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叡拍拍書包,里頭有學校和補習班發的獎學金,他打算用這筆錢帶Emily去花蓮玩。
她很想去花蓮,但爸沒空,而阿姨只想二十四小時待命,在爸需要的時候,隨時送上一碗熱湯。
沒關系,他帶她去,Emily一定會很高興,不知道她下課了沒?
打開門,換上拖鞋,他直接往Emily房間走去,但行經客廳時,卻發現她跪在地板上,雙手高舉,看見璟叡,她立刻嘟起嘴巴,滿臉的委屈。
被阿姨處罰?他快步走到她身邊、蹲下問︰「怎麼啦?」
「我數學考砸了。」
「怎麼會考砸?我不是有幫你考前抓題嗎?」臨陣磨槍,不亮也光,這招每次都有效的。
「都是哥的錯啦,沒有抓到題。」
這也賴他?璟叡苦笑,模模她的頭,低聲說︰「知道了,是哥的錯,我去跟阿姨說,讓她放過你。」
「快點哦,我的腿都快跪斷了。」她順勢往哥胸口蹭兩下,只有兩下、小小的兩下,滿肚子委屈就給蹭沒啦。
「知道,阿姨在哪里?」
Emily指指廚房,他笑著模模她的頭,說︰「再忍耐一下下就好。」
璟叡進廚房,告訴阿姨,他看過考卷了,那些考題Emily都會,沒道理考壞,Emily說考試的時候心悸得很厲害,他鄭重懷疑,她是太緊張,心髒病發作。
阿姨這一听,嚇得連忙奔進客廳,把女兒拉起來,急忙問︰「你還好嗎?心髒痛不痛?悶不悶?」
在一陣微風細雨、暖意無限的關心過後,璟叡背著Emily回房間。
奸計得逞,兩個人待在屋里偷樂著。
璟叡從書包里面拿出巧克力給她,她撕開包裝袋,一面吃、一面問︰「從實招來,是哪個花痴給哥的?」
她在嫉妒,嫉妒得讓他很開懷,眉毛都快飛起來了。
他卻故作正經,在她額際彈了個栗爆。「吃人家的巧克力還說人家花痴,有點太超過喔。」
她呵呵笑著,把頭往璟叡懷里一塞,用力圈住他的腰,整個人又賴進去了。「人家怕嘛!」
「怕什麼?」
「怕變成亞軍。」對啊,她超怕這個的,怕自己不能當「韓璟叡最喜歡的人」排行榜上的冠軍。
他笑著把她抱坐到自己腿上。「放心,我的排行榜上面,第一名是余敏,第二名是小魚,第三名是Emily,第四名……」
他越說越是滿足了她的虛榮心,樂得捧起哥的臉,很響亮、很響亮地啵了他一下,她有全世界最好的哥。
只是……樂極生悲了。
爸爸回家後,輪到璟叡在客廳罰跪,理由是他說謊,把阿姨嚇壞了。
Emily坐在樓梯上,兩手抱著欄桿,兩條腿從欄桿中間垂下來,她對著叨叨碎念個不停的爸擺臭臉。
爸明明看見,卻故意轉開臉,橫了心硬要罰哥。
厚,這麼故意?她、生、氣!
她用力指著爸說︰「我不愛爸了。」
被Emily一吼,爸苦著臉,不念了,轉身和媽媽回房間。
Emily飛快從樓梯上站起來,走到哥身邊,陪他一起罰跪。
璟叡舍不得,低聲道︰「快起來。」
「不要,有福同享,有禍同當。」她堅持。
璟叡揉揉她的頭發說︰「乖,起來,你的膝蓋會痛。」
認真想想,有道理,她跑去拿來兩塊椅墊,一人墊一塊。
剛開始,她還認真跪,但沒多久就開始說話,開始唱歌。
娛媽把地板擦得很干淨還打上蠟,三兩下功夫內Emily就拿著椅墊當小船,一面唱歌,一面滑著小船在哥身邊繞來繞去。
璟叡失笑,爸拿誰都有辦法,獨獨是Emily的手下敗將。
「別鬧。」璟叡說。
「又不是我先鬧的,是爸先鬧,我要鬧得比他厲害才會贏啊。」
接著,她一下子用頂他、一下子用頭頂他,玩玩鬧鬧、吵吵笑笑,罰跪瞬間失去它的實質意義。
房門悄悄打開一道縫,爸媽在門後看見了,苦笑,這對兄妹感情怎麼這麼融洽?
