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聲揚,天邊翻起一抹魚肚白,還沒大亮呢,璟叡已經上朝了。
這年頭當官的不容易,早早出門晚晚回,動不動就要出公差離皇城,真是辛苦。
送走璟叡後,余敏先做完晨間運動,吃過早點才進廚房和廚娘討論幾道新菜色,雖然爺對吃的不要求,但她就是要讓他吃得好、吃得精致、吃得健康。
他太強大了,一個人就能獨力完成所有大事,不需要旁人插手幫忙,余敏能為他做的有限,而她非常、非常、非常想要照顧他。
余敏和璟叡一樣,習慣自己動手,不喜歡有人隨身伺候,因此巧兒、鴦兒這兩個大丫頭沒事可做,反倒做起傳話、整理屋子、遞茶送水這種二、三等丫頭的活計。
她們有沒有不滿?當然有,且在錢盈盈事件之後,這種憤怒在巧兒身上表現得更明顯。
余敏時不時感覺有兩道嚇人目光往自己的脊梁骨戳,鴦兒還好,依舊低眉順目的,看不出她在想什麼,不過听說她們都跟父母鬧了一場,兩人都說不願意外嫁,都堅持要留在爺身邊伺候,還撂下狠話,除非死,否則絕不離開叡園。
這就難辦了,余敏不是古代人,把人杖斃、強娶強嫁這種事實在辦不到。
李忠、王信的妻子連袂上門,求余敏在爺面前說幾句好話,讓她們姊妹留下。
可是留來留去早晚會留成仇,她們對璟叡心有盼望,現在嘴里說沒關系,可哪日希望成了失望,那股恨不知道會燒了多少人?
余敏不懂這年頭的女子在想什麼,找一個喜歡自己、自己也喜歡的男人,成為他心目中的唯一,難道不比終生為婢為妾來得幸福?
總之,兩人的去留成了余敏最為難的事。
她不願意拿這件事去煩璟叡,他忙瘋了,不時留宿在宮里,與皇帝討論戰事。
據說與金人的戰爭,估計會在二月開打,過完年,他就得整軍往西北走。
這場戰役至少得打上大半年,在冷兵器的時代里,打的是肉搏戰,死傷數量很驚人。
她不會做原子彈,幫不了大忙,她能做的是想法子在滴水成冰的北方,助他的軍隊躲避寒害。
所以她亂花錢了,買一堆羊毛、豬皮羊皮牛皮回來,堆了滿屋子。
她打算織毛線,勾圍巾手套,再試著做簡單、防水、保暖的皮靴,她還搜集一堆鴨毛鵝毛,比起弄彈簧床、做吃食,做這些才是她的老本行。
從廚房回到小廳,管事們已經集合在一起。
叡園不大,里里外外不過三十幾個下人,需要管的事不多,加上沒有女眷,不需要辦什麼游春宴、賞花宴之類的,因此事情更少。
余敏進屋後先招呼眾人坐下,讓人拿出兩盤點心和茶水,營造出和樂的開會氣氛。
「余姑娘,我又收購兩百斤棉花,約好今天送進府里,還是堆在南院嗎?」王信道。
「對,獨自放一間屋子。」
「姑娘說要雇幾個織娘,但短工有點困難,要不讓人牙子上門,挑幾個得用的,先買下來?」李忠道。
再買幾個人嗎?她只想雇短工織毛線、做羽絨衣,東西做出來之後,如果得用,自然要呈到御前,讓皇帝去處理,若把人買下,府里用不著那麼多人,會人滿為患啊。
「李叔再看看吧,如果真的雇不到,也只能先買了,時間有點急,要抓緊著辦。」
到時她會讓爺和世子爺看清楚,她是不是只是個「裁縫」。
「好。」
府里的事討論結束,接下來研議靖國公府老國公夫人的生辰禮。
那是璟叡的的祖母,不能不慎重,卻也不能招搖,璟叡提過,老夫人心里疙瘩大著呢,心心念念著,還沒分家皇帝的賞賜怎麼可以不往靖國公府送?倘若禮送得太重,還不知道老夫人那兩只眼楮要怎麼紅。
瑣瑣碎碎的事不到半個時辰就討論結束,余敏招呼大家喝茶用點心,接下來是她和下屬培養革命情感的時間。
「余姑娘,有句話我不知當不當說?」李嬸猶豫半晌後道。
「李嬸,有什麼事你就講吧。」
「大女乃女乃提過好幾次了,希望姑娘能過去見見,可姑娘總借口忙,雖然爺的態度……好歹,她的身分在那兒擺著。」
唉,說到錢盈盈,她比巧兒、鴦兒更難辦。
錢盈盈在叡園是個尷尬的存在,她是璟叡的妻子,確實登記在案,還有公公、祖母認可她的身分。
問題是爺不認啊,進府以來璟叡連看也不看她一眼,像是弄個冷宮把人給冰起來就算了。
以這時代的觀念來說,就算是父親做錯,身為兒子,璟叡都不應該堅持,反正都娶進門了,是好是歹,日子總得過下去,把人晾著著實不應該。
但以余敏的想法來說,強扭的果子不甜,在兩人尚未有夫妻之實之前,把婚約解除才是正途,可錢盈盈倔強,璟叡更倔強,死活都不肯接受她,事情只好僵在那兒。
一個被冷落在冷宮的怨婦,心里頭有多少恨吶?她正尋不著宣泄出口呢,據說滿府上下世子爺最看重的是余敏,她能不被抓出來殺雞儆猴?
