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易禮確實很忙,經常忙到見不著人影,但不管再忙,他都會在夜里走到葉雪的屋前,和她聊聊天。
他們談家人、聊事業,他沒有估計錯,她確實是與眾不同的女子,她不依靠別人,她獨立自主,她勇敢、不怕冒險,她不需要男人為自己領路,她更願意與男人並肩齊行。
在凌大哥的「指導」下,他偶爾會帶點小東西回去送給她。
東西不能大,因為他現在是無父無母的窮阿禮,不是蕭家三公少爺,所以,小東西要怎麼送進她的心坎里,就困難了。
她不喜歡胭脂花粉,不喜珠環玉佩,女人喜歡的東西,她都不愛。
所以辦完事義兄們交代的事情後,他在大街上來來回回三、五遍,還是沒有找到可以送給她的東西。
有點沮喪,到最後他逛著逛著,逛到康二哥開的鋪子。
最近謠言四起,說衛昀康從良了,他听從新婚妻子的話,決定好好營商。
明明是計劃中的事,明明從良是進朝堂的步驟一,康二哥卻弄得好像自己的每個決定,都是照著皇上的安排走。
他把多疑的皇上擺弄得服服貼貼,把凌大哥推上太子之位,接下來,既克妻又紈褲的康二哥,很快就要受皇上的欣賞重用。
看著康二哥的心計,他無法不對他萬分崇拜,如果是殺人不見血珠子的二哥來對付葉霓,她肯定會很慘吧!
走進鋪子,里面稀奇古怪的東西不少,尤其是最近在權貴圈里紅到不行的風鈴,滿滿的掛了一屋子。
這個東西……葉雪會喜歡吧?好吧,不管怎樣,這些東西勝在精巧、特殊,比起胭脂花粉要好得多。
半個時辰後,蕭易禮抱著毛巾、拖鞋和一串風鈴往葉府走去。
回到葉府,已經過了晚膳時分,蕭易直接奔到葉雪屋門前。
幾乎是他的腳步聲出現的同時,她就打開房門,燭光從背後照映,淡淡的金黃光暈籠罩在她身上。
看見她,他的心一下就軟了、定了,人也不想離開半步了……第一次發覺,有個人為他等門,真幸福。
想象中的笑臉出現,他跟著笑彎了眉眼。
「阿雪,我今兒個出門,看到一些稀奇的東西,就給你帶一點回來。」
「禮物?」兩字出口的同時,葉雪的眼底閃過晶瑩。
他曾經送過她禮物,在香港,他砍了中庭種植的一段竹子,剖成竹片,給她做一個小竹球,很幼稚的禮物,卻讓她珍藏在行李中,不管到哪里,都不曾離開身邊。
但他「破壞公物」的行為,讓她必須親自到管委會低頭道歉,還賠上一筆錢,那個時候她還暗自嘆息,養個破壞性很強的狼狗先生,很燒錢。
那時他一臉的錯愕、茫然,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錯什麼,可愛的模樣,讓她忍不住想笑,從那個時候起,她對他的包容力就不是普通強。
「對。」蕭易禮獻寶似的把東西往她跟前送。
葉雪接過,打開紙包,先是看見一枝玉簪,她還記得之前她去市集,那時因為初來乍到,凡事都要省著點花,就算喜歡這枝玉簪也舍不得買,他怎麼會知道要買這個送給她,難道他們心有靈犀?
接著再看到毛巾和風鈴時,她更是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不是這個時代的產物,太精美、太細致,這是……穿越人的手筆?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鄭重的問︰「這是在哪里買的?呃、不,我應該問你,賣這些東西的鋪子是誰開的?」
她有點緊張,還有著急迫,蕭易禮被她的態度弄得胡涂了,那是驚?還是喜?不過,她問的問題不是秘密,現在滿京城上下,誰不曉得這是從良的德王世子——現在的德王獨家販售,所以他老實回答,不帶半點猶豫。
他的話飛快的在葉雪的腦袋里轉了一圈,她知道如今的德王,知道德王妃叫做葉霜,和他們家的葉小霜同名同姓,她也曾經和大哥在大街上與王妃錯身而過,但迥異的面容,讓他們放棄葉霜是葉小霜的可能性。
因為,依他們一家人的經驗法則,穿越前和穿越後,或許容貌會有所改變,但改變不大。
可是……她再看一眼手上的風鈴,這是他們家葉小霜的癖好啊。
所以,除非這個時代的穿越人十成佔五成,除非穿越不是奇特事跡,就跟坐飛機出國旅行一樣平常,那麼……
她可以重新猜測,德王妃是她們家的葉小霜嗎?