一陣輕微的聲響,璟叡驚醒。
看看左右,大概是風大吹動了窗戶,小魚躺在他床上,一臉難受。
他又作夢了,夢見一個念國中的男孩,這個男孩非常疼愛妹妹。
想不通,自己怎麼老是作類似的夢?
從男孩出生、男孩長大,男孩的父親帶著女孩和她母親進入他的家庭,男孩對女孩的矛盾,從討厭到喜歡到疼愛,女孩一點一點進入他的生命,成為他的世界中心。
這個夢境……困擾了他……
低頭望著小魚紅通通的臉,還在發燒嗎?眉心緊蹙,他輕觸她的額頭,身子真弱,得想個法子好好調理。
她的手臂纏了布,很長很深的一道傷口,皮肉翻卷,幸而沒傷到骨頭,大夫說一定會留下疤。
事事講究的丫頭,連洗澡的胰子都要想盡辦法弄得香噴噴的才肯往身上抹,多著這樣一道丑陋大疤,心底能過得去嗎?
舍不得,心疼了,再次撫了撫她的額頭。
昨晚,襄譯朝他丟了句話後就沖出叡園,他非常生氣,面目猙獰。
他說︰「好好整治你的後院,要是把我的財神爺給弄沒了,我和你沒完!」
這是第一次襄譯對自己發脾氣,他也看重小魚,是嗎?
從喜歡她的菜開始,喜歡她擺弄出來的小東西,那些東西看起來沒什麼,卻讓他們又開上好幾家新鋪子。
財神爺?她是襄譯的財神爺,更是他的幸運星,因為她,他被皇帝更加看重,因為她,他成了八皇子和十皇子的……用她的話來講,應該叫作……對,心靈導師。
事情是這樣的。
皇帝勤于朝事,身子常有些小病痛,太醫讓皇上好好休息養病,皇上卻不甚在意,太後和皇後娘娘無力勸解,只好讓他向皇帝進言。
他對皇上說︰「有個朋友曾經告訴我,騰不出時間陪伴家人,遲早要騰出時間流淚;騰不出時間學習,遲早要騰出時間後悔;騰不出時間養好身體,遲早要騰出時間臥床休息。不把時間拿來愛護自己的人,時間早晚會拋棄他,人生就是一盤棋,對手是時間。」
皇上將他的話品味過數次後,開始配合太醫,把小病給治好。
至于十皇子,有回他被太傅訓斥後,一氣之下跑出宮,揚言再也不要隱書。
璟叡發現,急追出去,他對十皇子說︰「有個朋友告訴我,如果你喜歡感恩,順利就越來越多;如果你喜歡抱怨,煩惱就會越來越多;如果你喜歡拚搏,成功就會越來越多;如果你喜歡逃避,那麼失敗就會越來越多。
「你可以選擇逃避太傅,選擇一輩子不要讀書,但作出這個選擇,你就必須學會如何面對一個充滿失敗的人生。」
十皇子听了他的話,乖乖回去上課,乖乖向太傅道歉。
還有一次,八皇子和十皇子吵鬧起來。
八皇子非要同十皇子講道理,十皇子非要同哥哥耍賴,埋怨他不友愛自己,小小的事兩兄弟越吵越凶,幾乎要打起來,跟在身邊的太監們急得團團轉,卻是怎麼勸都勸轉不開。
最後是璟叡一手提了一個,三個人一起蹲在花圃邊,他折下一截樹枝,在地上寫下「兄弟」兩個字。
「有個朋友告訴我,什麼是兄弟?是相愛相敬一輩子的關系,爭爭鬧鬧一輩子的關系,容忍退讓一輩子的關系,兄弟之間要講友愛,不可以講道理,兄弟做錯了,你可以在暗地規勸,明里卻要幫他遮掩,因為世界上除了父母子女,沒有人的血緣比你們更親密。」
那個「朋友」叫作小魚,現在正躺在床上的這個,她昏睡不醒,她臉色難看,她不言不語,她……讓他的心疼痛無比。
那天告訴她,他喜歡她。
從那之後,她一路裝傻。
他以為自己不夠好,讓比不上她的哥,所以她用最教人莫可奈何的方法,拒絕了他。
璟叡可其驕傲、自負,怎麼會勉強一個不愛自己的女人?