站余敏的立場,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因此,「大女乃女乃」命人傳過幾次訊,她都裝忙,一忙二忙把這事給混過去,她想著,時間一久,錢盈盈就會把箭頭轉個方向,哪知道眼下人家都找上府里老人來給她說道理了,她還能置之不理?
余敏嘆氣道︰「我明白李嬸的意思,可世子爺的態度……倘若大女乃女乃命我做些爺不愛的事兒,一邊是世子爺,一邊是女乃女乃,委實困難。」
「不如姑娘先去見見大女乃女乃,若她有非分要求,你便往世子爺身上一推?」李嬸道。
「世子爺這樣做不妥當,外頭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說世子爺好男風,這件事雖然是國公爺犯糊涂,可影響的是世子爺的前程吶。姑娘,你得勸勸世子爺,先把人給收下,往後有喜歡的,一並娶進門便是。」李忠道。
想到國公爺,真教人頭痛,老國公爺還在的時候,他就到處放謠言,說世子爺命中克妻,殺戮太多,無子嗣送終,這麼惡毒的話從一個當爹的嘴里說出,外人焉能不信?
因此,即使世子滿載功名,也沒人敢上門結親,老國公爺一死,國公爺又搞出個犯官之女,真不曉得他心里在想什麼?
余敏搖頭,她才不會去勸爺,婚姻可是事關一輩子的幸福,寧可沒有,也不能將就。
不過,錢盈盈那里,確實不應該再躲了。
考慮兩日,余敏還是決定過來拜見一下「大女乃女乃」。
李嬸有句話說得對,璟叡可以不理會錢盈盈,但她不行。
她不尊錢盈盈為主,錢盈盈未必會發作,但必定把惱恨存在心頭,璟叡不可能時刻待在府里,萬一哪天錢盈盈趁璟叡不在尋釁……
無論爺怎麼漠視錢盈盈,身分終究擺在那里,當奴婢的人微位卑,大女乃女乃想發落自己,她能說什麼?
要是錢盈盈往靖國公府傳些什麼,那里看一個刻薄的老夫人呢,小小婢女怎麼扛得住?
因此百般不願地,她還是出現了。
站在西院門口,余敏等待下人通報,等了近半個時辰,她還在原地,與眼生的婢女大眼瞪小眼。
正在余敏考慮是不是先回去時,一個形容猥瑣的男人從里頭走出來,兩人擦身而過時,他抬起頭,沖著余敏一笑。
猥褻的目光讓余敏極度不舒服,他是錢盈盈從靖國公府帶來的?
錢盈盈並不讓人省心,進叡園後不久,就開始東挑西揀,且專挑爺不在家的時候生事。
她不肯吃大廚房備下的飯食,非要吃小廚房做的,問題是璟叡不在,余敏經常是一碗湯面就解決了,味道好但清淡、簡單、精致,錢盈盈如此一鬧,她若是真端上一碗湯面,那女人鐵定又不樂意了,認為余敏是踩低拜高,現實勢利。
鬧過吃食,又嫌棄余敏送過來的下人無禮,非要從靖國公府帶人過來。
對這種小事,余敏不會反對,反正人是她在用,總得合心合意,才會心情好、脾氣順。
即使余敏心知肚明,她這麼做的目的是為著方便和靖國公傳遞消息。
只是叡園哪有什麼消息能傳?爺忙得三天兩頭見不著人影,府里就這麼一群下人,難不成靖國公連他們家下人的八卦都上心?
