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術後五天,方嘉儀還是沒有醒。
方爸爸、方媽媽非常憂心,連弟弟方育誠都從學校回來看她,一家四口在醫院病床前團圓,畫面真是心酸又諷刺。
方嘉儀術後狀況良好,沒有感染或其它並發癥,醫生也無法清楚解釋為什麼會一直昏迷不醒?但這種事情不是沒有前例,只能再觀察看看,然後抽血檢查。
因為這起意外,家里像罩了一片盤踞不走的烏雲。
看著陪床的母親身形消瘦,抽空來探視的父親白發也增多了不少,連向來以暖男笑容當招牌的弟弟都一臉陰沉相,方嘉儀縱然難過,也只能嘆氣。
她所有辦法都試過了,不管是用撞的、用滲透的,還是念了不下百次「我要回身體去」都沒有用,她還是一抹游魂,她心里比誰都還要沮喪。
難道一輩子就這樣了嗎?
方嘉儀萬念俱灰地望著天花板,越想越悲觀。與其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拖累父母,還不如——
「阿姨,我來了。」
六點一到,謝深樂準時出現在病房里,提著一袋洗一洗就能吃的水果過來,也因為他適時出現,幫助方嘉儀擺月兌剎那間的死意。
「小樂呀,又要麻煩你了。」方媽媽合上佛經,摘下老花眼鏡,笑咪咪地看著謝深樂。這孩子她越看越有眼緣,也學謝深悅改叫他小樂。
看著媽媽的笑容,方嘉儀直想哭,剛才的念頭實在太不應該了,她身體還在,靈魂也沒消失,她怎麼可以輕易放棄?就算只有一點點的希望也是希望呀!
「阿姨客氣了,舉手之勞而已。」謝深樂從袋子里拿出幾顆柑橘和蓮霧,把剩下的拿給方媽媽。「帶回去給叔叔吃吧。」
「下次別買這麼多,吃不完。」幾日相處下來,方媽媽算是很了解謝深樂了,每次來都帶點小東西,吃的、用的都有,原本不想收,可最後還是莫名其妙收了下來,之後就不推辭了,只讓他少買一點,或是不用每次都帶。
「知道了。」謝深樂笑著應了下來,不過知道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
方媽媽約略交代了方嘉儀今天的狀況後,就穿上外套準備回家洗衣煮飯,好讓下班回來的老公可以好好休息。
謝深樂不像過去幾天,一來就把布簾拉上,然後趴在病床欄桿上對她說話,而是打開計算機殷實地工作,屏幕上全是她一知半解的原文。
方嘉儀習慣性地坐到他身邊,只見他神色專注,十指飛快地敲打鍵盤;盡管他的打扮和穿著陳舊又老氣,認真的模樣看起來竟有股吸引人的魔力。
只要他願意,即使不用改頭換面,也能緊緊抓住別人的目光吧。
他似乎積了很多工作,把剛才的檔案加上Draft水印,轉成加密PDF檔,又打開另外一份資料繼續忙碌。
每天都看得見謝深樂出現在病房里,都快忘記他是一家實驗室的負責人了。盡管他在這里只待三小時,但對一個分秒必爭、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時的人來說,三小時已經很了不起了吧?
她都沒有很仔細地去想為什麼謝深樂會天天過來,除了父母和配偶,應該沒有人有義務這麼做吧?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如果她沒有分離出靈體,根本不知道他這陣子的付出,就算知道了,也不像現在感受這麼深。他就沒有想過值不值得嗎?
謝深樂把轉檔完的文件全部壓縮在一起後,寄給助理,總算能把心思放在方嘉儀身上了。
他拉上布簾,笑著對昏迷不醒的方嘉儀說︰「嘉嘉,我來了。」
「嗯,我看到了。」方嘉儀回過神來,學他趴在欄桿上,自娛地回著話——
她看得到所有人,可惜她的世界只有她一個人,如果不這樣做,她肯定會無聊到發霉。
醫生建議家屬多跟她說話,看能不能藉此喚醒她,可是媽媽怎麼可能全天候在她耳邊吱吱喳喳?更多時間都是在念佛經幫她祈福,所以謝深樂的到來反而成為她一天當中最期待的事。
因為他會跟她說很多很多話,從家庭到國外的見聞,從求學生涯到創業的辛苦,全都當成故事講給她听,直到方媽媽回來。
很多時候,他都是在談家里的事情。
謝爸爸除了要求兒子的品性,還很看重他們的體能,打從國小開始,寒暑假都得集訓,假日沒事就是打拳,不然就是被打。
謝深樂說他最吃虧的部分就是跟他哥互背跑沙灘或是操場,他哥國小就有一百七,高中直接竄破一百九,體格壯得跟只熊一樣,就算他身高超出男性平均線不少,還是沒辦法跟台灣黑熊比,剛開始扛他哥時,他連兩百公尺的操場都跑不完一圈。
不過吃鹽的孩子身體比吃糖的孩子好,雖然他的體格比不上他哥,但力氣卻把他哥吃得死死的,之後兩人對打,他哥只有趴下的分。
方嘉儀听得連連驚呼,因為他的力量看起來不像一拳能打死熊的。
謝深樂說他以前很痛恨集訓,每天累得跟狗一樣,都不想動腦,而他身上最值錢的地方就是腦袋,不用腦很容易鈍,所以就算每天累得跟狗一樣,他還是堅持要解完十道數學題目才去睡。
直到他出國念書後才知道,集訓是值得的。
他遇到同學霸凌。
德國人的英文普遍不錯,他也以為自己的語言能力還可以,可到了那邊之後才發現很多東西都听不懂,遇到強勢一點的同學他只能忍,因為不會用英文吵架。
有一次真的受不了,用台語罵了幾句髒話,對方就打過來了!果然髒話才是國際通用語言。後來他打贏了,同學對他的態度才收斂點。
謝深樂的故事很精彩,方嘉儀就當一千零一夜來听,可惜都沒有說到之前提過的家訓,究竟他哥哥發生了什麼事,才讓謝深樂不再反抗他父親的決定?