這件事情太重大,她必須找個人商量!
葉雪再望一眼阿禮,滿臉的感激。
然而她激動的表情落進他眼里,卻換來一頭霧水,他想問問她是不是哪里不對勁,可是沒想到,她居然踮起腳尖,狠狠地抱了他一下。
溫香軟玉在懷,他忘記享受,只覺得腦門被雷轟了。
「謝謝你、謝謝你!阿禮,我太喜歡你的禮物了,一百個謝謝、一千個謝謝……」她語無倫次的講完感謝之詞後,轉身跑掉,用最快的速度奔進大哥房間。
留下蕭易禮待在原地,愣愣地看著她的背影,一顆心兀自怦怦跳個不停,像雷鳴、像擊鼓,一下比一下更劇烈,迫使他不得不張開嘴巴用力吸氣,起伏不定的胸口如同他起伏不定的情緒。
即使葉雪已經奔進葉風的書房里,他的視線還是定在同一個方向,傻傻地看著那扇門板,好半晌,僵硬的臉上終于拉出笑容,並且漸漸擴大。
看到沒?阿雪剛剛抱了他……還、還、還把他的禮物拿去跟阿風炫耀……禮物,真是討女人歡心最好的東西。
這個新年蕭易禮不在,葉雪一面包著餃子一面想著他。
過年,本來就是親人團聚的節日,他和姑姑、姑丈過節是理所當然,除非把他變成他們的親人,否則她只能在包餃子的時候想他卻見不到他。
把阿禮變成親人,這是母親月兌口而出的建議,是無意還是有心,她懶得多想,重點是老媽很欣賞阿禮。
這麼說不夠確實,應該說,他們全家人都很欣賞阿禮。
當然欣賞嘍,他是個認真勤奮、負責任的好男人,他說到做到,並且做到令所有人滿意,在他還是陌生人的時候,就已經讓人輕易對他建立信心。
怎麼辦到的?不知,是天生氣質吧。
應該是,在香港、在連他都記不得自己是誰的同時,他已經得到她的信任,也許有人天生就是帶著令人溫暖、安全的特質出世。
烤爐傳來一陣香氣,是母親在烤蛋糕。
在佔代,工具不夠優,沒辦法做出滿分蛋糕,但能夠與二十一世紀的點心再度相遇,心里有說不出的感動。
除夕吃蛋糕,是葉家特有的習俗,為了紀念父母的愛情。
老爸說,那年除夕前幾天,女乃女乃無預警昏倒,本以為只是累著了,沒想住院檢查,才曉得情況不是很樂觀,他和爺爺輪流在醫院里照顧女乃女乃,過年這件事已經與他們無關。
除夕當晚,爺爺留在醫院照顧女乃女乃,老爸走在無人的街道上,越走越心酸,他找到公共電話,打給那時還是女朋友的老媽。
老媽听出他聲音不對,卻在電話那頭,口氣輕盈的道︰「我剛學會烤蛋糕,你可不可以過來幫我品嘗?我一個人吃不完。」
那一年過年,外公、外婆選擇到美國和當教授的舅舅一起過年,老媽為了多賺一點錢,在補習班兼差,只能一個人留在台灣。
後來,老爸去到老媽家,他們祝彼此新年快樂。
老爸說︰「那是我吃過最美味的蛋糕。」
當時,老爸在心里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一定要把這個女人娶回家。
在二十一世紀的香港,她告訴過阿禮這個故事。
阿禮說︰「我也很想吃蛋糕。」只不過臉上有著濃濃的沮喪,因為那個時候離過年還很遙遠。
她笑著安慰他,「放心,沒人規定只有過年才能吃蛋糕,明天我們就吃蛋糕吧!」
他很開心,笑眯眼的模樣有點像哈士奇,可愛到令人怦然心動,她差一點點就湊上前吻他。
只是隔天,她捧回蛋糕,他卻悄然遠離……
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怨恨著他,她不明白,他為什麼連一聲再見都不肯說,就退出她的世界,還退得干干淨淨?她不是牽扯不清、霸道強勢的女人啊,如果他要走,她絕對不會強留,更何況是他強行進入她的人生,想要退場,至少問問她的意見吧。
但現在她能夠理解他不告而別,是因為無能為力吧?是因時空交錯把他帶離二十一世紀,所以她不怨了,能夠再在一起,是老天爺給予的恩賜,這回,她會分外珍惜。
「蛋糕烤好了!」葉母揚聲一喊。
葉父馬上高呼萬歲。
聞著蛋糕的香氣,葉雪原本上揚的笑容,突地凝在嘴邊。