人事的事鬧過後,還以為會就此安分下來,沒想到才幾天呢,錢盈盈又突發奇想,不願意住北院,非要搬進西院。
西院是她特地為夫人備下的呀。
「大女乃女乃有請余姑娘。」進去通報的丫頭終于出現。
余敏偷偷翻個白眼,下馬威使夠了嗎?玩這種心機,真無聊。
踢踢發酸的腳,她不發一語,隨著丫頭進去。
西院的甬道是由白玉石鋪成的,通往五間的重檐式屋子,紅柱紅窗、青磚灰瓦,一走進去更能感覺到這屋子的精細。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西院種滿梅花,眼下已經開始結花苞,再過不久,定是滿院新梅勝飛雪的好景致。
西院里本來有些花花草嗷嗷叫,照料得並不好,決定把西院留給國公夫人之後,余敏就到處探听夫人的喜好,知道夫人喜歡梅花,她便到處找花匠,移植了幾棵梅樹。
花匠們費了番大心思,才讓梅樹順利活下來,原以為至少得等到明年才能開花,沒想到在專人的悉心照料下,如今竟也結上不少花苞。
誰知張羅那麼久,最後會便宜了錢盈盈。
錢盈盈鬧著搬家那天,璟叡不在,而余敏隨著呂襄譯到工匠那里,指點彈簧床的做法,等她回府,塵埃落定,錢盈盈已經佔好地兒。
身為丫頭的自己,總不能把「大女乃女乃」給請出去。
余敏無語,正遲疑著該不該告狀時,璟叡淡淡地說了一句,「沒關系,她住不了太久。」
他總是用那種雲淡風輕的口吻,說著自信滿滿的話,教人很難回應。
反正爺都發話了,余敏便也懶得去理她。
進入廳里,正面立一架繡著雉雞牡丹的綃紗屏風,屏風前面是一張山型羅漢床,兩邊一排對稱的花梨木太師椅,地上鋪著青磚。
錢盈盈刻意打扮過了,飾玉蝶花鈿、雲紋金步搖,藕色夾襖外罩一襲蓮紅色對襟織錦長裳,上有銀線袖成的點點落梅圖,美得像仙女下凡塵。
實話說,錢盈盈長得挺美的,瓜子臉、柳葉眉,一雙嬌俏的單鳳眼滴溜溜的望著人,大概男人對著這樣一雙眼楮會覺得被勾引了,但看在女人眼里多少覺得她不安分。
見到錢盈盈,余敏屈膝為禮,「大女乃女乃。」
從余敏進門,錢盈盈臉上的笑容就沒褪過,即使滿心妒恨,即使恨不得撕了余敏,她還是保持住笑臉。
她起身,一把拉住余敏的手,親親熱熱地說道︰「妹妹可真忙,終于得空來見姊姊一面了。」
姊姊?妹妹?她們之間有這層關系嗎?一陣惡寒生起,余敏提醒自己,莊敬自強、處變不驚!
她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手抽出來,低聲道︰「還請大女乃女乃見諒。」
「說什麼客套話呢,姊姊都明白的,世子爺看重,讓妹妹主持中饋,妹妹這才忙得見不了人。你命好,不像姊姊只能獨守西院,什麼也幫不了爺。」
她在等余敏懂事,主動將權分些出來,以換取日後的順利平安,吃獨食雖好,可也得有那個能耐。
余敏卻像听不懂似的,問道︰「不知大女乃女乃讓奴婢過來,有什麼事情吩咐?」
裝死?好啊,讓你裝!錢盈盈冷笑,殺人的目光射上。「是有幾件事要麻煩妹妹,不知道妹妹肯不肯幫姊姊這個忙。」
「大女乃女乃有事請吩咐。」
「再過幾日,便是老夫人的生辰,府里可曾備下禮物?」
「是,王叔已經著人去辦。」
「這生辰禮可不能大意,怎麼說世子爺都是老夫人的嫡長孫,到時候府里宴請的客人很多,千萬別讓爺失了面子。」這話,是老國公夫人特地命人傳來的。
「是,奴婢記住了。」
「到時,你隨我回一趟國公府,老夫人知道爺身邊有你這個可人兒,幫著張羅叡園的大小事兒,心里頭高興,想見見你。
「記住,得把時間空出來,姊姊見你一面難也就罷了,姊妹之間沒什麼好計較的,若是連老夫人想見你一面都不得……那麼,妹妹的架子似乎大了些,會給人說嘴的事妹妹還是別做的好。」
這是赤|果|果的威脅了。
好端端的,老國公夫人怎會知道她這號小人物?不就是喜歡當「姊姊」的錢盈盈透露出去的。
余敏還在想她會用什麼招式對付自己,原來她沒打算在叡園動手,而是要把案發現場擺在靖國公府。
也好,確定時間地點,就不必終日惶惶不安,成天防賊日子還要不要過了?
