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二,不好了,出事了。」
駱青匆匆的闖入趙逸塵夫妻的院子,連通傳一聲都等不及,趙逸塵正在為妻子畫眉,手一滑就畫歪了,一粗一細的眉看來很滑稽,活似掛了一條毛蟲,但沒人笑得出來。
跟在駱青身後的是臉色凝重的水閑庭,他最近一直在盯梢,駐扎在城外的先鋒營讓他很不安,果然有動靜。
「出事了?」還能有什麼大事。
趙逸塵將方巾沾濕,洗去畫壞的眉黛。
「芸兒妹妹被駐軍捉走了。」那個蠢貨,果真被自己的蠢害死。
「駐軍怎麼會捉她,她又干了什麼蠢事?」不找死不會死,以她的目中無人,早晚有一天會闖下大禍。
駱青忿忿地冷笑,「她居然把通化縣當胡陽大山,出去撞了人後不但不向對方道歉,反而高聲怒罵,對方不理會她還拉著人家的手臂不放,認為對方瞧不起她……」
結果那個沒大腦的女人居然說要叫她父親滅了被撞的人,對方冷冷的問︰「令尊高姓?」她直接說出,「哮天寨徐豹。」
然後人就被扣住了。
「那個人姓林,是先鋒營的林校尉,他原本就是跟著神武將軍凌雲衣出京剿匪,一路往過來已經剿了三座匪寨,正在觀望要不要一並把哮天寨給剿了,還是回京覆旨。」水閑庭將後語補上,他隱身暗處觀察了數日,先鋒營的糧草補給不足,正打算拔營返京,誰知……
「而徐芸兒傻得撞上去,讓準備離開的先鋒營又留下來,你們是這個意思嗎?」早知道應該先把她送回去,省得惹禍,徐大當家把她寵壞了,慣得有如村夫愚婦。
「是我們沒看好她,讓她走出趙府。」駱青十分自責,看守徐芸兒的事是他自個兒攬下的,他卻去了映月樓。
佳人有約。
「人生地不熟的,她怎麼會恰好撞上林校尉?」這也未免巧合得令人生疑。
徐芸兒蠢歸蠢,還沒蠢到瞎了雙眼,穿了軍服的軍爺她會認不出?傻楞楞地往槍口上撞。
「你們有沒有想過,她出門的目的地是去哪里、要干什麼?」重新淨了面的皇甫婉容指出他們沒想到的盲點。
幾個大男人面面相覷,女兒家出門逛個街有什麼?會有問題嗎?
「先去查查我家那繼母或二弟那一家子吧!」早在徐芸兒府里說出自己爹是哮天寨的大當家之際,她就有預感不太妙了,如今徐芸兒人又被抓,她才不信只是單純的巧合。
「趙逸風……等等,我好像見過他在先鋒營附近走動,至于有沒有入營我倒不知情。」
軍營的戒備森嚴,他不好靠得太近,只能在外圍蹲點,看看大軍有沒有出兵的動作。
皇甫婉容看看自家夫君,再瞧瞧其他兩人,嘆氣他們的遲頓到難以置信的地步。「明煙,你去問問糧食行的金掌櫃,看這幾日有沒有人大量購糧,若有是何人所買,送往何處。」先鋒營的糧草補給不足,若要留下,得先解決吃的問題。
明煙一應,「是,奴婢這就去問。」
「明霞,你到二門外跟周拐子聊聊,不著痕跡的探出今日是誰陪徐姑娘出府的。」
「是,奴婢馬上去。」明霞應得很輕。
出門前,另喚一名叫采月的二等丫頭在門外候著,主子有任何需要便可立即入內伺候。
男人們頓覺尷尬不已,有些反應不如人的自慚。
過了好一會兒,回話的人來了,先回來的是明霞。
「大少女乃女乃,周拐子說是二少爺陪徐姑娘上街散心,他一邊安慰徐姑娘不要傷心,大少爺遲早會看見她的美,一邊鼓動徐姑娘去首飾鋪子走走,買些金釵銀簪妝點自己,好把大少女乃女乃比下去。」
皇甫婉容心中有數了。
「首飾鋪子就在徐芸兒出事的那條街,兩處相隔不遠,若是有心人一引,能不撞上都難。」趙逸風想要做的是為難長房,讓長房受到牽連,一敗不起。
「那只死耗子,給他鑽了漏洞。」駱青怒喝。
又過了一會兒,明煙回來了。
「大少女乃女乃,糧食行三日內賣出三萬石白米,與鋪子里二萬石白米同日送至城外的先鋒營,說是二少爺盡忠報國捐給軍爺的。」
果然是他!
