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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潭東御衛的真正身分究竟是誰?」
鹿鳴酒肆二樓靠里的位子上,兩人面對面而坐,一人吃肉喝酒,一人風塵僕僕,連日趕路前來卻不見一絲疲態,連珠炮似地發話︰
「話說鏡潭曾是對天子最死忠的神秘組織,深入皇宮、混跡市井,暗中監視所有人所有事,在暗處伺機而動以維護天下秩序。如今這幫人倒成了大皇子專屬的眼線,皇上蠢就蠢在指派這野心勃勃的大皇子做了監國;一旦當上鏡潭的頭子,不將此組織多加利用來鏟除異己、謀權奪位,那還真對不住自己了哪。」
原先是任他口若懸河地胡說八道,但那一個「蠢」字罵得又重又響,洪臨真嚼肉的嘴停住,轉頭看了看四周。
今年的梅花釀在兩日前開封了,四方酒客一批換過一批地涌進天目的酒肆飯館;這時候說早不早說晚不晚,正是酒過三巡,喝得大醉之時,人人豪邁劃拳、大口喝酒,就算是眼下兩人靠近說話也得十分費神才听得清,也就無需擔心這傳出去會引來殺頭大罪的話給人听了去。
安下心,洪臨真又夾了塊肉送入口,任一刻不說話會憋死的家伙逕自說去。
「這鏡潭之中,彼此之間互不相識,就算是成員之一也可能被其他組織中人監視著而不自知;監國下頭只有東西南北四方御衛領有令牌,可調派人手,但此四人身分行蹤始終是謎……」
洪臨真听出他聲音有些沙啞,替他滿上酒,算準時機插話道︰「護言,喝酒。」
「謝大爺。」李護言順手拿過酒杯,一仰而盡,潤完喉又繼續說道︰「其實為何會搞成現在這般?還讓該當是養尊處優的大爺寄人籬下,到什麼粗人的鏢局當差。再怎麼說,咱們奉陵山莊于官場皇家、黑白兩道間好歹也有點兒地位,更是鏡潭一員——」
「是鏡潭一員的只有你莊主。」一向任護言說南道北也不插話的洪臨真瞬間變了臉色,打斷道,「而打從他興起卸下守陵大任念頭的那一刻開始,他就什麼也不是了。」世代為先皇先帝奉陵,那是他洪家的千年使命,縱然有許許多多的禁忌與規則,卻是他們的生存之道,無端背叛皇族韓氏只會給一族招禍,莊主卻是一意孤行。
「……」李護言自知失言,說得太過,不意提及了大爺的最不愛听之人,模模鼻子趕緊替大爺斟酒。
大爺口里的莊主便是二爺,是大爺的親弟,無論人前人後大爺皆稱他莊主。在大爺心中,這個弟弟就只是莊主,兩人間怕是早無兄弟情誼……至少,他們已多年不曾說過話,難得相見也不曾對看一眼。
他們之間的嫌隙卻不是在二爺決心卸下守陵職責時才開始的……李護言偷偷抬眼瞧著大爺。
奉陵山莊洪家四子與生俱來便有各自的能力,家主之位不一定傳給長子。三爺和四小姐的能力在很小的時候便顯現出來了,大爺與二爺卻不然,到二爺七歲之前沒有人知道他們哪一個是千里眼,哪個又是身懷藥血的家主。莊里人只知大爺穩重識大體,二爺愛玩愛鬧沒個正經。很長的時間里大伙都盼著……不,是已將大爺當成了將來的莊主尊敬著、擁護著。
直到一次武林六大派集結起來盜墓,最後雖退了敵,卻也對莊內護院造成極大傷亡;老爺重重責怪被派在天漠石壁上卻無法及時看見盜墓者的二爺,二爺不說話,就在那時福伯被人抬了進來,中了賊人的毒鏢命在旦夕。為救幾個護院,老爺已放了過多的血,莊里人只有指望同樣身懷藥血的大爺。
