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阿寶不上街之後，成日就只待在她的廂房里，偶爾走到空無一人的別院透透氣。
這種日子當然無聊至極，但也沒辦法。
倒不是赫連耀限制她的行動，相反的，他一度大動作召集府里的所有人，聲稱她是為了救他而一夜白發，此舉自然是要警告眾人不準對她不敬，想讓她在府里走動的時候可以感覺更自在。
想當然耳，現在在王府內外，有關于凜王對藍眼美人用情至深的謠言就傳得更加瘋狂了。
但謠言終究只是謠言，阿寶心知肚明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她只是很意外，他為什麼現在對她這樣一個丑女人如此上心？
「大概是看我可憐吧？」她依然做此猜想。
可惜他就算準許她來去自如，她自己也不想再走出這個別院，因為她實在厭倦了那些驚恐嫌惡的眼神，還不如窩在這個鳥語花香的小院子舒服些呢。
她發現，這個別院是比那個裝滿女人的後院小一些，但也有小橋流水，還有個亭子，亭子里有大理石做的桌椅，布置簡單雅致，她無聊得發慌了就會走到這兒看看魚、賞賞花什麼的。
加上這時節秋高氣爽，天天看著別院里的楓樹慢慢變紅，也算是她無聊日子里的小樂趣了，所以她現在才會一坐在被秋風吹得冷冰冰的石椅上。
「賞楓當然要吃東西才不無聊啦！」她雙手忙不迭從袖袋里掏出一個半新不舊的紙包，紙包打開，里頭放著兩三塊糕餅。
這是那日上街他買給她的餅，她好珍惜地吃哪！可是也怕放久會壞掉，反倒浪費他一番心意了。
想著那日他對她的種種好，她的胸口就覺得很溫暖。
她忍不住微笑，然後才用蒼白的指頭捏起一塊粉白色的餅，小心翼翼地放進嘴里。
「唔！好好吃！」入口即化的口感讓她笑眯了眼。
「寶姑娘！」
一聲叫喚讓她立即睜開眼看向來人。
原來是常聿。
「寶姑娘，你果然在這里。」對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無一不知曉的常聿自然早就模清楚了她的習慣。
「常總管，您找我有事啊？」好奇的藍眼珠掃向常聿手里拿著的東西。
常聿沒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對她笑了笑就把東西放在桌上，然後就在阿寶對面坐了下來。
阿寶看著他攤開一本簿子，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字，她不識字當然看不懂，只得又看他把一個方形盒子打開，里頭原來放著筆墨。
「常總管，您這是要寫字嗎？」真好！她最羨慕會讀書寫字的人了！她以前哪有機會上私塾習字啊！
「不是寫字，是記帳。」常聿對她笑得很親切。
「記帳？跟錢有關嗎？」她歪頭不解。
「沒錯。只不過我現在缺個人幫我磨墨，不知道寶姑娘是否得空？」常聿笑說。
他自然不缺人幫他磨墨，這只是他想出來的借口罷了，為的就是找點事情給她做，讓她不會閑得發慌。
這事情自然也是經過赫連耀同意的，不然他豈敢隨意接近主子的侍妾。
「我當然有空啊！」阿寶連連點頭，還把手里的糕餅統統塞進嘴里，囫圇吞下去。
「吃慢點，不急。」常聿搖頭失笑。
「好了好了！我可以幫您磨墨了！」阿寶擦擦嘴巴，小臉一下子又皺成一團。「不過常總管，我沒做過這事兒，您可得先教我。」