很多時候「不勉強」,並不是件困難的事,但是短短兩天他發覺自己錯了,這件事比想象中更困難,所以他必須勉強她也喜歡自己。
因為,他已經無法想象,倘若她不在自己身旁,日子要怎麼過下去。
輕輕模著她的額頭,他用溫柔的聲音說,「快點好起來,皇上想見你呢,你不是喜歡細致講究嗎?爺帶你進宮開眼界,看看人能夠把日子過得多講究。」
他吵醒她了?
余敏迷迷糊糊地張開眼楮,看見他,立刻撅起嘴巴告狀,「我痛。」
很痛嗎?「乖,吃過藥就不痛了。」
他是冷面將軍,從不用這種語氣對人說話。
至于哄女人?對不起,沒有過這種經驗,但他對她做了,做得理所當然。
撅起來的小嘴彎成漂亮的弧線,他的話是她的止痛藥嗎?厚,她好需要……笑了,她說︰「哥,我要抱抱。」。
被人擰了一把似的,他被錯認成那個「韓璟叡」了,難怪這樣撒橋。
他對她還不夠好嗎?肯定是不夠的,否則她會說︰「爺,我要抱抱。」
胸口酸酸的,不是滋味兒,好像哪個誰誰誰往他喉嚨灌進一碗醋。
他不愉快,但還是把她抱起來,放在自己膝上,讓她靠在自己胸膛,讓她听著自己穩穩的心跳,要她知道他的心有多在乎她。
他輕拍著她的背,她滿意地眯上眼,像小貓似的。「哥,小魚好想、好愛、好喜歡你。」
她說了,說著清醒時、說著前世打死都不肯講的真心話。
璟叡皺眉,數息後,低聲問︰「既然喜歡,為什麼要把我推給莫醫生?」
「我都快死了,你怎麼能愛我?把愛投資在能夠回饋給你的女人身上,哥才會快樂啊。」
原來如此。
不是不愛,不是不承認愛,而是不敢愛。因為無法回饋等值的感情,因為怕對方過于深陷,因為怕他不快樂。
她是個很會為別人設想的女人啊,只是,這樣的設想是另一個韓璟叡想要的嗎?
璟叡又問︰「那爺呢?你喜歡他嗎?」
「喜歡。」似夢似醒地,她說出真心話。
只有兩個字,瞬間,璟叡眉頭飛揚,嘴角飛揚,像是有人突然操縱起他的五官似的。
「為什麼喜歡,爺很好嗎?」很幼稚的問法,但他不介意,就是想套出她的贊美。
難道他還缺人贊美?無聊!
他暗罵自己,但抱住一個半昏迷的女人,他笑得越加歡暢。
「爺很好,很溫柔,很帥,很可愛,很聰明……和哥一樣,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和哥一樣?飛揚的眉頭瞬間下墜。
璟叡板起臉,很想問︰「所以咧,誰是排行榜的冠軍?」只是……幼稚不夠,還要發瘋?和一個病人較真?
等等,排行榜冠軍?這是什麼鬼東西?他的腦袋里怎麼會浮出這種莫名其妙的字句?不對,這個字匯很熟悉,在哪里听過?在……夢里?
這時余敏又開口,「爺好,不能愛爺。」
「為什麼不能?」他不服氣了,好男人不能愛,難道壞男人才能愛嗎?
「太自私,爺不行當替身,亂亂的、分不清楚……爺還是哥……爺好……」
璟叡被點穴了,往她背後輕拍的手掌停在半空中。
她說得語無倫次,但他努力把她的話組裝起來。、
意思是,她喜歡爺,卻分不清楚自己喜歡的是「爺」還是「和哥一樣的臉」?意思是,爺是好人,她不能太自私,不能拿他當替身?
唉……他嫉妒了,嫉妒那個幾百年後才會出現的男人。
如果他在面前,兩人可以打一架決定勝負,可以比賽誰對余敏更好,可以用盡各種手段把她從他的身邊搶過來。
但是幾百年後的男人不在,他什麼事都不能做,而她無從分辨自己喜歡的到底是誰?
第一次有力不從心的感覺,亂七八糟的情緒在胸口纏繞,他試著厘清、試著讓自己腦袋更清晰,他不斷分析、思考、推論、解釋……
不曉得經過多久,僵住的臉龐重新散發光彩,而被定住的手臂又能輕拍她的背。
璟叡豁然開朗了!
他在較真什麼呢?那個哥根本無法出現,無法成為自己的對手,小魚只能待在自己身邊,只能和自己生活,喜歡他或喜歡這張臉,有差別嗎?