還真是有錢,就不知是慷誰之慨。
皇甫婉容听到此,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徐芸兒和謝氏走得太近,徐芸兒口風不緊又太容易相信人,謝氏手段是何等高明,輕易地把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耍得團團轉,掌握在股掌之間。
趙逸塵的臉色為之鐵青,前所未有的難看,雪白瓷杯在他手中化為齎粉,駱青氣得牙癢癢的往桌上一拍,留下肉眼可見的五指掌紋,而水閑庭始終一言不發,眉頭卻緊得足以夾死蚊子。
「你們想過要怎麼做了嗎?」發惱是無用的,重要的是接下來該怎麼做,別人都發招了,豈能坐以待斃?
「什麼意思?」
男人們想著要如何救出徐芸兒,此乃當務之急,若未能全須全尾的將徐芸兒帶回胡陽大山,徐大當家會剮了他們。
「是戰還是降?」皇甫婉容語調說得很輕,如螢火輕顫。
趙逸塵和水閑庭听懂了,刷地神情繃緊,血色轉淡地看向她。
駱青是武夫,听不懂頗富玄機的一句話,他一臉納悶地看著皇甫婉容,但也知道這應該不是好事。
「數千匪眾和三萬訓練有素的精兵,你們認為勝算有多少?還是趁未有人死傷前先訂好三千口福棺,省得到時候棺材店漲價,得用多一倍的價錢買棺……」
生意人最善算計,算盤珠子一撥,哪里有利可圖哪邊去。
「容兒……」她這話太嚇人,但趙逸塵說不出她的話是錯的,因為她說的是實情,哮天寨的桿匪再強橫,也絕對打不過正規軍,何況人數上的懸殊,說是直接輾壓一點也不為過,哮天寨眾人毫無生機。
但是降……成了階下囚還有什麼活路?從犯發配流徙三千里,幾位當家只有一種下場——斬首示眾。
「降不一定是死路,你們听過「招安」嗎?」不用打仗,直接坐下來談談,談好了便船過水無痕。
幾個男人一听,眼楮都亮起來了。
「容兒,你真是聰明,當朝丞相都比不上你的慧黠。」得妻如此,夫復何求,他之幸也。
「別高興得太早,最大的難關在哮天寨,他們願意被招安嗎?」也許寧願死戰也不肯吃公糧。
丞相也是她的爹,跟爹比算什麼,大不孝。
不過她爹說過她若是男子,以她的聰明才智日後必是將相之才,可惜了女兒身,少了凌雲壯志。
「我去,我去和大當家的打一架,用拳頭說話。」駱青手握成拳,一副與人拳下論生死的樣子。
魯漢子用的是武力鎮壓,出發點是好的,但是不切實際,哮天寨有多少人,他一人力戰到竭也戰不完。
「你不行,你太沖動了,一言不合就吵起來,到最後什麼也談不攏,還是我去。」他不想全家被鏟平。
一听丈夫要重回凶險重重的哮天寨,皇甫婉容手心輕握了一下,一只溫厚的手悄悄伸了過來,包住她微涼的手。
在這一刻,她有點舍不得他了。
心動只在一瞬間。
「你要我不戰而降——」
銅鑼似的嗓音響徹雲霄,一身虎背熊腰的徐豹腰系虎皮寬帶,胸前掛了一串虎牙串起的赤金蛟紋煉,手指粗的煉條足足有十斤重,他當彈羽毛似的甩來甩去,不見重量。
方型臉,闊嘴,虎目如炬,鼻頭似蒜,下顎處有處可怖的刀疤,差兩寸就割在頸子上,他的一生也就完了。
「是招安,大當家,你別听岔了,由我們主動向朝廷談和,我們搶來的財物不必交出,全歸兄弟所有,若是得皇上賞識還能封個官兒當當,大當家你並不吃虧。」只是以後不能吆五喝六,領幾千名兄弟當老大。
招安之後是看個人意願編入軍隊或發還原籍,所得銀兩由所有人均分,之前的功過一筆勾銷,不再有罪犯和逃丁,全是良民,以後要做什麼都由自個兒決定,只要別再入山為匪。
不過在干了一、二十年的土匪,要再守一板一眼的軍隊規矩實在太難了,他們散慢慣了,也習慣不勞而獲,大手筆的玩花娘、包戲子,當兵的那點軍餉連口酒都買不起,哪能比得上搶來的花得痛快,還不用被管。
哮天寨有三分之二的匪眾都和徐豹有相同想法,他們寧可死在官兵的刀劍下也不願被招安,當了半輩子的土匪,誰要這麼軟蛋的受辱,還不如好好的拚一場,死了也甘心。
但是其余的人想回家,他們有些人是被逼當土匪,原先是莊稼漢或商人,年輕力壯有力氣,被土匪頭瞧上眼才落草為寇。
徐豹冷笑,「好個不吃虧,我干麼把我的銀錢分給兄弟,那是我該得的,當兵三年還不如我下山搶一回來得多,那點軍餉我看得上眼嗎?啊!啊——我可虧多了。」
他如洪鐘般的聲音壓低了些,似在說︰別開玩笑了,我山大王不當去當兵卒子,當我腦子長蟲呀!