那天爺也會回靖國公府吧?想起爺,余敏心頭略安。
這是爺的特殊本事,不必做什麼、說什麼,光是讓她想起,便會覺得心安,仿佛他是個能防塵防爆防惡毒的防空洞,躲進他的保護範圍,就會安全無虞。
余敏低眉順眼地說道︰「奴婢遵命。」
「另外,我想邀些夫人小姐在府里開個賞花宴,你命人把府里上下打理干淨,張羅吃食,世子爺在朝堂上當官,咱們當妻子的得幫著做門面,記住,慎重些,別讓爺沒臉了。」
咱們當妻子的?誰跟她是咱們?誰又是妻子?惡寒從她背後陣陣生起。
不過……辦賞花宴?錢盈盈這麼做是想替自己正名?想正式將靖國公府大女乃女乃的身分擺出去,讓京城貴婦認得她?
爺提醒過自己,她家爺可是皇帝跟前的紅人,多少文官武官都想巴結他,從他身上套交情好套些話,若是有人往叡園送禮,不管禮大禮小,連踫都不能踫。
正當眾人不得其門而入時,錢盈盈搞這麼一個賞花宴,豈不是大開方便之門?之後不曉得會帶來多少麻煩。
余敏皺眉,正想著該用什麼借口回絕時,錢盈盈又說話了。
「既要辦賞花宴,又要參加老夫人的壽辰,我的衣服首飾找不出能夠撐場面的,你讓寶珍坊和彩繡莊的掌櫃的來一趟,時間有點趕了,要抓緊著辦。」
余敏抿唇一笑,不管是主子或下人,衣服都是有定制的。
她剛接手中饋時,還特意讓人去外頭打听,哪家的規矩都是這樣。錢盈盈剛進門時就做了四身衣服,打造一些金銀飾物,現在鬧這出是想積存家底,還是想趁勢顯擺、迅速定位?
余敏沒有回答,只是淡淡笑著,她不會照做的,想讓人進府裁衣置辦首飾?可以啊,那就自己叫人來,用自己的嫁妝付帳吧。
她的笑讓錢盈盈覺得礙眼,卻不能發作,只能白叮囑幾句,「記住,這事兒得抓緊著時間做,若是耽誤老夫人的壽辰可不成。」
真能耽誤是好事呢,至少省得擔心人家要怎麼對付自己?
這世間最讓人痛恨的,就是明知道人家要對自己使壞,卻只能眼睜睜等著事情發生,不能事先喝止。
「大女乃女乃放心,耽誤不了。」余敏微笑。
「那就好。」錢盈盈也笑。
兩人心中都有定計,等著對方接招。
余敏的對策很簡單,就是要衣服,不給,要頭面,不許,要看生辰禮,不準,要見她余敏——沒空。
錢盈盈的計策略勝一籌,看出了這個賤丫頭不就欺負自己沒錢嗎?
簡單!余敏不給,她就自取,余敏想在叡園當家作主,她就讓她待不下去,所以……要怎麼讓老國公夫人對余敏感興趣呢?
璟叡又被留在宮里了,不知怎地,他一整天都覺得心緒不寧,他想回叡園,迫不及待。
皇帝站在一面牆前,牆上繪著大齊的疆域,他的目光在涼州、袞州、湘州、冀州與汾河之間不斷來回,而璟叡站在皇帝身後伺候著。
「最近練兵,練得怎樣?」皇帝問。
「回皇上,經過兩個月的密集訓練,雖不敢說比金人強,但體力、武功和敏捷度進步許多,布陣速度也加快不少。」
「听說你讓士兵到河里泡水?這種天氣要是生病了可不成。」、
「回皇上,二月的北疆天寒地凍、冰雪正融,選在那時候打仗,眾將官必須得忍受酷寒,否則仗還沒開打已經輸掉一半。」
他精心挑選的三千士兵,是要送到屠虎關的,那里地勢高,比平地又更冷上許多。
皇帝點點頭,手順著袞州一路往下指。
他們計劃,劫來的糧米送往汾河以東,供應流民及軍隊所需,而金銀珠寶及文件密檔,直接用船沿水路送進京城。
金人二十萬,進入大齊這麼大一片土地後,必會分散,只要在他們的後方堵住糧草供應,而四州米糧早已被璟叡劫掠,在缺糧草的情況下這場仗並不難打。