「這不是問題。來，你看。」常聿很是耐心地把磨墨的步驟做過一遍，示範給她看。
阿寶一看懂了就心急著接過手，而且很快就上手。爾後，她跟常聿就這樣一個磨墨一個記帳，合作無間，偶爾穿插著幾句對話，兩人之間的氣氛可說是極為融洽。
太融洽了。
赫連耀冷著臉看著涼亭里的兩人，他身後是圖強跟胡戈兩位將軍。
他跟他們剛剛討論完軍事要務，便打著賞楓的名義領著兩人來到別院逛逛。
他沒說他其實是想去看看住在別院里的那個人兒。
這些日子以來，不管是明里暗里，他幾乎每日都會見上她一回，如果一日沒見著她，他的腦海就會一直盤旋著一抹銀白色的身影。
明明情蠱已解，他為何還會如此？
「王爺，這常聿跟妖女……」一向遲鈍的圖強這回在一記眼刀下迅速改口道︰「呃，我是說寶
姑娘！常聿跟她處得好像頂好的呀。」
「常聿肯定是想起他那早夭的妹妹了，算算年紀，要是他妹沒死，正好跟寶姑娘一般大。」胡戈說。
他們都知道常聿曾經有個小妹死于病重，所以他現在會有移情作用，把當年對手足未盡的疼愛統統都放在那個徹底轉性的女子身上，想想也不算意外。
或許正因為如此，知情的王爺才會容許自家總管跟自己的侍妾如此接近。
胡戈的猜測沒錯，赫連耀的確是體恤常聿的心情才特別寬容，再者，他也考慮到她成天關在別院，有常聿相陪才不會無聊。
可現在看著她跟常聿這般有說有笑，他心里就不是很舒服。
大抵是佔有欲作祟吧？他想。
正了正神色，他朝涼亭走去，待他走近一點，他立刻就察覺涼亭里的兩人根本沒意識到他們的來到，還繼續聊得渾然忘我。
這個發現讓他的臉色再度沉下。
「常聿！」胡戈忽地出聲，讓涼亭里的兩人終于注意到涼亭外的三個人。
阿寶注意到兩個將軍都面色如常，唯獨赫連耀掛了張黑臉。不知道誰惹他生氣了？
「原來你是在記帳啊。」圖強的大嗓門一下子打破莫名僵滯的氣氛。
阿寶的視線這才從赫連耀臉上移開，轉到圖強的臉上，他正帶著一臉譏笑看著常聿。
「就說你常聿小鼻子小眼楮，做記帳這事兒最適合你啦！難怪你做得如此專注，連我們到了都不知道，哈哈哈……」
「是嚅！圖大將軍說的沒錯，那還煩請您盡早賠償上回吃飯搥壞的青瓷盤子，不然這筆呆帳掛很久了，讓我很是困擾呢。」常聿不冷不熱地說道。
話一說完，胡戈就很不給圖強面子爆出大笑，阿寶也是。只見她那雙藍眼楮又一次閃閃發光，只不過這回盯著看的人是常聿，顯然很是佩服他的口才。
當然這又是一個讓赫連耀非常不爽的發現。
他人在這里，她的注意力就該放在他身上。
「常聿在記帳，你又在做什麼？」他的口氣四平八穩，心里的不悅半點也沒泄漏。
「我在磨墨呀！」她的口氣透著驕傲。
閃閃發光的藍眼楮這回對著他了，很好。
「只是磨墨就能讓你這麼高興？還專注得旁若無人。」他話中帶酸，可惜有人听不懂。
阿寶只听到他問她為什麼喜歡磨墨。
「當然啦，我不識字嘛，看常總管這樣能寫得一手好字著實羨慕！不過不能學寫字也沒關系，我現在這樣在旁邊磨墨，感覺也是與有榮焉啊！」她這都是實話實說。
幸好她知道藍眼美人也不識字，不然這下就不好解釋了。
「寶姑娘很想習字？」常聿眼里有著思量，再看了看王爺，然後他就發現他家王爺現在好像對他頗有微詞，居然偷偷給了他一記白眼？
常聿斂眉想了想，忽然就神神秘秘地笑了。
赫連耀沒看到，他的注意力早就回到阿寶身上，腦中只想著她夸常聿字寫得好。