「大當家,我趙二不跟你說玩笑話,三萬名京畿兵,那可是我們的好幾倍,人家穿的是輕薄鐵甲衣,用的是精鋼鑄的利器,連馬都比我們的好,只要守在山腳下還不用打上來,我們就被圍困了,再也逃不出去。」他實在不願見他們平白牲,寨里還有許多無辜的女人和小孩。
「喝!得意了,出去一趟連姓都改了,話也變多了,我都要被你說動了。」生性漠然的人突然變得好口才,還真是不習慣。
「大當家,我本姓趙,通化人士。」趙逸塵目光炯然,不因任務的困難而退縮,盡最大的努力挽救更多的性命。
「我家芸兒呢?她不是去找你了,她過得好嗎?」一想到打小被他嬌寵到大的女兒,徐豹露出慈父笑臉。
「不好。」還活著,但往後的事無人能預料。
「不好?!」他笑意凝結,猙然睜目。
「是很不好,芸兒的個性你也了解,向來是不喜人管束,管得越多她越不耐煩,我讓她待在府里別外出,以免遇上入城購糧的駐軍,可她偏是不听,我剛一轉身她便溜出去。」他真話假話摻在一起講。
「然後呢?」他的芸兒不會是受傷了?
趙逸塵目露欷吁。「縣城可不比咱們胡陽大山,那是有縣太爺管的,不是大當家你說的算,她出府胡作非為也就罷了,偏偏找上京畿營的先鋒軍,對人加以羞辱謾罵,還報出大當家的名字……」
「什麼,她找死——」徐豹急了。
是找死,說得一點也沒錯。「我讓駱七在那兒盯著,一有情況趕緊回報,水四也還在蹲點,以防先鋒營拔營。」
他絕口不提趙逸風也摻合在其中,若讓徐豹知道是趙府兄弟內斗才牽連上徐芸兒,這次的游說不僅會失敗,徐豹還會惡氣一上來,率著兄弟趁夜模進趙府,滿門屠盡。
徐豹重義,但也心狠手辣,他更疼唯一的女兒,任何事和他女兒一比都不重要,可放在一旁。
因此徐芸兒被他養得張狂跋扈,無知傲慢,仗著父親的庇護,她無所畏懼地視他人為草芥。
想來她會有這一天也是理所當然,她被保護得太好了,好到不知人情世故。
徐豹像頭豹子似的盯著面色不改的趙逸塵。「你沒設法救她。」
他一笑,神色自若。「大當家,你太看得起我了,在三萬大軍的兵營里,你認為我能不被發現的來去自如嗎?」
大當家親自出馬也不成。
「你沒看好她就是你的錯。」因為他,女兒才私自出寨。
「我承認,我也沒想過令嬡會這麼蠢。」自投羅網。
「沈見山——」他大吼,听不得人說女兒一句不是。
「大當家,我本名趙逸塵,字君山。」他瀟灑一揮袖,天人神采,仿佛天地間的雲彩齊聚一身。
「好,好,我赤誠待你,你卻回報我這些,真是太好了,趙二當家!」他是他唯一測不出深淺的對手。