皇帝又問︰「璟叡當真相信,霍秋幗能以三千士兵,在屠虎關抵擋金人二十萬大軍整整五天?」他怎麼想都覺得不太可能,璟叡的想法很好,只是太冒險了。
「回皇上,兩國開戰之初,金人不會立即集結二十萬大軍,大約會先派一、兩萬的先遣部隊沖破屠虎關。」
「一、兩萬對三千也是場艱難戰役,更何況你說過金人的兵在各方面都強過咱們的。」
「是,所以臣與幾位舅父密議,決定不正面迎戰,用法子拖著,只要拖過五日即可。」
「用法子拖著?怎麼拖?」
璟叡走近地圖,手指向西北方一隅,說︰「這里是屠虎關,易守難攻,金人的先讓隊到這里集結後,必定在此處山林扎營。
「這座山里林木叢生,是很好的隱蔽處,山上有座大湖,供水充足,只是那座湖每年四月雨水泛濫時就會淹山,波及山下百姓,因此大齊駐軍得年年修堤,免得造成災難。」
「四月?與此役無關。」皇帝隱約想到什麼,可是算算時間又兜不上。
「沒錯,但霍將軍會在年底之前先領著精兵前往屠虎關,一來將百姓事先撤走,二來砍木挖堤,三來布置機關,待金人大軍前往屠虎關時便放火燒林。」
「放火燒林?好!如此一來,金人扎營處便失了掩護。」
「不只如此,放火燒山後,煙、炭、星星之火皆能讓帳篷點燃,他們想扎營就必須先滅火。」
「不是說供水充足嗎?還怕沒東西滅火。」
「是的,可這樣下來,就得耽擱一整天,待他們整軍歇下後,之前挖的堤就可以炸開,這時候的金人行軍數日,又在扎營上費了大把功夫,肯定兵疲馬困,突如其來的地震淹山應該能造成不少損傷。」
「好法子,可這也頂多能困住他們一、兩天,你方才說的布置機關又是如何?」
「是,皇上,霍將軍會事先在城門前五百尺處設置鐵絲網,網上布滿棘刺,棘刺會刺傷馬腿,讓馬無法作戰。」
「這布置太幼稚,頂多是陣前一、兩排的幾百匹戰馬受傷摔倒,後面的部隊自然會發現機關,花大把力氣只為著傷幾百個人的戰力?不劃算。」
「可摔馬、除網,重新集結隊伍都需要時間,再者,臣所謂的機關重點不是鐵刺網,而是在離城兩百尺處的大坑洞。」
「坑洞?」
「是,洞里澆油、洞上鋪干草,除去鐵刺網後,金人必定會一鼓作氣沖往城門前,這一沖,幾千批戰馬自會收勢不及,摔入洞里。
「這些坑洞在咱們的射程內,洞里有油,洞上有草,幾百支燃著火的長箭會燒得他們措手不及。就在金人大驚失色同時,霍將軍暗暗布在金人隊伍後方的百人精銳會出動燒糧。前後受挫之下,金人必會退到後面,重新議計,再行開打。」
「很好,這下子又能拖上一、二日。可金人沒了糧,打起仗來會更狠,他們需要關內的糧米來養軍隊。」皇帝沉吟。
「是的,接下來他們定會快速攻城。為抗金人入侵,屠虎關城牆高聳,長箭無法射入城內,敵軍只能靠攀爬搶攻,我方先準備好生石灰水,敵人攀上城牆後,以竹筒抽取生石灰水疾射敵人臉部。
「生石灰水會產生高熱,敵軍受熱灼傷臉部、雙眼,不致死,卻定會摔堆在城牆邊,阻擋後方士兵前進,我估計至少可以再撐上一天。
「但敵軍數目眾多,到最後定會強攻,這時候能夠撐多久就得靠咱們軍隊的能耐了,不過在危險時,霍將軍會出面降敵,讓金人進入屠虎關。與此同時,三千軍隊已陸續撤離,待金人進城時,城里將會到處起火。」
燒山之後再燒城,他半點東西都不給金人留下。
「生石灰加水會產生高熱?誰想的計策?」皇帝失笑,居然在戰場上用這種陰招?