只要待她夠好,等她老了,腦子里滿滿記住的只會是他和她的共同經歷。
想透了、想開了,璟叡低下頭,輕喚懷里的女人,「小魚。」
她沒動靜,他再喊一聲,她睡著了……
微微一笑,他親吻她的額頭,在她耳邊柔聲說︰「爺允許你自私。」
冷眼看著跪在地上的巧兒和鴦兒,璟叡一語不發,兩人緊抿雙唇,也硬氣地死扛著,不肯先說話。
不過巧兒早已淚流滿面,而鴦兒死死地咬住下唇。
她們的爹娘以及王信、王嬸都站在一旁,又急又氣,一肚子窩火。
跟她們說過的,早該歇了那份心思,若爺對她們有意思,怎會一拖拖上這麼多年?
兩人惹出錢氏那樁事,只讓她們擇婿出府,不打更沒罰,那是人家余姑娘心善吶,誰想得到她們豬油蒙了心,干下這起子禍事,幸好余姑娘性命無礙,要是、要是……王、李兩家豈不是要被她們給坑害?
恩將仇報啊,他們怎麼會生出這種女兒?當爹娘的痛心疾首,又急又氣又怒,若不是主子在,早就幾棒子上去狠狠打一頓。
「你們還有話要說嗎?」璟叡寒聲問。
「爺,我們真的沒有听到聲音,根本不知道余姑娘出事。」
「連在南院的下人都听見了,你們卻連半點聲音都沒听見?」
「許是……許是我們也被壞人下了迷香。」巧兒想盡辦法替自己辯解。
嗤了一聲,璟叡似怒似諷,似一鍋沸騰爆濺的油,把滿屋子人全給炸透了。
「你會這樣辯解,是因為听說小魚被下了迷香,對吧?可惜我已命人查過,你們屋子里外都沒有迷香的痕跡,而平王世子沖進屋里時,你們的反應可是清醒得很。」
半點反省都沒有?璟叡目光中透著肅殺寒意,他朝李忠、王信望去,兩人頭垂得很低,恨不得在地上挖個洞,能夠鑽進去。
突地「叩」一聲,鴦兒重重往地上硫頭,力氣用得很足,瞬間她的額頭滲出絲絲血痕。
她鼓足勇氣,迎視主子,「爺,是我們錯了,我們貪生怕死,我們怕被大女乃女乃惦記上這才會假裝什麼都沒听到。」
與錢盈盈有關?她開始不安分了嗎?這幾日太忙,還騰不出手收拾她,她就鬧出麼蛾子了?
「說清楚。」璟叡凝聲道,殺人嗜血的氣勢教人打起寒顫。
鴦兒胸口一窒,卻還是咬牙把話說完。
「大女乃女乃打從心底妒恨余姑娘,叡園本該由大女乃女乃掌事,爺卻……卻看重余姑娘,大女乃女乃怒氣填胸,卻不敢當著人前表露,這些日子以來,暗暗從外頭領了人進叡園,就算沒有昨夜之事,余姑娘早晚要……」
「你的意思是,昨晚闖入的凶徒是錢氏的人?」
「應該……」鴦兒點頭,表情篤定。
「你既知道此事,為什麼不說?」
「奴婢只是猜測。」
「哼,猜測?」璟叡冷笑,用猜測來打發主子,當他是吃素的嗎?
鴦兒發覺自己說錯話,連忙補上話道︰「前幾日奴婢經過西院,看見一名臉生的男子從里面走出,奴婢多問兩聲,卻遭大女乃女乃痛責,便不敢多話。」
「見到臉生男子便認定他是昨夜凶徒,會不會太篤定?你又怎知道錢氏妒恨小魚?怕也是猜測的吧?」
鴦兒抗辯,「府中上下都是用熟了的人,知道彼此稟性,叡園雖沒府衛把守,但圍牆高聳,牆上埋有銳釘,加上前後有人守門,園里有婆子巡夜,惡徒想混進來談何容易?
「至于大女乃女乃妒恨余姑娘,是理所當然的事,沒有誰家的後宅是由丫頭所把持的,過去沒有當家女乃女乃便罷,如今大女乃女乃入府,余姑娘仍然主持中饋,教大女乃女乃情何以堪?再者,爺將所有身家全數托付余姑娘,這種事沒有任何當主子的能夠忍受。」
她自以為說得頭頭是道,他該信了她?