徐豹不喜趙逸塵,覺得他是個威脅,威脅到他身為大當家的位置,但因為女兒喜歡,他才容忍,給其出頭的機會,多次提拔,讓他由無家可歸的小子當上僅次于他的二把手。
他知道趙逸塵有離開的意圖,也默許著,因為他不想女兒和不愛她的男人在一起,她值得更好的,趙逸塵太冷沉了,不適合她,終有一天她會受到傷害,痛不欲生。
「我不是畏死,而是不願看到哮天寨被滅寨,大當家不用為那些無辜的婦孺想一想嗎?」他們不該陪著送死。
「不必再提了,我不會考慮,京畿營敢來便力戰到死!」他徐豹一生風光,不能臨死之前被人笑孬。
「那麼你女兒呢?你不管她死活了?」
徐豹怒極,一把扯下胸前十斤重的金煉,虎牙散亂一地。
「前輩,這里沒酒,慢走,不送。」
秋季桂花飄香,白色的花瓣掛在枝椏間,細細小小地,清雅的花香說著秋的情懷。
晨曦滴露,旭照金絲,風靜靜,靜謐悠閑。
「你這丫頭不老實,我都明明聞到酒香了還誆老頭子無酒,太壞了、太壞了,壞到老頭子想偷酒喝。」唔!唔!真香,大老遠就聞著了,還兜著藏著,怕老酒鬼來打擾。
皇甫婉容很是無奈的苦笑。「那酒是我一年前釀的,用現收的白米精釀,如今氣味還不夠純正,入喉辛辣,到了第二年微辣,稍有喉韻,滋味辣中回甘,第三年辣味消失,醇厚韻長,但真正要好喝的是七年的白酒……」
「哎呀!說那麼多老酒鬼听不懂,快快把酒送上來,喂喂老酒鬼的酒蟲。」一名衣衫襤褸的老頭頂著一頭雞窩似的亂發翻牆而入,腳下鞋子破了個洞,露出髒得烏漆抹黑的大腳趾,兩腳交迭一蹺,坐在秋雨剛洗過的欄桿上,神色愜意。
窗台前的皇甫婉容正在核算著剛送上來的帳目,一迭帳冊比人高,她卻狀態輕松的一邊撥算盤珠子,一邊謄寫,帳冊以驚人的速度消失,她算帳的能力神乎其技,簡直神一樣的叫人膜拜。
老酒鬼眼楮眨了兩眨後,面容明媚的女子這才抬起頭,看向不請自來的客人,眼中帶著些許深意。
「明煙,去取酒,一瓢。」
一瓢?「是。」
明煙想笑不敢笑的憋著,在主子刻意的教下,她舉止端雅大方,端麗中見雅致。
老酒鬼不滿的嚷嚷,「一瓢怎麼夠喝,至少要一壇子,小丫頭別小氣,給老頭子酒喝有你的好處。」
皇甫婉容輕輕一嘆,縴指拂過細碎發絲。「小丫頭我已二十有一了,是兩個孩子的娘了。」
「你管我,我愛這麼喊,在老頭子眼中你就是個狡猾如狐的小丫頭。」心性如狐,狡詐多論,狐媚人的手段比勾魂女鬼還高明,輕而易舉的將男人迷得暈頭轉向。
那小子就是這般不中用,中了迷魂陣,想翻身?難。
「前輩此言差矣,小婦人幾時狡猾了,人在家中坐也惹你嫌棄。」這叫無妄之災天上來。
「就狡猾,不給老頭子酒喝。」才一瓢,她喂魚呀!