皇上笑,璟叡也跟著笑,這招確實很陰,不像大將軍的手筆,確實,這是後宅女子的杰作。
「怎麼笑得這麼怪?是你哪個舅父想出來的?」
「稟皇上,並不是,是府中一個小丫頭想出來的。」璟叡刻意的刻意把余敏推出去,這是替未來計劃,日後自己定要封王,他若想娶她,她的身分不能太低,所以她的功勞必須讓皇帝記住。
「小丫頭……」皇帝凝眉,片刻後問︰「是那個搞出彈簧床的丫頭嗎?」
「是。」
「那丫頭倒是滿腦子鬼主意。」
半個月前,呂襄譯送了張厚厚的怪床墊過來,說是心疼皇上一心為國,夜不成寐。
襄譯這孩子模樣長得討喜,說話也討人歡心,所以皇帝試著躺上,那感覺……何止是舒服,簡直是當神仙啦。
這段日子,滿心盤算對金大計,夜里輾轉難眠,這張床及時出現,簡直是要芝麻送西瓜,救命仙丹吶。
昨天呂襄譯又進宮,笑咪咪地向皇帝討個御筆,什麼「天下第一床」,約莫是要開鋪子大發利市吧。
這種事也只有他敢向皇上要求,不過是幾個字罷了,皇帝自然應允,卻提出條件,要他月年春天下場參加會試。
那家伙軟泡硬磨,磨不過皇帝,勉強咬牙應下,還心不甘情不願地回嘴,「如果襄譯沒考上,皇姑丈可別罵我。」
皇帝不同他置氣,淡淡回道︰「不罵,罵什麼呢,考不上就把牌匾給拆了當柴燒,不就得啦。」
這件事令皇帝對璟叡相當滿意,他口風緊,連最好的朋友也沒有透露朝廷改變襲爵制度的決心。
「確實,她古靈精怪,滿腦子稀奇主意。」璟叡附和。
「听說襄譯生病,到莊子上休養,連平王妃都跟過去照顧,是真是假?」
「假的,藉由生病,襄譯方能將王府庶務丟回去,他得卯足勁兒準備會試。」講到後面,璟叡忍不住笑了出來。
「有這麼听話?好!下次踫著襄譯,幫朕傳句話,讓他再送上幾張彈簧床,我讓皇後、太後都給他的鋪子寫匾額。」
「稟皇上,嚴格來講,那間鋪子不是襄譯的。」
「不是他的?那他為誰辛苦為誰忙?」
「鋪子的正主是小魚——擺弄出彈簧床的丫頭。」
「小魚?這名字倒有趣。」
「她姓余,單名敏字,我們習慣喊她小魚。」
「一個丫頭哪來的本事開鋪子?」還不是得靠襄譯出手,恐怕是借個名吧,皇帝心想。
「起初我們說好,我與襄譯各佔鋪子四成股,小魚佔兩股,但襄譯和小魚打賭輸了,她拿走六成股份,我和襄譯各佔兩成。」
打賭?皇帝撫須而笑,這丫頭听起來挺有趣。「說說,他們打什麼賭?」
「賭小魚能讓一張薄紙撐住硯台。」
「怎麼可能?她辦到了?」皇帝直覺問,但……當然辦得到,否則怎能拿走六成股份。
皇帝換句話問︰「她怎麼做到的?」
「容微臣為皇上示範。」
「好。」
璟叡搬來兩張圓凳,將白玉紙前後折成波浪狀,放在兩張圓凳中間,再將硯台擺上,果然白玉紙穩穩地將硯台撐住了。
在皇帝的驚訝目光中,璟叡取下硯台,將裝滿茶水的壺和杯子往上頭放去,一樣擦得住!
余敏是這樣解釋的——慣性矩可以抵抗更多的力,當高度增加十倍就可抵抗一千倍的力。這解釋似乎很清楚,但他和呂襄譯听得一頭霧水。
「這個賭,你們輸得不冤枉。」皇帝撫掌而笑。
「可襄譯覺得冤,不服輸,他們又賭了算學,各出五道題,襄譯用算盤,小魚用紙筆計算,看誰先把十道題目答完。」
「這次小魚可笨了,襄譯那手算盤連戶部尚書都傻眼的。」皇帝說道。
「襄譯也覺得穩操勝券,沒想到輸得更慘。襄譯還想耍賴,小魚笑著說︰「沒關系,起手有回大丈夫,身為男人,一輩子不對女人耍幾次賴,怎能算得上英雄好漢?往後小魚會好好向世子爺學習,學著讓臉皮厚得像爺這般有創意,活著才有勇氣。」」
璟叡的話逗得皇帝呵呵大笑。
「這丫頭確實有趣,找個機會把她帶進宮里,讓朕瞧瞧。」
「臣遵旨。」
璟叡退出御書房,今天待得太晚,宮里有讓他留宿的地方,但他心神不寧,還是決定回叡園。
宮里已經下鑰,他央求秦公公幫忙,才能順利出宮。
沒想到呂襄譯竟在宮外等他,這人應該在王妃的陪嫁莊子上「養病」才對,怎麼會等在這里,莫非真讓他料到,有事發生了?
