
伏幼跟著他到了暖閣才停下。
因為剛剛那一陣子的等待和這一路的停停走走,老實說,伏幼那股不被告知、不受重視的氣憤已經不見了,剩下不明的是連她自己也說不出來的情緒。
她的名聲不佳,是個寡婦,出身也只是小門小戶的商戶女,沒有萬貫家財做背景,沒有龐大勢力讓他倚仗——或許他也不需要妻族這邊的勢力,畢竟他的身分特殊,那麼,他看上自己什麼?
按理說,難得伏幼主動上門,朱佾開應該再開心也不過,但是他自己干下的好事,他怎麼會不知道她來找他是為了什麼?
要說不開心也不會,能見到她,就是好事。
暖閣里有一張長條方案,靠窗處有張紫檀木羅漢床,朱佾開就靠在層層迭迭的軟墊上,姿勢安逸閑散,表情漫不經心,正和自己對弈。
「爺,伏姑娘來了。」
朱佾開抬起頭,聲音廳不出起伏,「嗯,你來了,自己找個位子坐。」
「我找你有事。」
標準的無事不登三寶殿。他瞥了伏幼一眼,心想來得好,他就怕她不來問他。
「是為了我們的婚事?」
目光直勾勾的,勾得伏幼心尖一顫,耳朵嗡了下,居然有些受不住。
這男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她一直沒細細想過。
第一次相見,是在桂花胡同的屋子窗邊,她站在柴垛旁,他冷酷肅殺,眼神陰鷙,用眼神都能置人于死地;然後他傷愈,應該是有很多的不情願吧,在她的奴役下替她做了磚爐,讓她得以跨出賣餅的第一步。後來,來到京城,她以為他只是尋常富貴人家的公子,真實身分卻是高高在上的國舅爺,人家的靠山可是皇帝和皇後。
自從穿越過來,她很少去想關于自身的事情,這身體才十幾歲,她真的沒想過婚姻大事,就算發生炎家那檔子事,對她來說也是不知所謂的黑歷史。
如今她和這位國舅爺,又算什麼事?
「對于莫名其妙的婚事,換成是你也會問個清楚吧?不會糊里糊涂的,別人讓你娶就娶,是吧?」她的氣這會兒全消了,只是想知道緣由。
「那你總听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吧?」
「我爹說了,我的婚事,由我自己作主。」她彎月似的眼楮更彎了。
「是你答應我親事的,轉眼就忘了,這可不行,即便你是女子,言而無信也容易叫人看輕了。」
那一張長得天怒人怨的俊臉上表情調侃,害得伏幼氣得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
「我什麼時候答應過你的求親?」裝傻賣乖混人生的古代女子守則她一樣沒落下,這廝居然說她言而無信,她又不是老人痴呆,自己說過的話會轉眼就忘。
「你果然健忘,那日我們在包家山,我不是向你說︰‘你跟了我,這座山就是你的了。’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允了。」
她不說話,是因為被他這句話弄到腦袋當機!誰、誰知道他這是在求親!
她不服道︰「你憑什麼?!我壓根沒有點頭,你哪只耳朵听見我答應的?」這混蛋要不是不能動手打他,她真想掄起拳頭狠狠揍他一頓,才能解恨。
「我朝女子向來含蓄端莊,說是就是不,說不願便是願意,你不言不語,就是允了我的親事。」
這是哪里來的歪理?
「我就算逼不得已非要嫁人不可,也不想嫁給你!」她不是意氣用事,不是矯情做作,是為了保住自己一條來之不易的小命啊。
他雖是高富帥三高男,甚至更勝一籌,但他職業風險高,改天一個不小心就不知道怎麼GG了。
朱佾開的眸子落在她臉上,不知在想什麼。
暖閣里瞬間冷得可以凍死人。
候在門外的練子楞住了,想不到這個女子竟敢拒絕主子?
伏幼好半晌才回過味來,這世道不是現代法治社會,是皇權至上的封建王朝,能看上自己是給他們家族極大的面子,她還不知好歹的拒絕人家,這跟找死有什麼兩樣?