老小,老小,老人家耍起脾氣很小孩,板著臉裝孤僻。
「那就不喝了吧!」皇甫婉容素腕一揚,又一帳本被她丟至算好的那一堆去。「明煙,前輩不喝酒了,把酒拿下去。」
「是。」
明煙正要退出,急了的老頭子趕緊出聲。
「等等,別走呀!我的酒,誰敢不給我酒喝,我毒死他。」哎喲!真香,光聞那味就快醉了。
心醉。
「前輩這就讓人為難了,要喝酒又嫌做主人的不殷勤,給了酒喝還讓人聞臭腳丫,叫人難做人呀!還有,把釀酒人毒死了以後就沒酒喝了,您老衡量衡量。」老人家怪癖多,得哄著。
「呵呵——有趣有趣,你這丫頭居然敢威脅老頭子,老頭子行走江湖三十余年,你是唯一一個。」不把他放在眼底的人。
以前那些無趣的人呀!巴著,跪著,哭著求他,要他教他們、救他們的命,他一看就倒胃口,個個狐嘴猴腮、青面獠牙的,看了吐了他一缸酸水,食不知味。
小丫頭長得好,杏眼柳眉,玉肌凝透,小小的嘴兒像抹了桃花汁液似,女敕紅女敕紅的,眼正,神清,雙眸清亮。
嗯!嗯!好根苗,有他的眼緣。
「上了年紀還是少喝點,喝酒傷肝,小婦人是出自關心,前輩勿要誤解。」她可不想太有趣,以免遭人惦記。
他一哼,「酒來。」
「前輩想喝酒?」皇甫婉容示意明煙將裝在小酒壺的酒遞過來,拎在指間左右搖晃,酒香更濃厚了。
「你這丫頭又在耍什麼詭計了?」一看便知不懷好意。
「听聞前輩是醫毒雙聖?」她又把酒晃了晃,酒香四溢,更引人垂涎,仿佛听見很饞的吞口水聲。
「你听誰說的?」真香,真香,真想喝一口。
「某人。」水眸一閃。
老酒鬼很不屑的換腳蹺。「那個渾小子什麼都沒瞞你是吧!一見到美人就軟腳,不中用。」
「多謝贊美。」她嫣然一笑。
「我什麼時候贊過你了。」往臉上貼金。
「前輩說小婦人是美人。」
錢老鬼嘴巴咕噥著,眼楮盯著小酒壺左飄右移。「你想跟老頭子我學醫?老頭子收徒可是很嚴苛的。」
「不是。」
「不是?」她不學醫?
「小婦人略通醫理,也不想做名醫。」樹大招風。
學醫能治點小病就好,看看風寒、治治頭疼腦熱什麼的,搓兩顆藥丸子暖胃去寒,再多就是禍了。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同理可證,一個人的醫術若是太好,該是行醫濟世呢?還是在家里鼓搗藥草,若是人家求上門了,救是不救?真遇到疑難雜癥救得了嗎?
能救是神,不能救是庸,兩面評價。
所以說還是省些麻煩來得好,她上輩子就是能力太強了,才會慣出個凡事對她予取予求的豐玉公主,當她無所不能的榨取她的青春和本事,末了竟因嫉妒她的多才而毒害她。
她使喚不了為什麼要便宜別人,一日為女史終生是皇家的奴才,一條地位尊貴的狗——
豐玉公主在她臨死前說的。
「還是要我教你用毒?」嗯,最毒女人心,女人天生適合當毒婦,學毒好,看誰不順眼就毒誰。
她搖頭,「不學毒。」
老酒鬼不開心了,開始暴走。「你到底想要什麼?」
見他毛起來發怒,幽幽然然的皇甫婉容才起身輕捻一撮香粉,皓腕凝如玉,點燃。「听聞前輩手中有幾種叫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毒藥,反正前輩也不好自用,不如轉手做個順手人情,送給小婦人如何?」
「你要毒藥做什麼?」果然狡猾,拐著彎索藥。
「下毒。」
「你真要下毒?」他睜大眼,大聲笑出聲。
「對,下毒害人。」有些人就是學不會教訓,一而再、再而三的試探她的底線,她有些不耐煩了。
「好,好,你有慧根,老頭子中意,你拜我為師吧!」錢老鬼得意非凡的抬起下顎,等著徒弟磕頭奉茶。
「不要。」她一撇嘴。
「不要?」以為耳屎堵了耳道,他用髒污的小尾指伸入耳朵一挖,挖了老半天還真讓他挖出米粒小耳屎。
「我只要藥,不拜師。」那多麻煩,她手邊的事還不夠她忙嗎?
管帳,買賣南北貨物,田里的收成,準備接掌府中中饋,理順府里謝氏的人,哈里,皇甫蒼雲,還有胡陽大山里的那個冤家,她一個人都當十個人用了,哪還能分身有術。
多謝前輩慧眼明識,但她實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听她不拜師,老酒鬼如同被耗子咬了腳的跳起來。「你這丫頭太不知好歹了,你知道這世上有多少人想拜老頭子為師嗎?老頭子一個也沒瞧上,叫他們有多遠滾多遠……」
「前輩喝酒。」說那麼多,口渴了吧?