「這有什麼？我的字寫得更好咧！」圖強不知道自己這回誤打誤撞講出赫連耀的心思了，他單純是不滿常聿被夸獎而已。
「真的啊？」阿寶不疑有他，崇拜的小眼神立即讓圖強胸膛挺了挺，很是自信。
「當然是真的！不然你看！」圖強從衣襟里拿出一張紙，那上頭只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記事，所以他大方地拿給她看。
「這字跡是將軍您的啊？怎麼好像……」阿寶越看，她那張蒼白的臉皮就越皺，來來回回看了
幾遍，她的臉都快變成一顆包子了。
「像什麼？是不是像哪個書法大家的字跡？」圖強這下更得意了。
「我不熟識什麼書法大家，不過這上頭的字挺像我前天在花圃上看過的，是什麼呢？」她繼續皺著包子臉沉思。
「在花圃上看過？」四個男人面面相覷，沒人知道她在講什麼。
「對啦！就是蚯蚓爬過的痕跡！」阿寶大喊一聲，終于不用再當包子了。
可她這一喊，卻讓圖強的嘴抽了，另外三人噗嗤一笑，不只胡戈跟常聿笑得東倒西歪，就連赫連耀向來清冷的俊容也布上滿滿的笑意，難得的眉眼彎彎。
「圖將軍，您這字也是一種書法啊？會不會很難學呢？」阿寶一臉認真地發問，讓胡戈笑得都快直不起腰來，圖強的臉色更是直接由紅轉綠。
「寶姑娘，要是讓你學字，你是想學圖將軍那一門派，還是我的？」常聿抖著聲音問，他的眼角居然泛著淚光——笑出來的。
「常總管的吧，看起來容易些，至少我看賬本上每個字都長得不太一樣，圖將軍的這種難度高一點，難道這張紙上都只寫一個字啊？」她的表情一點都不像在說笑，她也確實不是在說笑，可這些人怎麼笑得這麼夸張呢？不但常總管失控猛槌桌子，胡將軍居然還在地上打滾？難道她說錯什麼了？
她驚疑不定地看向這里做主的人——赫連耀，後者居然沖著她笑得好……
好奇怪。
這時候一陣風吹來，正好襲上他俊美溫和的笑顏，也把他的發絲衣飾吹得緩緩飄揚，她不得不說他長得實在好看極了，這畫面也美極了！就跟以前說書人形容過的天人下凡一樣哪！
咚！咚！咚！
怎麼這會兒好像有人在她胸口打鼓呢？
阿寶不自在地將目光收回，她面前的赫連耀卻沒把疼寵的眼神收斂半分。
她真是太可愛了！
「既然你想學識字，就跟著常聿學吧。」他很願意再完成她一個心願。
「您剛剛說什麼？」阿寶猛一抬頭，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本王說，讓你跟著常聿學寫字，不要嗎？」赫連耀這句當然是明知故問。
「要！要！要！當然要！」她又驚又喜，可一下子又一臉遲疑地看著他。
「您不是在跟我說笑？」她好怕這是她在痴心妄想。
「本王從來不說笑。」他口氣平淡，卻是直接證實她的美夢就要成真了。
「哇！」她大叫一聲，驚喜之情溢于言表。
赫連耀當然可以預料到她會有多高興，卻沒想到她會高興到在大庭廣眾之下對他投懷送抱。
「謝謝您！您對我真好！」阿寶仰著蒼白的小臉，天空般的眸子感動又感激地看著曾經讓她很害怕的男人，絲毫沒感覺到所有人對她投來的異樣眼光。
赫連耀挑著眉，低頭看著腰上細白的小手。
這舉動實在不合禮數。
但，可以接受。
這樣想的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掛在嘴角的笑是史無前例的溫柔，更沒注意到他三個心月復手下精彩絕倫的表情。