因為她想起那個分離的夜晚,那個下著滂沱大雨,她渾身狼狽、四處尋不到他的深夜。
蛋糕是父母幸福的標記,卻是她和阿禮分離的記憶,不明所以地,心頭蒙上陰影,似是烏雲飄過,沉重了心。
但過完年,蕭易禮回來了,這讓葉雪放下心中大石。
葉母特地為他再烤一個蛋糕,他一個人吃掉八寸蛋糕,不是普通的了不起。
他一面吃,一面贊嘆,「我這輩子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葉雪卻在心底偷偷補上一句︰差一點點,你就能吃到的。
看著阿禮滿足的表情,她告訴自己,從現在起,蛋糕是父母的,也是她和阿禮幸福的標記。
為了這個,她願意努力一次,跟著母親學做蛋糕。
昨兒個,阿禮不知道忙什麼去了,夜里沒回來。
今兒個一大早,葉雪從他屋子的窗戶往里頭探看,發現他手腳大張,攤睡在床上,鞋子沒月兌、棉被沒拉,好像很累的樣子。
她沒吵醒他,中午去敲門,他還在睡,直到晚膳時分到,他還是睡得死熟。
直到剛才,葉雪才听見他起床、拿著衣服往浴室走去的聲音,她便起身,去廚房替他煮了一碗湯面,里頭加了肉、加了菜、加了老媽的獨家調醬,以及她滿滿的關懷。
她把面送進他屋里,然後回房間,豎起耳朵,仔細傾听。
她听見他回房的腳步聲,听見他驚呼一聲,然後听見他稀哩呼嚕、大口吃面的聲音。
他餓慘了,肯定!
等著等著,她等到鄰房的聲音停下來,才走到門邊。
一打開門,就見阿禮笑盈盈地站在門邊看著她。
「謝謝你煮的面,很好吃。」
「你怎麼知道是我煮的面?說不定是我娘煮的。」
他笑得有點尷尬,抓抓頭發,吶吶的說︰「不,是你煮的,我知道。」
葉雪當然清楚他為什麼可以這麼肯定,因為如果是她老媽煮的,會好吃十倍,她莞爾一笑,轉移話題,「你昨兒個去哪兒了?天亮才回來的,是吧?」
「對,姑姑、姑父那里有事,讓我幫著出城一趟。」
如果凌大哥和康二哥知道自己變成他姑姑、姑丈,恐怕會笑到講不出話吧!
「是幫著駕車嗎?實話說,你駕馬車的技術確實比旁人要好得多。」
雖然有武術師父相陪,可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他們身有股凌厲氣息,讓她感覺危險。
她明白是自己想太多,練武之人,刀口上討生活,氣質自然不同一般,阿禮說過,他們很有能耐的,他們在,外頭的人不敢上門找麻煩。
因此家里有馬車,她出門的次數依然不多,往往等阿禮有空或大哥有空,她才會出門一趟,但每次出門,她總會帶著滿臉笑容回來,她想,自己和這個時空已經漸漸融合。
蕭易禮沒有接話,卻從身後拿出禮物來。
他送禮送上癮了,這次是造型燈具,看起來像一朵新綻的玫瑰,立在桌面,把短短的蠟燭點燃,往里頭一放,美不勝收。
這也是康二哥鋪子里賣的,這盞燈,是他拿《大漠英豪》一、二、三冊換回來的。
看見玫瑰燈,葉雪樂彎了眉。
她越來越相信,葉霜就是她的妹妹,雖然身材、年紀、樣貌完全不一樣,但她幾乎可以確定。
「真漂亮。」
很有葉小霜的風格,以前她就經常弄這些,小時候,她還把橙子橫切,挖出肉,在圓圓的皮上雕出花樣,套在蠟燭外面。
有一回,她功課都寫不完了,隔天還要考試,葉小霜卻啪的把電燈關掉,逼著她和她一起享受浪漫燭光。她很火大,但葉小霜滿嘴甜,搞到後來,她還真的把時間浪費在燭光下,听葉小霜暗戀小班長的心情。
「你喜歡就好!」蕭易禮又搔搔頭發,每次看她笑,他的心就忍不住發癢,尤其她低著看燈具,露出白皙的後頸,讓他整個人莫名其妙熱了起來,心癢抓不到,只好抓頭發抵帳。
葉雪拉起他的手,帶他進屋,心癢的感覺迅速往他的四肢百骸延竄,他好想把她抱進懷里,雖然他不知這樣做能不能解癢,但他就是很想抱抱她。
其實,這不是她第一次拉他的手,人家說習慣會成自然,可是他越來越……不習慣,越來越癢,越來越……厚,他不會說啦,可是要他把她的手甩掉,他舍不得啊!