「今天有個試驗人員說要離職,因為工作太忙,時常加班,女朋友抱怨都沒時間陪她,吵著要分手。」他也不是第一次听到這種事了,只是下午那個人在說的時候,他無意間想到方嘉儀。「換成是你,你會嗎?」
方嘉儀怔忡了下,心里有某處正隱隱約約地疼。
「不會。」她悶悶地說︰「至少不會吵著要分手。」
「我希望你會。」謝深樂說。
「什麼?」方嘉儀大吃一驚,以為她耳背听錯了,可是謝深樂講完這句話後就不再發言,想二次求證都有困難,她不禁嘟囔。「你是希望建邦離職,還是希望我跟他分手呀?」
「方嘉儀,我——」隔了好久,謝深樂終于開口說話,方媽媽卻在這時候回來了。
「小樂,來,阿姨幫你煮了雞湯,你帶回去喝。」
「謝謝阿姨。」謝深樂笑著接過保溫瓶,臉上看不出來是失落還是松口氣,終歸還是有方嘉儀無法成功辨識的情緒。
他注意了下時間,已經九點多了,今天多半花在打報告上,倒是沒跟方嘉儀說到什麼。「我就不打擾阿姨休息,先走了,明天再來。」
他匆匆收拾好計算機,把位子還給方媽媽,側頭看了下躺在病床上的方嘉儀,又是心疼又是無奈。
方媽媽知道謝深樂忙,每次見他提的公文包都好厚,隔壁床的看護也跟她說過謝深樂一來就把布簾拉上,不是對女兒說話就是在打計算機加班。
她不由得感嘆。「你忙成這樣還天天來看嘉嘉,建邦卻來不到三次,每次來坐個幾分鐘就走了,叫我怎麼放心把嘉嘉嫁給他?」
「媽……」方嘉儀早就意識到這問題了,只是不願意去想而已,現在媽媽一語道破,就算沒人看得見她,她還是有股沖動想穿牆走掉。
這是一種沒有辦法釋懷的委屈和心酸。
謝深樂看了眼病床上的方嘉儀,雙唇抿了抿。「我聯絡看看陳建邦,問他在忙什麼,忙到連女朋友都不顧了。」
「唉,要不是嘉嘉喜歡,你叔叔才看不上陳建邦呢,問了我好幾次他們會不會分手。」方媽媽突然丟出一記震撼彈,謝深樂幾不可察地顫了下,方嘉儀則是整個飄了起來。
「不會吧?」這麼嚴重?原以為她帶男友回家,老爸最多就是冷漠點,從來沒听他說過陳建邦不好,比起謝深樂毫不遮掩的厭惡,老爸的態度還算可以呀,沒想到老爸居然私底下向媽媽打听他們有沒有分手的可能?
方媽媽說︰「嘉嘉剛帶建邦回來的那時候,我覺得這人很誠懇又上進,俗話說︰「看久緣就浮。」就想兩個人在一起也不錯,還想嘉嘉這次出了這麼大的事,如果能好起來,就來談親事,但你叔叔叫我別急,看建邦這次的態度再做決定,別害了嘉嘉。他說建邦心太大,只能同甘,不能共苦,我原本還不信,結果建邦才來看嘉嘉幾次?」
謝深樂沒有插話,若有所思。
「我這個人沒什麼想法,只要不要太離譜,我都不會去質疑對方,要不是你叔叔提醒我,我都不會去看嘉嘉在這段感情里好不好過,因為嘉嘉沒有抱怨過建邦不好。」方媽媽嘆了口氣,為床上的方嘉儀掖了掖被子。「嘉嘉為了建邦一句話,念了兩年書要去考公務員,我也支持嘉嘉考公務員,卻沒有注意到她那段時間不快樂,臉色不好又瘦很多,去找建邦常常紅著眼眶回來,當時還以為是念書念太多所以太累,看來是小兩口為了考試的事吵架。」
方嘉儀想到準備公務員考試的那段時間,上班、念書,還要顧及陳建邦,幫他整理家務,體力和精神時常透支,又因為高普考和地方特考都沒上榜,分數又差距不小,還被建邦數落沒有專心準備考試,到底有沒有在考慮兩個人未來?難道她一輩子只做個小小的會計就滿足了嗎?
爸爸說得對,建邦心太大,看不慣她這種樂天知命的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