璟叡緩緩搖頭,李鴦兒沒救了。
懶得與她廢話,他揮揮手,道︰「王叔、李叔,看在你們的面子上,把人領走吧,這輩子都別讓她們靠近叡園一步。」
听見主子這麼說,李忠、王信和他們的婆娘,以及巧兒爹娘,臉上一陣激動,連忙跪地磕頭。
「謝主子開恩!謝主子開恩!」
為什麼?她已經講得這麼清楚,為什麼爺還是罰她?不公平!
「我不服!」鴦兒揚聲大喊。
本已準備進內室的璟叡被她這一嗓子喊得轉身。「你不服?」
「是,今天之所以發生這種事,是爺沒把規矩定下,以至于主僕不分、尊卑難論,更是大女乃女乃心存妒恨、容不下人,主子犯錯,為什麼要我們當奴僕的承擔?若爺不讓余姑娘掌事,若大女乃女乃能夠正位,若叡園上下各安其位,賊人豈能輕易成事?」她一句接著一句,說得義憤填膺。
鴦兒話說完,李忠再也忍不住了,沖上前狠狠地給女兒一巴掌。「我讓你胡說,我撕爛你的嘴!」
璟叡擺手,讓李忠安靜。
他走近鴦兒,她撫著紅腫的臉頰,不甘心地回望他。
「所以,怪爺?」
鴦兒再深吸一口氣,道︰「當奴婢的,性命捏在主子手中,主子想要怎樣便怎樣,我們不過是怕死,怕成為第二個余姑娘,有錯嗎?」
璟叡不回答她的話,卻反問︰「你覺得自己很聰明嗎?」
「奴婢不聰明,說的全是真心話,奴婢沒有做錯!」
「好,爺讓你明白自己做錯什麼。說說,你怎麼會知道,爺把全副家當托付給小魚?」
璟叡發問,鴦兒腦子一轉,頓時大驚失色,她知道錯在哪里了……恨!功虧一簣吶!失望、沮喪、整個人往後坐倒……她再也無法翻盤。
「想起來了?」璟叡冷笑問。他確實把裝著全副家當的箱子交給余敏,問題是,里面是什麼沒有人知道,另外,他給箱子的時候是深夜時分,屋子里只有他和余敏兩人。
鴦兒如何會得知?錢盈盈又如何得知?主院里只住著四個人,二等丫頭全在下人房,就算這件事情錢盈盈有分,但把事情往外傳,引起錢氏妒恨之人才是原凶。
璟叡遺憾地對李忠說道︰「李叔,你去帳房支二百兩銀子,就當是這些年偏勞,你帶全家人一起離開叡園吧。」
一起離開?李忠震驚,看著轉身而去的璟叡,沒有轉圜余地了?
雙肩垮下,頭一陣暈眩,雙腿發軟,為了一個賊丫頭,現在全家人都保不住了?
當年在戰場上,他傷腿毀容,老國公爺憐他子女幼小,妻子懦弱,往後的生活怕失去著落,才讓他領著一家人進國公府。
這些年,一家八口人能過這樣寬裕舒服的日子,全仗老國公爺和世子寬厚,沒想到……
猛地一轉頭,他怒瞪鴦兒,咬牙切齒道︰「我真是生了個好女兒。」
李嬸氣恨難平,沖上前對著女兒又打又掐。
悔不當初吶,要是她沒讓女兒說服就好,要是她早早替女兒定下親事,哪會有今日的禍殃?自作孽,她這是自作孽……
「你這個禍害,到底要把我們害成怎樣才甘心?你的心就這麼大?想當主子也得有那個命!」
被母親一頓痛打,鴦兒回過神,反手抓住母親,問︰「我做錯什麼?我只是喜歡爺啊,喜歡爺有錯嗎?為什麼余敏可以我不可以,我做錯什麼?娘,你告訴我,我到底做錯什麼?」
她放聲大哭,用力抓住母親,她不甘心啊!
余敏是被哭鬧聲吵醒的,璟叡發現她醒了,眉頭蹙起,很是不滿,病人應該多睡,傷口才會好得快。
他朝外揚聲一喊,「滾!」
頓時,哭鬧聲乍停,在一陣紛亂的腳步聲之後,屋里一片安靜。
璟叡走到床邊,扶起余敏,卻發現她臉上寫滿抱歉。
「對不住,我錯了。」
「什麼事錯了?」
「我那個年代講究人權,人人天生自由且平等,應該被同等對待。所以我認為大家只要做分內工作,讓叡園正常運作即可,在工作之余,她們有權利討厭我,有權利立場和我不一致,只要不怠工,就算在背後罵我幾句,也不算過分。可現在看來,似乎錯了。」
在網路發達的國家,人人都會被罵,職位越高的被罵得越凶,讓巧兒、鴦兒在背後詆毀幾句,算得了什麼?