還在胡思亂想同時,她已經把他帶到桌邊,把禮物放下,殷切的望著他。「阿禮,你可不可再幫我一個忙?我覺得……應該會成功。」
她的手心離開他的手,讓他心頭的那股熱氣,好像被人用冰水給瞬間凝凍,心頭悶悶的,臉跟著沉了下來。
葉雪見他臉色不對,猶豫的問︰「不行嗎?沒關系啦,我知道你最近很忙,我自己……試試看。」
「不是、不是,你誤會了,我只是想到別的事兒,要我幫什麼忙?」
他的解釋讓她展顏,連忙從書冊里挑出一迭紙。「我畫得不好,但其中有幾件,你肯定見過。」
蕭易禮一張張翻過,他確實見過,都是廚房里用的東西,那些東西小小的,卻巧妙得緊,廚房里有它們,做起菜來省時又省力。
有一次,葉大娘看他拿著打蛋器對著窗戶看半天,笑著告訴他︰「這些都是廚房小幫手。」
他問這是哪里買的,本想買回去給女乃女乃把玩,但葉大娘說︰「是自己做的,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讓他趕緊把話憋回去,葉大娘、葉大叔已經夠忙的了,哪里好意思再麻煩他們。
「阿禮,你經常在外面跑,有沒有見過專門賣菜刀、砧板、碗盤、鍋筷和廚房用具的鋪子?」
「杯盤得到陶瓷店買,菜刀得到打鐵鋪買,有的打鐵鋪也可以買到鍋子,不過雜貨鋪也買得。」
「換句話說,就是沒有專門賣廚房用具的鋪子?」
「對,沒見過,別的地方也沒見過。」
「阿禮,我想開一間這樣的鋪子。」說完,葉雪笑望向他。
一直以來,她的笑都會讓蕭易禮發傻,所以他果然傻了,然後用力點頭,把責任攬在身上。「沒問題,我幫你。」
果不其然,接下來兩個月,許掌櫃又忙了個仰倒。
蕭易禮陪葉雪去看了新鋪面,見過新掌櫃和幾個打鐵師傅、木匠。
忙了一上午,兩人過了午時還沒用飯,她突然想起杜康樓里還有他們沒消費完的「餐券」,不吃白不吃,她便拉著他進到餐館。
掌櫃沒認出阿禮,畢竟他把大胡子剃掉了,少了幾分威嚴,反倒成了長相端正的好男一枚。
他們就著酒菜吃吃喝喝、說說笑笑。
不像二十一世紀的阿禮那樣寡言,眼前的阿禮很會說話,也許現在是四處游歷、見識廣闊的阿禮,而在未來時空的他,不但要面對失憶的挑戰,還要應付全然陌生的環境,心理的沖擊與恐懼,大到無法想象。
葉雪有同理心,自己穿越的第一個月是什麼樣子,記憶依舊清晰。
餐桌上,他們討論「宜室宜家」,這是她接下來想開的鋪子,賣的是家里面的大大小小的家庭用具,類似二十一世紀的IKEA.