璟叡快步迎上,表情凝重地問︰「你來等我嗎?什麼事?」
「上車再說。」呂襄譯一把將他拉上車。
車行轆轆,呂襄譯遞了杯茶給他,璟叡急問︰「有什麼事快講。」
「干麼這麼著急,是好事。」他笑咪咪道。
好事?不對……他感覺到的是不安。
他在皇上面前自信若定、強顏歡笑,可心底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似的。
「我聯絡上漕幫了,打算明天出京,走一趟湘州,和漕幫的燕大爺見個面。
「你不是需要船只,把涼、袞、湘、冀四州的金銀財寶運回京城嗎?如果談得攏,這次的好處我打算讓給漕幫,之後咱們就可以開始策劃與漕幫合作,做河運生意。」
這門生意他已經想過好多年,始終不得其門而入,璟叡的大計恰好給他開了口子。
「這事就勞你去辦了。」璟叡點頭道。
「我不在京城,莊子那邊……」
「我會派人守著,不讓人打擾王妃。」
「就等你這句話,我餓慘了,從下午等你等到現在,半口飯都沒吃,回叡園把小魚拉下床,給我做碗面墊墊肚子吧。」呂襄譯說得可憐兮兮,不怪他,實在是太久沒吃到余敏做的好菜了。
璟叡覷他一眼,搖頭嘆氣。「好,讓車夫快一點。」
「你也沒吃飯?和皇上聊到這麼晚?我這個皇姑丈還真是寵愛你吶。」呂襄譯勾勾璟叡的下巴,自顧自地笑起來。
已經吃掉三碗紅豆湯,還是痛!
余敏弓著身子,趴在床上,痛到一個不行。
穿越至今已經三、四個月,日子過得很平順,被她徹底遺忘的生理期今天下午突然報到,她「轉大人」了,轉得她哀哀叫。
前世的人生初體驗她也是這樣,痛得滿床翻滾,媽媽弄紅豆湯、管家阿姨煮中藥,把兩個女人搞得手忙腳亂。
但效果太慢,還是大哥最好,一杯水、一顆止痛藥,讓她的疼痛瞬間消失無縱。
那天下午,她耍賴地窩在哥懷里,哥要考試了,她臉皮厚,打死不走,哥只好抱著她,一面背書一面哄她。
別人唱世上只有媽媽好,她唱的是「世上只有哥哥好,有哥的孩子像個寶」。
沒錯,她是哥的珍寶,是哥捧在掌心的明珠,她不知道一個人怎麼可以這樣疼愛另一個人,但她知道,這世上她再不會愛第二個男人比愛哥哥更深……
那麼爺呢?
爺……也很好,他對人有些冷,但對她,從不。
他縱容她做所有該做、不該做的事,他不用這時代對女子的標準要求她,在他的羽翼下,她過得自在而舒適。
那天,爺說喜歡她。
她听見了,卻只能一路裝死。
難道不喜歡爺嗎?開玩笑,怎麼可能不喜歡?如果愛情是一場競賽,光那張臉已經贏了一半,只是……她不能做不公平的事啊,這樣好的男人不應該只是個替代品。
他不是哥,他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個體,他有權利得到一個真心愛他的女子。
所以她不是真心愛他?
余敏下意識搖頭,她不知道,因為她無法把哥的影子從他身上剝離,因為她弄不清楚自己愛上的是爺還是哥的背影。
她願意待他好,願意傾全力照顧他,讓他過得舒服,但,她不願意對他不公平。
呃……又一陣抽痛,救命救命救命……哥,你在哪里?給我止痛藥行不行?
她痛得頭發暈,滿腦子全想著哥掌心里那顆小小的藥片。
這時候,一股怪怪的味道傳來,她掩住口鼻,轉過頭。
好死不死竟讓她看見窗戶有一根……管子?香?
不會是傳聞中的迷香吧?這屋子小歸小,卻是兩面牆有窗的,吹這種迷香?空氣一對流就會散掉,對方是腦包?
不對,現在天氣太冷,人家算準了她不會開窗。
余敏強忍疼痛、掩住口鼻,她小心翼翼下床,打開另一邊的窗子,把頭伸出去,猛吸幾口氣,也讓冷空氣帶走那股怪味兒。
約莫一炷香工夫,那根細管子慢慢燃盡,灰末落在地上,微微的紅點消失,室內空氣里的怪味兒很淡了。
余敏慎重考慮,是要從窗口跳出去,還是等著觀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過去她心髒不好,她習慣面對任何會讓心髒速度加快的事都下意識躲避,所以跳窗是她的第一選擇。
只是窗子有點高,她必須走回桌邊,搬一張凳子過來墊腳,才能跳得出去。
她佝僂著身子,輕手輕腳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抬起椅子,企圖繞過門邊走到窗口處。
沒想到這時候門打開,一個穿著夜行衣,臉上蒙著黑布的男子進來了。
來不及了!她唯一的自保方式是攻擊。
直覺地,她把手上的椅子往黑衣人頭上用力砸去!
耶,她砸到了,但是……沒暈?她有這麼弱雞嗎?
只見對方低喊一聲,從腰際抽出明晃晃的刀子,向她揮來。
她能做什麼?退後?做了!尖叫?做了!抓起東西往對方身上砸?做了!