可她現在知道了,「罵」只是表現不滿的一種形式,這次的事件則是討厭一個人另一種形式表現,現代人有言論自由,但他們同樣尊重他所討厭的人的生存權。
在現代,員工只會待在主管身邊八個小時,其他的時間他們有自己的人生。而在古代,下人們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必須待在同一個地方,他們的人生與主子密不可分。
他們不是員工,也不是親人,那是種余敏無法理解的關系,他們的忠心與否,決定了主子的生活。
「知錯就改,沒有人的一輩子只做正確的事。」璟叡道。
話這麼說,他卻不敢過度樂觀,本以為上回錢盈盈入府一事她已經受過教訓,這次還……算了,不必改,往後自己想辦法保護她。
余敏又說︰「不過,鴦兒有件事沒講錯,壞人確實是奔著那只楠木箱子來的。」
他揉揉她的頭發,捏捏她憂心忡忡的臉龐,安慰道︰「沒關系,錢丟就丟了,我先跟襄譯支用一些,待到年底分紅,就會有銀子入庫。你別多想,先把傷養好再說。」
余敏用力搖頭,「不對、不對,錢沒丟。」
「沒丟?」
「是,我帶爺去看。」
余敏急著下床,卻忘記自己失血過多,身子發虛,一下床就頭昏眼花、雙腿發軟,幸好璟叡及時接住她,否則她就要親上青磚地了。
「別急。」
「我急吶,爺……我想回我房里。」
「知道了。」璟叡將她打橫抱起回房間。
余敏坐在自己的床上,拿起茶葉枕頭,遞給璟叡。「爺,幫我撕了它,我沒力氣。」
璟叡依言將枕頭撕開,里面的茶葉掉了出來,意外地,里頭藏著一個大荷包。
余敏把荷包挑出來,得意說道︰「瞧,銀子沒丟,里面有十七萬兩銀票。」
璟叡仰頭大笑,她居然把銀票藏在枕頭里?小偷再聰明也不會想到去偷枕頭。
余敏見他笑,心也樂啦,她指指自己的桌子,說︰「爺,把上頭的紙拿開。」
桌面上堆著一迭紙,每張紙都畫著好幾個仕女,女子容貌不清楚,但她們身上穿的衣服非常好看,這些圖紙要是讓襄譯看見,肯定又要拿去換銀子。
璟叡把畫紙拿開,仔細一看,發現桌子中間有一道暗扣,往下壓,桌面立刻彈起。他將桌面掀起,發現里頭還有不少銀子和銀票。
「里面是七千三百多兩,平時帳房要支銀子,我就從這里拿錢。」
「所以匪徒拿走的是個空箱子?」璟叡噗哧笑出聲,要是知道自己被小丫頭擺一道,應該會氣到吐血吧。
「才不是空的呢,我在里面擺了不少石頭,挺重的。」
這更狠,耗了九牛二虎之力,卻原來搶走一箱破石頭,這會兒匪徒光是吐血還不夠。
放回桌面,他走到余敏身邊。
余敏扯扯他的衣袖,說︰「爺,府里出事,進出定會加強盤查,如果鴦兒說得沒錯,是錢盈盈派人動的手,那麼箱子很大,鎖又重並不好開,箱子應該還在府里,爺派人搜查,把壞人找出來。」
「這種事有爺呢,你操什麼心?」
余敏點點頭,笑開來,「是啊,爺在,我啥都不必擔心。」
是撒嬌嗎?很好,以後這種事可以多做。他拉過棉被,蓋在她身上,問︰「怎麼會想到把銀票藏在別處,你猜出有人會偷?」
「我哪有那麼神能未卜先知。我只是丫頭、不是小姐,總不能老待在屋里,該辦的事不少,平王世子也常帶我出府,這樣一口箱子太明顯,要是我不在,被偷了怎麼辦?」
至于她自己的私財,她把它們藏在放腌菜蘿卜的地窖里,不是同一層,是再往下一層,這也是當初她非蓋新廚房的理由之一。
可不是嗎?爺從外頭看起來是個窮的,吃得普通、穿得普通,連住的地方也普通到不符合國公世子的身分,誰曉得他的錢財這麼多。
「是我考慮不周。」
母親在國公府,身邊的陪嫁丫頭和嬤嬤不少,出門時屋里總會留下幾個人看守,他明白這個道理,但那箱東西已經擺在屋里好久,都沒出過事,他也就忽略了。
而主院就住著四個人,小魚雖然良善卻不是傻子,鴦兒、巧兒對她的惡意她沒道理感受不到,這是防著呢,防著人暗中使壞。
余敏嘆氣道︰「我不喜歡身邊有人跟著,可經過這次的事,這院子里確實要多添幾個人手了。」
「我會找幾個人進府。」吃一塹長一智,他得把叡園守得滴水不漏。
門在這時候被沖開,呂襄譯闖進來,他一雙赤紅色的眼珠子落在余敏身上,看得人心髒突突突地跳著。
余敏求助地朝璟叡望去,她不會又哪里沒規矩,招惹上這位莫名其妙跑進來的世子爺吧?下意識地她拉住璟叡的衣服,往他身後挪兩下,避開呂襄譯眨也不眨的視線。
璟叡反手握了握她的,對呂襄譯說︰「干麼這樣看小魚,想嚇人啊?」
嚇人?他明明就是擔心好不好!