她知道有點冒險,做生意不是她的老本行,她比較擅長的是風險評估,雖然學過一點行銷,但時代不同,她並不確定,成功機率大或小,不過不試試看,怎麼曉得會成功還是失敗?而且每當看到阿禮興高采烈參與討論的模樣,她不安的心都能夠定下來。
好怪哦,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只要看著他,她的心慌就能平復,信心也會自動增生,明明他也不是生意人,可他說能成,她便相信能成。
也許是小說的成功,讓她對阿禮的話有了十足的信心,也許是長相端正的男人,會讓人感覺安全。
「我想,還是得在城郊買一塊地比較妥當,剛開始知道咱們鋪子的人不多、訂制的數量不多,還可以請合作的木匠師傅幫忙,但以後量多的話,鋪子里還是得有自己的師傅,免得延宕顧客的貨,萬一客人是辦嫁妝用的,時間上得抓得很緊。」蕭易禮越講越興奮。
他不是第一次當老板,卻是第一次知道,原來生意可以這樣做,葉雪的奇思妙想,讓他對做生意有了新看法。
「好,等下一次的分紅出來,就去看地。」
葉雪是那種有幾分錢做幾分事的人,雖然心里清楚,用一千塊錢賺一百塊很難,但用一千萬賺一百萬不是難事,可惜這里沒有銀行可以貸款,只有專門吸人血的高利貸,她不想錢沒賺到,血已經被黑暗集團吸干。
她的專長是金融,她有精算師的執照啊,當年拚死拚活考出來的成績,來到這里全成了一片空白,事事從頭來過,早知如此,當初干麼拚老命。
想到這里她不禁嘆了口氣道︰「要是有銀行就好了。」
「銀行?那是什麼?」蕭易禮馬上問題,並用充滿好奇的目光瞅著她。
他的笑容跳進葉雪眼底,引起她的表現欲,于是她開始解釋道︰「銀行是一種集合民眾的錢,發展出……」
講起專業話題,她滿臉自信,她學那麼多年,又學得那麼好,大學四年,她沒蹺過任何一堂課,講起理論簡直就是翻手覆掌,簡單輕易。
馬車轆轆,葉霓的身子隨著馬車的行進輕微搖擺,她擺蕩的心情也遲遲未平復。
她不知道該為自已感到慶幸,還是狠狠詛咒葉霜,她不相信,雲姊姊的事,背後沒有葉霜的手筆。
雲姊姊想嫁進德王府,幾度拜訪,甚至刻意喝醉,硬賴在德王府過夜。
那個晚上發生什麼事,葉霓不清楚,只曉得翌日,雲姊姊讓德王府的馬車送回來後,就足不出戶,便是她想看看雲姊姊,雲姊姊也不肯見。
直到昨天,一頂轎子把雲姊姊抬進戶部尚書府里,怎料當的不是正妻,而是妾室姨娘。
娘不肯說出事情經過,為了此事還杖責了幾個亂傳話的下人,但她直覺認為,那天晚上德王府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是雲姊姊和韋安發生事情了吧,但雲姊姊怎麼可能勾引韋安,她一心要嫁給已是王爺的衛昀康,一心把葉霜那個賤女人除去的呀,雲姊姊甚至還處處防備自己,深怕她一鬧,母親妥協,便讓她取代雲姊姊,成為側妃,沒想到……
絕對是葉霜使的手段,絕對!
可憐的雲姊姊,曾經驕傲得連韋家正室都不想做,現在卻淪為妾室,姨娘等同于任人欺凌的奴婢啊!
雲姊姊出嫁前,她抱住面無表情的雲姊姊痛哭一場,嫁給蕭易禮的心思也因此更堅定了,如果連雲姊姊都斗不過葉霜那個賤蹄子,憑她?她只有挨打的分兒,她很清楚自己有幾兩重,對付賤婢有余,對付正室,她沒把握。
只是,前天夜里蕭易禮又來了,他恐嚇自己,說他的耐心已經用罄,如果她不怕下場淒涼的話,就繼續堅持吧,反正到最後,吃虧的不是他。
他話說得篤定,口氣異常堅決,冷冽狠戾的表情嚇得她幾乎卻步,可是她又怎麼能在這個節骨眼喊停?
當外頭紛紛猜測,名聲佳、人人求娶的葉家女,為什麼會淪為妾室的同時,倘若她的婚事再生變,往後哪還有人願意求上門?
所以她必須嫁,無論如何都得嫁!