圖強跟胡戈還有常聿的三雙眼楮你看我，我看你，彼此交換過一輪眼神之後，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這謠言有時候傳著傳著也會成真啊！
赫連耀說話算話，他說讓阿寶跟著常聿習字，自那日以後常聿只要一有空，阿寶就能跟他坐在別院里認字練筆。
這一件事讓阿寶對赫連耀的印象大大改觀。
從前，她真以為他如謠言一樣嗜血殘暴，可現在，她只覺得他人真好！讓她看見他也不再害怕了。
可他去哪兒了？怎麼這麼多天都沒出現？
「寶姑娘，在想什麼？」常聿的聲音喚回她飄遠的思緒。
「啊？沒、沒有啊！」不知道為什麼她就覺得耳根發燙，心里一陣忐忑，像是做了什麼壞事被人撞見一樣。
「難得見你習字走神，這都把宣紙戳出洞來了，換一張再寫吧。」常聿說著就要替她換紙。
「不用不用！那多浪費啊！反正我是拿來練習寫字，只是破了個小洞不礙事的！」她極為寶貝地護住手上的紙。
道上頭可都是她寫的字呢，絕對不能丟！
常聿見狀失笑，也就由著她了。
「常總管，您幫我看看我這個寶字寫得怎麼樣？」剛剛寫完一個字的阿寶羞怯地把紙張遞到常聿面前。
常總管說習字的第一步就是學著寫自個兒的名字，她單名就一個寶字，沒想到寫起來筆畫真多，可是就算筆畫再多再難寫，她都要學會！
「嗯，你寫得越來越好了，大有進步，相信再練幾回，這字就會更工整漂亮了。」常聿毫不吝嗇夸獎她。
「是嗎？謝謝常總管！」阿寶驚喜地把紙拿回來。
以後她就能跟人家說，她會寫自己的名字了呢！嘻嘻！
揚著滿足的笑，她低頭繼續練筆，沒注意到前頭走來一個小廝。
「這又是？」常聿放下手上的賬本，從小廝手里接過一個熱騰騰的紙包。
阿寶听到他的動靜才抬頭看了一下，一看到小廝她就兩眼放光，像狼見了羊一樣。
好吃的來啦！
「是、是王爺差人買回的吳記包子。」小廝顯然努力克制不要發抖。
阿寶知道這人懼怕她，所以也很克制沒有任何動作，但仍然難掩一臉驚喜。
吳記的包子可是她的最愛呢！
貪婪的藍眼楮立刻掃向常聿手里的紙包，常聿把小廝差遣離開後就笑著把紙包遞出去，阿寶當然也不客氣，紙筆一丟就接過手。
「好香呀！聞這味道應該是肉包子吧？」她邊說邊拿出一顆包子，也不管上面還冒著熱氣就咬了一大口。
「真是肉包子！」
常聿看她滿嘴食物，話說得含含糊糊，真是一點形象也沒有，可是就是這樣毫不做作的天真讓他們對她卸下心防，不再排斥她。
不只這樣——
「王爺真是有心，百忙之中還不忘讓人給寶姑娘捎來這些點心。」常聿笑得別有深意，可惜阿寶再一次听不懂。
或許，也不是完全听不懂。
「又不是只有我有，其它人也都有份啊！」她怎麼覺得這肉包子好燙口，吃得她臉都熱了。
常總管說到零嘴，她就想起她跟那人上街的種種，又想起他給她的那包糕餅。
當她吃完最後一塊的時候，心里的可惜不是只有對著糕餅而已，還有對那日的回憶。
她以為這種機會不再有，畢竟她不想再上街了，可沒想到，這些時日以來，她天天都能再回味大街上那些令她垂涎三尺的吃食，而且是一天一種，每一天都讓她好驚喜，她還以為這些東西是他買給大家吃的，難道不是？
「據我所知，王爺每日差人去買的吃食只會送來這里，只給寶姑娘一人。」
常聿篤定的目光直勾勾地看著她，像是不許她逃避一樣。
咚！咚！咚！
噢！在她胸口躲著的那個小人居然又跑出來打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