看她傷得那麼重,他在外頭跑了兩大圈,好不容易才……
不對,他擔心個什麼勁兒,不就是個小丫頭,傷就傷了,沒死就萬幸啦,干麼擔心?
對,他才不擔心,頂多是怕她沒活過來,自己的生意受影響,對,就是這樣!
他拿出兩瓶膏藥,往桌上一擺,悶聲道︰「這是生肌雪膚膏,等傷口結痂後,一天涂一次,人已經長得夠丑,再弄出那麼大一道疤,肯定沒人要。」
璟叡回頭瞧一眼余敏,說道︰「爺沒說錯吧,世子爺對你還是好的。」
余敏同意,笑著點點頭,回答,「今天看來,平王世子確實沒那麼市儈。」
「市儈?等回頭我把股份分紅送過來,看你這條笨魚會不會感激我的市儈!」
余敏不回應他的臭話,說道︰「爺,幫我拿桌面上那迭紙好不?」
臭魚竟然讓璟叡幫她做事?下人指使主子?太沒有規矩,這個叡園實在太太太……太教人無語。
然而,璟叡似乎很享受被指使,他走到桌邊,拿起那迭紙,放到余敏棉被上。
余敏拿開上面那幾張,下頭這些約莫有十來張,給呂襄譯看,紙上畫滿各種首飾頭面,那款式、那顏色、那與眾不同的瓖嵌法……呂襄譯是行家,一看眼楮就直了,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想剛開始先做些款式簡單卻不易被模仿的首飾,等慢慢打出品牌名號,再以一系列、一系列的方式不斷推陳出新。」
「好。」
呂襄譯看得雙眼發直,腦袋里已經想不到其他事,只能想到綠翠齋將取代寶珍坊,成為京城最大、名聲最響亮的首飾鋪子;只能想到綠翠齋一家接著一家開,開滿大齊南北各地。
「我剛剛提到品牌,世子爺有沒有注意到,在每個首飾背面或里側我都畫了一個眼楮符號,這個符號代表我們的品牌。」
「品牌?」呂襄譯抬眼望她,不解何意?
「京城婦女一提到首飾,就會想到寶珍坊,因為它是目前最大最好的首飾品牌,所以凡是女人,都想要一套寶珍坊的東西做為嫁妝。」
「以後就會改了,女人想到首飾只會想到綠翠齋。」呂襄譯自信滿滿。
沒錯,有這些圖,再加上他的手段,擠掉寶珍坊是輕而易舉。
「是,不過綠翠齋這名字太小氣,換個名字好嗎?」余敏道。
這個提議讓呂襄譯倒抽一口氣,為啥啊?辛辛苦苦經營兩年,綠翠齋好不容易闖出一點名聲,換名號豈不是太浪費?