閉眼、再睜眼,她的眼底浮上戾色。
馬車停了下來,車夫在外頭低聲道︰「姑娘,杜康樓到了。」
葉霓點點頭,朝小翠遞去一眼。
小翠乖覺下車,進杜康樓買最出名的蓮子酥。小姐要去蕭府去見老夫人,蓮子酥是蕭老夫人最喜歡的點心。
離婚禮沒多少日子了,照理說,葉霓不該出門的,更不應該在蕭家出現,但她心慌吶,在經過蕭易禮一次又一次的恐嚇之後,她必須攏住蕭家上下的心,必須把老夫人和未來婆婆哄得服服貼貼,她必須讓她們站在自己這一邊,倘若日後蕭易禮真的把狐狸精娶進門,她需要更多人的支持。
她深吸口氣,握緊拳頭,對自己說︰你可以的,洞房花燭夜過後,蕭易禮一定會對你死心塌地,至于他心上那個女人,她會對她寬厚,會讓她感激涕零,真心把自己當成姊妹,她會讓蕭易禮發現自己是個多麼賢德寬容的好妻子。
等她攏絡蕭家上下之後,那個賤女人……死期將至!
只是,她萬萬沒有想過自己竟會淪落到這等田地,居然得求著唯一的弟弟上街給自己買婬書,為了洞房花燭夜,她必須做足準備。
「小姐、小姐,不好了!」才剛進杜康樓,蓮子酥還沒買呢,小翠急急忙忙奔回馬車上,滿面驚惶。
「怎麼回事,慌慌張張的,看在外人眼里,算什麼?」
雲姊姊的事情過後,葉家女的名聲更需要維護,直到現在,她才理解母親為她們四個女兒耗了多少心血。
「蕭三少爺在杜康樓里面。」
所以他人在京城?葉霓輕淺一笑,這是老天爺送上來的不期而遇吧,她柔聲說道︰「小翠,快來幫我整理整理。」
小翠畏怯的望向小姐,小姐最近脾氣大得很,她擔心……
察覺到小翠的遲疑,她寒著嗓音問︰「怎麼回事?吞吞吐吐的,有話直說。」
「蕭三少爺和一名姑娘在里頭用膳,兩人說說笑笑,頗為親密,看起來關系匪淺……小姐,不如咱們別買蓮子酥了,蕭老夫人也挺喜歡『糖堂』的……」小翠越說越小聲,剩下的話語直接掐斷。
都快成親了,可千萬別再招惹出什麼事兒來,男人最好面子不過,要是姑娘上前一鬧,不好的啊……她後悔了,後悔告訴小姐,可蓮子酥沒買上,她一樣要挨罰。
葉霓恨恨地咬著銀牙,這算什麼?
兩人光明正大了?是彼此有了口頭約定,還是連蕭家都準備認下這個狐狸精?可無論是什麼情況,尚未成親,身分未定,就和男子在外面說說笑笑,是哪個正經女子會做的事情?
心思一轉,葉霓轉怒為笑。「小翠,還不快點上來幫我抿抿頭發。」
打理好儀容,踏進杜康樓,葉霓一眼就看見葉雪和蕭易禮。
小翠沒說錯,兩人果然是相談甚歡,果然是氣氛融洽,關系不同一般,但如果蕭易禮果真看重狐狸精,怎會輕易讓她拋頭露面?這樣一想她端起自信笑容,走向兩人坐的那一桌。
感覺到有人來到桌邊,葉雪很自然的抬起頭看去,兩人對望,葉雪在她眼底發現到一抹凌厲。
她恨她?為什麼,她們素不相識啊,幾時結下深仇?更厲害的是,不過是轉眼間,對方眼底厲色斂盡,臉上堆起笑靨。
那是個漂亮年輕的小姑娘,粉女敕豐滿的小臉上一雙細細的鳳眼,很有特色,是個會教人印象深刻的姑娘,只是……她們見過嗎?
葉雪不解的轉頭望向阿禮,卻發現他臉上的笑,在看見小姑娘時,瞬間化為寒霜,坐在他身旁,她甚至感受到幾分涼意。
葉霓不理會葉雪,一雙眼直勾勾望著蕭易禮,嬌甜的笑道︰「禮哥哥,你怎麼在這里?我回去蕭府,女乃女乃還說你沒良心,老不回去看她,女乃女乃想你想得緊呢,恰好,今兒個我要買蓮子酥去看女乃女乃,禮哥哥要不要跟霓兒一起回去?」
小姑娘開口了,嬌嬌柔柔、刻意做作的嗲聲嗲氣,讓葉雪的皮膚上迅速凝出一層疙瘩,要不是氣氛太詭異,她很請教對方,可不可以用正常的音調說話?