但對方還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奔到她面前,他高舉起刀子,用力朝她砍下去剎那間,她抬起手臂護住頭,借著吼叫把心中的驚恐大喊出來。
余敏听見了,听見刀子扎進血肉的沉悶聲。
黑衣人與余敏對視一眼,猛然拔出刀子,鮮血激射,一道腥紅在眼前散開。
余敏太害怕了,竟不覺得痛,只是恐慌,她不斷放聲尖叫。
對方一個緊張,本想紅刀子進、白刀子出,迅速解決掉她,可是想起主子的再三囑咐,只好丟下刀子,揪起她的衣襟,狠狠甩她幾巴掌,把她打得七葷八素之後,用力一提,把她往旁邊摔去。
余敏身子飛起來,再落下時,頭撞到桌角,「叩」的一聲,痛得她幾乎暈過去。
余敏躺在地上不斷喘息,再沒力氣和對方抗爭,只能側著臉,親眼看著黑衣人打開自己的每個櫃子亂搜一通。
最後,他從床底下拖出一口楠木箱子,是爺交給她保管的那只,里面裝著爺的全數家當,箱子口有一柄大鎖鎖住了。
黑衣人沒在這當頭急著打開鎖,他抱起楠木箱子就往外跑,那箱子沉得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箱子給扛上肩頭。
出屋前,他還轉頭看了余敏一眼,她飛快閉上眼楮,假裝不省人事。
側耳傾听,直到腳步聲听不見了,余敏才勉強爬起來。
她的頭很暈,是因為被打、被摔,還是失血過多、血糖降低才暈的,迷迷糊糊地,她也不清楚,但可以確定的是,再不出門求助,明天早上這間屋子里會出現一具尸體。
至于再以後這屋子里會不會鬧鬼,就不是她能考慮的。
余敏用力甩頭,甩出一絲清明,她跪著、爬著,用罄力氣才爬到巧兒和鴦兒的屋前,用力拍打她們的房門。
其實,早在余敏發出第一聲尖叫時,鴦兒和巧兒已經醒來。
她們直覺認定是錢氏對余敏下黑手,兩人互視一眼、心有默契,決定保持沉默,反正爺不在,等到明天天亮……或許余敏就死了。
拉過被子蒙住頭,兩人決定眼不見為淨。
余敏咬牙堅持著,一下又一下,用力拍打房門。
但里面半點動靜都沒有,她們也被下了迷香嗎?所以她死定了嗎?
怎麼辦?她已經沒有力氣爬到別的院子,沒有力氣狂喊尖叫,沒有力氣……
敲門聲越來越小,她開始想象,這次死了,會不會又穿越?那個新時代里會不會有一個長得很熟悉的韓璟叡?
璟叡從來沒有這樣慌亂過,莫名地緊張、莫名地紊亂,隱隱的不安在心底逐漸發酵、擴大。
馬車在門口停下時,他半句話都不說,飛快跳下馬車,沖進叡園。
呂襄譯滿目懷疑地望著璟叡的背影,怎麼了?好怪,從璟叡上馬車之後,就怪異到難以解釋,他心不在焉,缺乏耐性,老是話不對題。
認識璟叡一輩子了,他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人,在戰場上,幾萬大軍在面前他也能談笑風生,可……他竟然焦躁了?
呂襄譯跟著下馬車,追在璟叡身後,他的輕功遠遠不及璟叡,所幸叡園並不大,三下兩下就追到主院。
兩人踏進院子當下,璟叡傻了,呂襄譯更傻,只見余敏渾身是血,人已經逐漸失去意識,卻還有一下、沒一下地拍打門扇?
她在求救,卻沒人理會?為什麼?屋里的丫頭也被殺了?
璟叡沖上前,一把抱起余敏回自己屋里,呂襄譯看了那扇門一眼,抬腳,用力將房門踢開。
他的動作太大,巧兒、鴦兒受到驚嚇,下意識地從床上彈起來。
沒死?沒暈?看起來……清醒得很,所以她們是故意的?故意不理會小魚的求救?
嘴角微揚,冷酷一笑,這麼希望小魚死掉?真可惜她死不了,而該死的……呂襄譯目光一凜!
月光從他身後射入,巧兒、鴦兒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他一身肅殺氣息令人膽顫心驚。
鴦兒暗道一聲不好,而巧兒已經嚇得又縮回被子里。
呂襄譯不打不罵也不嚇人,他只淡淡地丟下兩個字,「等著。」
等著?等什麼?輕輕的兩個字像個大巴掌似的,狠狠地甩上她們的臉,打掉兩人心底的最後一絲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