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春雪融,破曉時分,最是寒冷。
天還灰黑深沉,治遠鏢局大院中已是一片忙碌。
鏢師忙進忙出,忙綁貨、系馬,忙清點物品、武器,一刻也不得閑。
趟子手們來到旁廳各領三面新制鏢旗,毛三再三交代此物如鏢隊門面,尤其借道之時如通行令,必當行在隊伍前方,切忌污損。三面旗看似相同,分別在細處各有巧妙,真有遇難之時,留下不同旗幟在官道,便算是留了暗語給後頭接應的兄弟。
鏢局的新手其實只有洪臨真一人,其他趟子手領完旗便各自散去,毛三喚住他又再叨念半晌,才被入廳尋人的崔掌櫃打斷——
「洪兄弟首次出鏢,大局主請你至書房一敘。」
洪臨真將旗摺妥,依言轉往書房。
書房紙窗映著人影,他上前叩門,過了一會兒里頭人道︰「進來。」他才推門。門里案前,寫字之人已放下筆,順手闔上冊子;洪臨真只掃過一眼,便知那只是尋常帳本,隨即拱手見禮。
「洪兄不必多禮。」尹絮樓揚揚手,步上前,「坐。」
洪臨真坐下,就聞他接著說道︰
「本來這是你在我鏢局第一次出鏢,按例是該烈酒祭月,」尹絮樓也坐下,從炭爐上提了滾熱的壺,為兩人倒茶,「可不瞞你說,上回祭月有兄弟喝得不知節制,隔日是給綁在馬背上出城的……那時起我便廢了臨行飲酒的規矩,就連平日,我也不讓當差的兄弟喝超過三杯。希望你別因此覺得我沒把你當成鏢局兄弟。」
「大局主言重了。」昨夜開始便有幾個平時較說得上話的鏢師頻頻來問怎麼不見府中備酒,原來治遠鏢局有這般規矩。洪臨真笑道︰「在下獨身游走江湖數載,蒙大局主不棄,才有幸過回有檐遮頭、餐餐飽食的日子。再者這回我與小局主兩人輕裝上路,更該時刻警覺,尤其身為開路的趟子手,斷不能醉倒到讓人綁在馬背上,由小局主拉馬出鏢的。」
尹絮樓先是一頓,後大笑搖頭。
那一言,顯出了洪臨真的不拘小節……初初以為兩人同樣身在世代傳承的深宅大院,同為長子,或許他們懂得彼此幾分,也有相近之處。當時尹絮樓看重洪臨真的異能及身手、听過他為人正派的名聲,又因用人在即,未想太多就將他聘入府,整個冬日遠遠觀察他與小妹,才漸漸了解他為人。
或許,是他想多了。
洪臨真是身懷千里眼的能人異士,而自己是殘缺之人;自己掌著治遠鏢局的興衰,他卻得將家業拱手,獨自出走……他們又哪里相像?
洪臨真能看見最遠之物、最微小的變化,自然察覺了尹絮樓少見的大笑里不曾舒解的眉間、他言談時的眼神轉變;可惜人的心思變化並不是看見就能明白。瞥了眼茶桌上的兩杯熱茶,他舉起道︰「不如以茶代酒,祝我等此行不負所托,平安歸來。」
「好。」一見如故成摯友畢竟是少數,又何必執著相像與否?若真氣味相投,自會成朋友。尹絮樓將茶當酒,與他對杯。「洪兄爽快,我也有話直說了。」
「大局主盡管吩咐。」
放下茶杯,尹絮樓面上笑意漸淡。「那日與洪兄比試,折服于你劍術,貿然提出聘你入我鏢局的要求,還讓你屈就趟子手之職……這段日子以來,我總難心安。」
「大局主無需如此。」洪臨真回著,「你不願我的真實身分為鏢局招來不必要的注意,我厭惡旁人拿我出身奉陵山莊之事嚼舌根,這是我來到天目之前便有的共識。」
既然他不放在心上,自己再耿耿于懷反倒顯得不夠大方了。尹絮樓點了點頭,又道︰「本來我無意接鏢出遠門,偏偏推不掉這一趟。深入北方我不可能獨自領隊,需讓毛叔同行為我押後,可又得有人替我南下……這幾年江湖不平靜,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的保鏢與土匪間沖突頻傳。說來也慚愧,治遠雖自稱天下第一鏢,數年前二弟被綠林強匪擄去後,地位一落千丈,府里更少了個能成撐起大任之人。」
尹家與綠林之間的恩怨在江湖上不是秘密,尹絮樓在親弟與鏢物之間選擇保住後者之事,听听道上消息便能知曉一二。肩負一門興衰重任,取舍之間當如何?洪臨真無意批判他人的對錯。「大局主身負重任,江湖中人只見表面,鏢局兄弟卻知你為擔起一門夙夜匪懈,寧可犧牲二局主亦不願有損鏢局名聲。」
尹絮樓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後轉道︰「先父生前與州牧交好,在外走鏢身不由己,違法犯禁在所難免,多虧州牧時常伸以援手,這是交情也是人情,所以不由得我推托。」
「在下必竭盡所能,助小局主走完這趟鏢。」洪臨真應承道。
尹絮樓感謝地看了他一眼。他起身行至開了一角的窗邊,向外望去能見到庭院一角的練武場,小亭每天清晨、深夜都在這舞劍。「洪兄指點舍妹劍術不過一個冬天,我見她實在進步飛快。」
那側影靜立,一管空袖扁垂著。有意無意地,洪臨真道︰「小局主雖因指間麻癥難除而棄刀用劍,但她身懷深厚內力,加上在下教予她的幾招速成招式,一般情況下退敵自保是綽綽有余。」