看到葉霓的那一刻,蕭易禮就知道壞事了,他不該把大胡子除去的。
他抿著唇,一語不發,兩道寒光射向葉霓,企圖用氣勢迫使她閉嘴。
但葉霓哪能教他稱心如意,好不容易有這樣巧遇的機會,她當然得好好會一會未來的對手,這樣的念頭一起,她立刻朝葉雪投去充滿敵意的目光。
「我有事,你先走。」蕭易禮道。
簡短六個字,讓葉雪證實了他認識這位霓兒姑娘,接著疑問浮上她的腦海,他在京城的親人不是只有姑姑、姑丈嗎,幾時又多了個女乃女乃?
她攏起雙眉,若干假設在心底糾結。
「禮哥哥生霓兒的氣啦?對不住嘛,人家知道咱們再過幾天就要舉行婚禮,霓兒不應該到處亂跑的,可女乃女乃和蕭夫人喜歡霓兒,讓霓兒經常上蕭府陪她們講講話的,說到底,還得怪禮哥哥,你明明在京城,卻不肯住在自己家里,這讓長輩心頭多難受啊。霓兒馬上就要當禮哥哥的妻子了,禮哥哥做不來的,霓兒只好幫幫禮哥哥了。」
「閉嘴!」蕭易禮怒斥一聲。
葉霓笑容一僵,脖頸一縮,故意露出滿臉驚惶,眼眶一紅,好似就要掉下淚來。
葉雪听著兩人的對話,深吸一口氣,原來如此……答案現形。
她搖搖頭,不知道是苦笑好,還是該尋個沒人看見的地方大哭一場。
她的直覺果然沒錯,他確實是個危險人物,從頭到尾他都在說謊啊,他有家、有長輩爹娘,還有個嬌俏可愛的未婚妻,什麼姑姑、姑丈,什麼流落他鄉,全是一派胡言,也只有家里那兩位大愛師兄師姊,才會相信他天涯落難人的謊言。
可是話又說回來,她覺得父母笨,被他給騙了,她又何嘗不傻?
她還以為他是那個大狼狗,以為有他護衛著,自己就會好安全,不管是在二十一世紀還是大魏朝,只要有他,她就可以安心愜意的過日子。
傻瓜,他早已經忘記她,他的接近不是因為月老來牽線,而是因為、因為……腦子兜兜轉轉,她猜到了。
陌生的他為什麼要混進葉家,無金無銀、無財富,葉家有什麼地方值得他貪圖?他是來尋找那方粗糙的龍形玉佩吧。
可是他演得多逼真啊,她只要對他一笑,他就會瞬間發傻,她只要握住他的手,他的賀爾蒙就會泛濫、腎上腺素飛漲,他的演技好到讓看過無數電影的她相信,他很喜歡她,而且無庸置疑,沒想到他就要成親了……
葉雪覺得心碎成一盤沙,她听見風呼呼吹過,把她空落落的胸口吹出陣陣冰寒,很痛、很苦、很冷,可是她好驕傲呢,明明痛、明明眼楮又漲又酸,她卻硬是逼出兩分笑容。
她笑著,若無其事地對阿禮說︰「別嚇唬小姑娘,小心人家不敢嫁給你,到時你就算找人哭訴也沒人可以幫你。」
蕭易禮真想回她,葉霓要是不肯嫁,才是皆大歡喜的好事,不過他看出她眼底的苦澀,心急的想要解釋,但她卻不給他機會。
葉雪不再看他,而是轉頭問葉霓,「不知道姑娘貴姓芳名。」
「我姓葉,單名字,我爹爹是五品官員,家里是書香門第,我的姊姊是德王妃,我和禮哥哥是青梅竹馬。」幾句話,葉霓充分炫耀了自己的身分,雖然她不屑葉霜,但該利用的時候,她不會客氣。
是葉霜的妹妹?如果德王妃真是他們家葉小霜,東牽西扯,她們之間也算得上親戚吧。
唉……青梅竹馬?古代最最堅定純真的愛情吶,想想陸游和唐婉,想想傳承千年的情愛,想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她怎能當那個拆散他們的惡人呢?