她悻悻然瞄他一眼,卻見他對自己的不敬沒什麼反應,一雙黑眸像古井里的水,讓人看不透他的想法。
「那你倒是說說,你理想中的夫婿是什麼樣子的人?」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晦澀難懂的陰暗。
琢磨不透他的心思,伏幼想到自己一家四口的小命,可能人家隨便拿捏就沒聲沒息的不見了,頓時她的聲音態度都軟了。「你想嘛,我什麼出身,朱公子你什麼出身,這婚姻不就是結兩姓之好,要求要門當戶對,男女兩方的背景要是差太多,將來在溝通上會變得困難,女方對公子你沒有助力,以後甚至有可能變成累贅,那就難看了,還有,老實說,能不嫁人我就不嫁,我想守著我爹娘一輩子。」
他輕輕一笑,「你覺得我是那種需要借助妻子力量才能往上爬的男人,還是那種是非不分,容易為所迷而有求必應的人?」他說著,晶亮的眸子中著帶著詭譎的光芒。「你不嫁,你爹娘扛得住流言蜚語,你祖母能放過你?」
伏幼微微彎著眉,緩緩道︰「這世間規矩對女子苛刻,我連不想嫁人都沒有自由,公子非要問我、心目中的夫婿是什麼樣的人,我只能說,公子比小女子更明白皇室這灘水有多渾,那些個軟刀子殺人的法子我學不會,也不想學。公子不明白我想要的,那我也想問你,你到底看上了我什麼?」像她這麼普通的女子滿街都是,比她更好的對他而言也是垂手可得。
大概是還沒習慣她的目無尊卑,以下犯上,口無遮攔,朱佾開听完面色一變,「大膽!」
瞧瞧,她不過多說了兩句皇室水深,就被吆喝著要謹言慎行,可她還是不服。
伏幼微抬高下巴,鎮定的看著他,「我不過就事論事,我沒那三兩三,梁山我是上不了的,你就是那座山,小女子不如在山腳下做點營生買賣,逍遙自在,如此便好。」
「無知!生為人,哪樣不需要爭?向天爭、向地爭、與人爭,也才能活出個樣子來,別以為凡事與人為善就人不犯你,與世無涉,那是鴕鳥心態。」他輕點著羅漢床上的圍欄。
「我承認,這世間是強人在講話、立規矩,想活得稱心快意是得站在高峰上,但是我還是覺得,任何時候人還是要靠自己的好,別想著指望別人。」她是有軟弱的時候,但是軟弱沒什麼了不起的,忽視它,過個幾天就好了,再說了,哪個人身上沒半點不如意的事?
「你說得沒錯,你要背景沒背景,要勢力沒勢力,但是我就是想要你這樣的女人做我的妻子。」以為他不知道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道理嗎?
沒有按照皇帝和皇後意思娶個世家女,就是他避開朝堂這灘髒水的第一步,皇帝若是知曉他沒有繼續讓朱家的勢力在朝廷上滲透下去,肯定是滿意的。
這不就是了,他一提及要娶伏家女為妻,賜婚的旨意下得毫不遲疑。
「至于我看上你什麼?很簡單,就是你的善良。」
善良比聰明難,聰明是一種天賦,而善良是一種選擇。
伏幼沒吭聲。
兩人對視片刻,朱佾開宛如冰稜的臉色緩和了下來,「我不會放棄你,你愛嫁便嫁,不嫁也得嫁。」
伏幼使勁的齜了齜牙,「然後跟著位高權重的國舅爺一塊摔下來,跌得粉身碎骨,不知道怎麼死的?」
「你還說?是不是真想讓我掐死你?!」她就對他這麼沒有信心?以為他只是個貪圖安樂、安逸苟且之人,借著皇後之勢毫無作為?
「你就算掐死我,我也不想嫁!」她一講完,朱佾開的目光也看了過來,她被他這一看,心髒像是塞滿冰塊一樣,叫人喘不過氣來。
朱佾開冷喝,「練子!」
在屋外伺候的練子很快走了進來。「爺。」
「送伏姑娘回去備嫁!」
練子哆嗦著朝伏幼擠了濟眼,她也退了出來,走到暖閣門口時,她下意識的回過頭去看了一眼仍靠在羅漢床上的男人,這時候,屋內的陽光已經走到了另外一邊,他整個人沉浸在半明半暗的光暈里,很奇怪,在這種矛盾的氛圍中,他那孤孤單單的模樣和他表現出來的強硬,讓人覺得無奈又孤寂。
她,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