「此行你等帶著金鐲,待我在北方放出風聲,勢必為你等引來更多追兵,為了盜寶,這些人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尹絮樓依然看著窗外,走鏢大半輩子,到了後來方知,能否守住重要之物,與武功高強與否沒有直接關系。「小亭的劍術雖精進迅速,應付尋常人物多半也不會敗下,可若敵眾我寡,欲自保同時保住鏢物,並非易事。洪兄武功高強,身手矯健,閱歷也足,我信任你遇事的應變……最怕是小亭成了你的絆腳石,令你陷入兩難。」
一邊是有恩之人所托之物,關乎人情、關乎鏢局信譽;一邊是外傳心生嫌隙的麼妹……如遇抉擇,尹絮樓如何衡量輕重?洪臨真不接話。
「洪兄,」過了許久,身後人一語不發,尹絮樓轉過身來,「若想回報州牧于我一家的恩情,或許這趟鏢是唯一的機會。」
洪臨真看著他,正想拱手領命,聞他又定定說道︰
「若然真有令洪兄兩難之境,我要你答應我……」
☆☆☆
「你說什麼?」
一只油亮亮的雞腿在手,她張口咬下,絲毫沒有女孩家應有的斯文。她雙唇油亮欲滴,頰邊也油亮欲滴,還沾著幾條肉絲……這絕不是所謂的俠客豪氣,只能說看得出來她是真的餓了,非常非常的餓。
身前火光照亮眼前人的吃相,洪臨真失笑。一句「你臉上沾著雞絲胡子」沒再說第二遍。
他與尹歲亭兩人輕裝騎馬上路,一路盡量不引人耳目。一開始戰戰兢兢,甚至因為听到些江湖風聲而兵分兩路,一前一後進入洛棠,怎知一路來的風平浪靜就在此時用盡了似的,她在落單時遭小賊偷了錢袋,弄得連著三日餐風宿露…… 也才出現了眼前引來不少注目禮的餓死鬼吃相。
「咳咳咳咳咳……」
「沒人跟你搶。」洪臨真噙著笑意為尹歲亭斟了杯茶。她在鏢局時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模樣他是見過的;一個養尊處優的大小姐,肚子餓了數日又在城牆邊睡了數日,偏偏春雨連綿,才弄得她又餓又狼狽。
尹歲亭視而不見眼前人投來的揶揄目光,她只覺得快餓暈了。
「你有空看,不如去幫我家小師妹再拿幾個饅頭,省得她這模樣要把其他客人嚇跑了。」洪臨真對立在桌邊看傻了的小二說著。「對了,再多給碗湯,不然她又要噎著了。」
听出他話中濃濃的興味是沖著自己來的,真是拿她當笑話了。尹歲亭鼓著雙頰看向洪臨真,就听他又道︰
「洛棠的東西精致小巧,你雖吃了三籠小湯包、半斤鹵牛肉、砂鍋豆腐、翡翠羹、肉末粉絲……其實也不算多的。」洪臨真專心數著桌上疊高的空碗空盤,「等等吃饅頭再喝湯,絕不可能不飽的。」
言下之意,她再不飽就成了沒節制的大食客?
「我就不信你初出江湖時沒遇過這種事!」將食物送入口的手停下,尹歲亭挑眉問著︰「沒被人扒過錢袋?沒落難過?……沒有?听你鬼扯。我看是遇了鳥事後正巧有路過的豪情女俠出手相助吧?」他好歹是奉陵山莊的大少爺,年少時過的也是衣食不缺的生活,沒可能一開始就這麼江湖任我行的從容逍遙模樣。
「……你才落難三日,說起話來粗俗許多。都說患難見真情、落難見本性,看來是真。」只手撐在下巴看著她發牢騷,洪臨真分析著。
尹歲亭哼了聲,她就是禁不起餓,就是禁不起取笑。洪臨真不肯承認也曾有過狼狽的時候,或因男人的面子問題,又或者……他們之間的信任尚不足以令他坦白。
她早發現了,幾次不過閑話家常地問起,他總輕輕帶過,不願多說。
洪臨真的過去、他的家人,以至于想法,至今仍是謎。
……
尹歲亭看著他,看著他看著自己的眼神,那是幸災樂禍的眼神……然而細看那雙深棕的瞳眸里,竟是帶著些許暖意,像是關心一個朋友。她忘了手上還端了碗冒著香氣的羹湯,怔怔地。
回想在鏢局那時,她似乎還沒對他好奇若此,好奇到恨不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說。當初大哥提過他的身世與難處,她還暗自在心中決定盡量不問太多、不讓他觸及不好的回憶……
可怎麼才離開天目幾天而已,尹歲亭越不禁想知道關于他的事。他獨身一人面對了多少困境?可曾迷惑、可會退縮?他會不會想家?他與家人相處得可好? 太多太瑣碎的事……問來何用?
只因自己失去了過往記憶,所以就想連旁人的也一並挖掘?尹歲亭心知不該問的,不該不該。搖搖頭,她再搖搖頭,一定是餓過頭了才會胡思亂想。對對對對!問來無用之事多想無益、多想無益……
「——師妹、小師妹!」
她回神,眼前一白。尹歲亭眨眨眼看清楚,原來是小二端上了小蒸籠,蓋一掀,白茫一片。霧氣散去,蒸籠里三顆白白女敕女敕的饅頭。
尹歲亭立起手邊的筷子,插起大口咬下,以免管不住嘴巴亂問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