瞧,她都忍不住想給兩人拍拍手,說一聲恭喜恭喜,祝琴瑟和鳴、百年好合。
見葉雪遲遲不說話,葉霓發動首攻,她巧笑道︰「姊姊是禮哥哥喜歡的女子吧?禮哥哥同我說了呦,姊姊大可以放心,霓兒不是那等無知庸俗的妒婦,等我們成親之後,霓兒一定會排除萬難,說服長輩,讓姊姊進門。姊姊也別為身分感到委屈,只要姊姊能替禮哥哥生下一兒半女,兒就有理由可以替姊姊爭取,讓姊姊當個平妻。」
葉雪一邊听,一邊想著,所以她的意思是,不管阿禮是出于什麼理由住進葉家,幾個月相處下來,他確實對她有幾分動心?所以不是他的演技精湛,而是他的賀爾蒙確實產生波動?
她該為他的動情而感動嗎?感動他為了自己,跑去跟新婚妻子討論她的前途?
呵呵,她想笑。
明知道她難搞、明知道她驕傲,他怎麼會傻到認為,她會期待別人施舍情愛?
葉雪掐緊拳頭,葉霓笑得嬌俏,她便笑得更燦爛,她不輸人氣勢的,即使心里明白,自己早已經輸得一塌糊涂。
「葉霓,我叫你閉嘴,你听不懂嗎?」蕭易禮憤怒的拍桌而起,熊熊的火光在眼底燃燒。
他恨不得把葉霓給生生掐死,他不想那麼狠的,他體諒身為女子的不容易,再加上女乃女乃口口聲聲的恩情,他本想給葉家留幾分余地,沒想到她居然敢在葉雪面前耍威風,很好,她想自尋死路,就別怨他心狠!
「禮哥哥,我說錯話了嗎?」葉霓嚇得渾身顫抖,緊緊抓住小翠的胳臂,兩滴淚水順勢落下。「對不住,我只是想為禮哥哥分憂,咱們總不能讓姊姊一直當外室啊,眼下還好,日後要是有了孩子,怎樣都得讓他們認祖歸宗呀,難不成到時候,禮哥哥要讓姊姊和孩子骨肉分離?那樣的話,姊姊太可憐了,我知道長輩們固執,可是只要咱們誠心誠意去求,長輩們會讓姊姊進門的,也許剛開始姊姊的處境會辛苦些,但霓兒發誓,一定會為禮哥哥好好保護姊姊的。」
說完一大篇,她一副心誠意善的姿態拉起葉雪的手,嬌聲道︰「姊姊,讓我們和和樂樂的過日子,一起服侍禮哥哥,好嗎?」
葉雪在心里不屑的冷哼一聲,服侍?身為現代女子,她的字典里沒有這個字,她的婚姻中,有體諒、有包容、有接納,但是沒有服侍、沒有以夫為尊這種可怕論點。
然而這畢竟是古代,葉霓這番情真意切的話,確實讓杜康樓里的其它客人心動。
多好的女子啊,為成全丈夫的心思,竟對一個身分低賤的小妾如此卑微,她可是五品官的女兒、德王妃的親妹妹呢,葉家女兒果然好名聲,頁德賢淑、溫柔婉順,難怪人人想求娶。
周遭的氣氛起了些微的變化,葉雪感受到了,觀眾們投向葉霓的目光是同情、贊佩,投向她的,卻是鄙夷和不屑。
這不是她第一次面對不合理對待,不是第一次受人批判,真真是個無理取鬧的時代,她什麼都沒做啊!
再次被冤枉,葉雪覺得自己真是天字第一號倒霉鬼,但是這回,她不會再哭了,哭過一次、不平過一次,足夠!
她輕輕的把手從葉霓掌心抽回,輕聲回應,「葉姑娘,你是不是弄錯人了,我與蕭公子只是生意上的關系,不是你說的外室,蕭家子孫應該和我搭不上關系。」她轉身看向蕭易禮,客氣拱手道︰「蕭公子,鋪子的事就這樣談定了,如果還有問題,我會找翁掌櫃細談。」說完,她站起身,帶著自信磊落的笑,瀟灑利落的轉身離去。
她知道,自己不會成為任何人的外室或小妾,她從來不允許自己卑微。
蕭易禮並未責備葉霓一句,而是同樣瀟灑利落的離開了。
葉霓望著他的背影,他沒有發火、沒有說話,甚至連一個冷眼都沒有給,可是不知為什麼,她知道自己完了。
葉霓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害怕,明明那女子和蕭易禮什麼都沒有做,明明她讓所有人都曉得,自己是個多麼溫良寬容的好女人,明明她挽救了葉氏女的名聲,她做得這麼好,為什麼會這樣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