「這麼小杯?」她真當在養貓呀!
很讓人「悲喜交加」啊,這酒杯只有拇指和食指圈起的小,酒杯很淺,還真是一口的分量,不多也不少,淺嘗,不過量。
「杯子小有小的趣味,千杯不醉。」喝再多也不發愁,一杯接一杯,樂趣無窮。
「嗯哼!喝上一萬杯老頭子也不會醉,小里小氣地,沒見過請人喝酒還這麼不誠心。」
他念了兩句,終究是不敵美酒的誘惑,手伸進去窗戶接過酒杯。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那一小口一入肚,老酒鬼笑眼一眯,從袖袋里丟出一只髒兮兮的瓷瓶,一杯喝完又討酒喝。
他連連喝了五杯,一瓢酒沒了。
五口酒就把他的心給收買了。
「前輩,小婦人可沒請你來。」皇甫婉容指著牆頭,意指翻牆而來的人非奸即盜,她沒當賊叫人打出去已經非常厚道了。
也好在東邊園子這里地處偏僻,小心些便能不被人發覺,不然院子里時不時有奇怪的男人出現,她這「不貞」的罪名還真洗不掉,三不五時拿出來晾一晾,讓人把沉籠洗淨好下潭。
「呿!說你小氣還真端上了,要不是有好酒我也不走這一趟,你這丫頭沒良心。」他在抱怨酒太少。
「他讓你帶話來?」皇甫婉容以為她會不在意,但事到臨頭才知道,原來還是會掛念。
「他是誰?」錢老鬼故意裝傻,轉過身背向她。
「趙君山。」她的丈夫。
「不認識。」趙君山是誰,听都沒听過。
「沈見山。」哮天寨二當家。
「他呀!不自量力,被徐豹扣在寨子里,不讓他離開。」明明長著聰明相,盡做些不著調的傻事,別人的死活關他什麼事,眼巴巴的湊上前要救人于水火,偏是人家不領情,以大敵當前為由加以軟禁。
「他還說了什麼?」平安就好,皇甫婉容一顆吊起的心稍微放下。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他拿喬了。
她面露微笑,笑容如蓮花般的綻放,「我酒窖藏著十壇酒。」
「十壇酒?」錢老鬼倏地兩眼一亮,饕獸般伸舌舌忝唇。
「我可以送你……」她說到一半故作神秘的一停。
「十壇酒?」美酒呀!他來了……
她搖頭。
「八壇?」
還是搖頭。
「六壇。」不能再少了。
再搖頭。
他忍痛的喊出,「三壇。」
她依舊搖頭。
他火了,一掌拍在窗台上,窗欞都快斷了。「小丫頭到底想給老頭子多少?痛快點,別用軟刀子磨我。」
「一壺。」酒喝多了真的不好。
錢老鬼一听差點迸出一缸老淚,他憤恨地指著案幾上只裝五口酒的小酒壺。「就這一壺?」她想饞死老酒鬼呀!
「當然不是,為了不讓前輩認為小婦人天生小氣,因此嘛……」她笑著看向他腰間系著的酒葫蘆。「我讓丫頭把酒滿上,那可不只是五口了,你斟酌著喝有幾十口呢!」
聞言,他頓時有泰山崩于前,將他身子土掩一半的悲愴。「可以等老頭子回去換個葫蘆嗎?這個舊了。」送來個像水缸大的,一次裝它個三、五壇酒。
「可以。」她話留有後語,但錢老鬼並不知情。
「真的?」他歡喜地老臉笑褶成朵花兒。
「只是酒窖里有耗子,等你一來一往,耗子早把酒喝光了。」她氣定神閑的聞著香爐飄出的燻香。
「你……你……算你狠,老頭子認栽了。」他心想︰你不給我,我就去偷,看你能奈我何?他奸笑。
皇甫婉容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提了一句。「對了,酒窖外小婦人上了黃銅大鎖鎖著,是有小魯班美譽的大師特制的九連環,若不知訣竅是開不了,要是有人想去試一試,小婦人也不阻止。」
「……那小子娶了你是他的幸,還是不幸?」根本是防得滴水不漏,叫人無漏洞可鑽。