璟叡發現他的表情,連忙插話,問︰「換什麼名字?」
「點楮坊。」余敏道。
「點楮坊?多奇怪的名字。」呂襄譯直搖頭。
「哪里奇怪,畫龍點楮,女人戴上漂亮的首飾,替自己添上風情,豈不是有畫龍點楮之趣?這名字太妙了,再加上眼楮符號,再沒有比這個更好的品牌名字。」璟叡一面倒的稱贊,還舉起雙手,大力贊成。
小魚要什麼,他都會傾全力支持,這是他決定的寵她的方式。
朝呂襄譯瞄去,呂襄譯輕哼一聲,兩人對一人,他的意見自然無足輕重了,算了,反正璟叡解釋得也對,他听後也覺得還不錯。
「知道了,還有別的想法嗎?」他把圖紙拿過來,折迭好收入懷中,怕余敏反悔似的。
「這個點楮坊我要兩成的股份。」
「哇……」
呂襄譯還沒叫出聲,已見璟叡含笑點頭,說道︰「我覺得很合理。」
合理?哪里合理啊,她不過拿枝筆勾勾描描,他們要出錢買鋪子、雇人、雇師傅,還得在後宮使力,在權貴間周旋,很、不、合、理,好嗎?
沒想到那個重色……不對,呂襄譯看笨魚一眼,真不知道璟叡是重了她什麼?
他還沒出聲,璟叡已先拍板定案。
「就這麼決定,我們各得四成股,我出錢、你出力,小魚出點子,我們會幫你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寶珍坊給擠掉。」
就這麼決定?他還沒有發言好嗎?他的意見不重要嗎?
呂襄譯忿忿不平地看看璟叡,再瞪瞪臭魚,然後氣呼呼地轉身走出去。
余敏不喜歡結仇的,搞不懂呂襄譯對自己怎會有這麼多不滿?聳聳肩,她問︰「爺,為什麼平王世子非要把寶珍坊擠下?」
璟叡笑著抱她躺下,拉過棉被後,坐在她枕頭邊,像講故事似的說道︰「這是個很長的故事……」
他說了平王寵妾滅妻的故事,說襄譯的母親楊氏柔弱可欺的性格,及苗氏與兩個庶子的凶狠,也說襄譯天資不凡、聰慧敏銳,年紀小小就看透皇帝心思,棄文從商、掌理起平王府庶務,做得有聲有色。
「苗氏未免過分,拿世子爺賺的錢雇殺手,平王是死的嗎?為什麼沒反應?」
「一來,平王深愛他的表妹苗氏,根本不相信苗氏和兩個『年輕有為』的兒子會做出這等天怒人怨的惡事,反而認為是王妃為鞏固自己和嫡子的地位……」
「自導自演?」
「沒錯,幾次下來,襄譯對平王失望透頂,不願再顧念這個父親。」
「要是我,我也會。」
「皇上決定改變襲爵制度,但這樣一來,無官身的襄譯便承襲不了爵位,不過他才是皇帝屬意的人選。皇上逼迫他,他只好乖乖參加明年開春的會試,為準備考試,他跟平王稱病,帶著王妃到莊子上『發憤用功』。」
「可我看他東跑西跑,好像沒花時間念書。」
確實,這段日子呂襄譯忙得很,處理完鹽引,忙著把涼州、袞州、湘州、冀州四帥的鋪
子撤掉,再忙著在各處開新鋪子,忙著與漕幫接洽,為未來的航運事業鋪路,更忙著……整倒平王府。
「以襄譯的天資,想拿一個進士不過是囊中取物,閉門念書只是欺瞞皇上耳目,皇上一直擔心外戚坐大,要是襄譯聰明太過,皇上能不心存戒備?
「所以生病、隱書全是假的,他正積極忙的除了開新鋪子之夕,就是把平王府的鋪子弄倒,而寶珍坊是平王府的鋪子當中最賺錢的。」
昌譯當然覺得可惜,幾間小鋪子經由他的手變成京城數一數二的大鋪子,其中付出的心血何止一二。
只是,不斷尾怎能求生?
前年,苗氏見呂襄譯善于營生,一口氣把平王府的莊院、田畝全換成銀子,買下十幾間鋪子,讓平王逼著呂襄譯出力。
當時實在令人窩火,但現在看來,苗氏是把自己的後路全切斷了。
「明白了,我一定會幫世子爺的。」余敏一臉的同仇敵愾。
就算小魚不幫,襄譯也能成事,只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
近來,平王府的鋪子虧損越來越嚴重,已經有賣鋪子、填補虧空的謠言傳出。
再不久,平王應該會被枕頭風吹得頭昏,紆尊降貴去見「不思上進」的兒子了。但是見得著嗎?當然能,只不過他會見著奄奄一息、連大氣兒都喘不了的可憐嫡子。
璟叡微微一笑,低聲道︰「快睡吧,把傷養好。」
說著,他又輕拍她的背,像她哥做的那樣,一下一下的,熨貼、溫暖、安心,在溫柔的節奏中,余敏慢慢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