「小婦人當然希望是前者。」既然決定和他走下去,那就只能百年好合,多子多孫,以後當個兒孫繞膝的老封君。
「夠了,別再左一句小婦人,右一句小婦人的,明明不恭不順還裝什麼溫順,听得刺耳。」還真是跟那小子一個脾性,扮豬吃老虎,外表長得好看,內心是黑的。
「是,謹遵前輩之意。」皇甫婉容讓人重新取了酒來,裝滿酒葫蘆,又多送了他一銅壺酒。
老人家很好哄的,錢老鬼把酒葫蘆系好,十分欣喜地朝葫蘆輕拍兩下,再以口就銅壺嘴,呼嚕嚕的喝起來。
「好!好酒,夠烈,我的喉嚨都燒起來了,比燒刀子還過癮。」人生來日苦短,去日苦長,不如浮一大白。
「若是等到七年以上,那味道更醇綿,入口無燒灼感,但身子瞬間發熱,溫胃精脾養腎水,對有老寒腿功效奇佳。」能活血通脈,打通氣門,少飲能健身。
她原本要送一壇子給公公,他的腿腳不好,但是他還喝著藥,與酒相沖,因此她想再窖上幾年,屆時更適合老人家閑來一杯。
「你真不跟我學醫?」听她順口一提醫經,不學醫太可惜了,他有把握教出個女神醫。
「不學,我會的已經夠用了。」學得太精累的是自己,重活一世,她不想再當無所不能的凌女史。
「那毒呢?」他一臉期盼,好徒弟難遇,要趕緊下手搶。
「不了,你隨便給我一本毒經,我翻著看。」她不需當什麼用毒高手,只要對某人派得上用場就成。
正在小佛堂上香的謝氏忽然背脊一涼,她偏頭痛的毛病一直不好,時不時地抽得難受。
錢老鬼很不快的吹胡子瞪眼,上跳下躐地紅著臉,「要你拜師你不要,光要一本毒經,你是認為我不堪為師,教不好你嗎?」
「不是,是我太忙了,沒空學。」前輩,你該听得懂我的暗示吧?別頂著明燈裝糊涂。
不懂不懂,他不懂,這丫頭忒滑溜,一不留心就中了她的套。「是他不肯回來,可不是我不救他,他還想用水磨功夫跟徐豹磨,看他能不能回心轉意,听勸棄寨。」
說是軟禁,以趙逸塵的身手只要他想,隨時都能月兌身離開,胡陽大山九九八十一座山峰,待了幾年的他熟知每一條出入路徑,想走根本沒人攔得住他。
可是他還想做最後一絲努力,不願因徐豹的一意孤行而讓眾人做了枉死鬼,能救則救,算是全了同住幾年山寨的一份心意。
目前徐豹是按兵不動,他畢竟顧忌到在京畿營的女兒,絞盡腦汁想要先救她月兌險,無嗣的他就剩下這個血脈了。
「你不看好,是吧?」她看的比誰都清楚,悍匪難馴,不打不行,要打怕了他才會服。
等到身邊的人越來越少時,才會打從心里害怕,原來自己也可能會死,死的恐懼會腐蝕人的意志。
錢老鬼眉頭一揚,仰頭又是一口酒,酒還因為喝得太急而從嘴邊流出。「他是在痴心妄想,徐豹是何許人也,怎麼肯甘居人下?封他高官厚祿還不如給他一座山頭,佔山為王大逞威風,誰的話也不用听。」
「君山為的是其他無辜的人,他想多多少少救一些人也好。」不至于被滅寨,還能留下活口。
他嗤笑,「土匪窩有好人嗎?沒有一個是無辜的,吃著搶來的糧食,穿著染過血的衣物,拿著別人一生心血的財物,全死了倒是干淨。」沒有什麼好值得同情的。
「前輩,要是沒死全呢?若是有一、兩個出面指認君山,他的後半輩子就完了。」
喝酒的手一停,錢老鬼目光復雜的看向神色自若的女子。「你比我更狠,真正的心狠,因為知道沒法殺了全部的人,所以你讓趙二去救人,至少在官兵剿匪前還有一條生路。」
皇甫婉容若無其事的垂下蝶翼般雙睫,「所以徐豹該死,前輩是贊同的吧?」
「趙二知道你算計他嗎?」這丫頭的心機……真可怕。
她舒眉一笑,「一個妻子最簡單的願望是我要他活著,堂堂正正的活著,我的孩子不能沒有爹。」
殺人無數的匪首不是該就地正法嗎?她也不過替天行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