大爺遲遲不動,只是瞪著福伯很久、很久……李護言忘不了他當時的表情。 就在那一夜,二爺首次割腕。
那是幼時有過的家主之爭,在一片血腥的沉默中便結束了。
前僕後繼而來的盜墓者仍多,天漠石壁上卻再也不見望遠的千里眼。
忘了是哪一年開始,老爺允了大爺離莊,一方面打探消息,防患于未然,一方面有些江湖歷練也能精進武藝,對護陵實有助益。而就在三年前老爺將莊主之位正式交給二爺,到石壁中閉關後,大爺幾乎沒在莊里連著待超過兩日,總是匆匆來去。
李護言天生話多,就連睡覺時都是夢話連篇,極少如此安安分分地吃肉喝酒,洪臨真不會看不出他無言中有所思。「護言,我說過很多回了,我離莊,以至如今進了治遠鏢局自有緣故,你是莊里的管事,實在沒有必要委身酒樓里說書。」
「我這是話多無處說。」李護言唉了聲,「夫人過身後莊里再沒有熱鬧過,老爺閉關後大伙話更少了;大爺成日在外,除去那鬼靈精怪的孫諒,我更是沒有個說話對象……要我待在莊中,是想要我的命嗎?再說我只是搬出莊,又沒搬出奉陵——」一句「莊主都默許了還時常來听說書捧場」都到了嘴邊又及時吞了回去,改道︰「我就在酒樓耍耍嘴皮子,大爺就當是讓我消遣消遣。」
……消遣到沒人召見他還真的就不回莊中,眼下還能偷跑出奉陵到天目來見自己?莊主就如此放縱門人?洪臨真握著酒杯,睨了恢復多話的護言一眼,「你這麼做,只怕有心人會當你是我的人,與我連成一氣,存心與莊主過不去。」
李護言眨眨眼,「我本來就是大爺的人。」
洪臨真看著他,酒杯提到嘴邊卻遲遲沒沾唇。
「莊里大多也是想跟隨大爺之人,」李護言字字真心地說道,「明眼人誰都知道如今的莊主走的是險路,說得好听是想帶一族月兌離韓氏自在生活;可依我所見,那不過是莊主自大過了頭,不願受人控制。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不守陵了難不成就真能不當自己是韓氏子民?縱使無奈也是事實,二爺卻看不清;究竟誰才是真正能保護奉陵一族的莊主,大伙心里都明白。」
一番窩里反的話說得抑揚頓挫,洪臨真心想不知他在酒樓說書是不是也這般頭頭是道,黑白是非任他說去?
他不否認年少時曾盼著能當上莊主,畢竟爺爺、爹娘、莊中所有人皆對他有此期望,而他也自信絕對能做個比二弟更好的一家之主。可事實證明,自古以來家族中便有的規矩並不是輕易可以被改變。
「只要大爺一言,山莊易主又有何難?」李護言直言不諱,不怕話說得太明白,「一當上莊主,二爺便先後借故將三爺、四小姐逐出奉陵,如今的山莊入夜後是令人心寒的陰森,誰知道他接下來又想做些什麼分裂家族之事?大伙是嘴上不敢說,其實早已人心惶惶。」
李護言能與二爺表面嘻鬧,甚至若大爺真的成為莊主,他也會為二爺說話,勸服大伙讓二爺繼續留在山莊,絕不為難;他盼著奉陵一族能相安無事,可那並不代表他認同二爺所作所為。
「大爺——」
「夠了。」洪臨真截斷他的話道︰「護言,你不遠來見,就是為了說這些?少時不明事理,仗著長輩疼愛有加才會犯傻,事到如今我若與他爭莊主之位,與他一意孤行的作為又有何分別?皆是令一門不安而已。爹既已將家主之位傳給他,那麼他便是你的主子,莫要再跟我說這些,明白嗎?」小妹身為奉陵的咒語師,穿梭陰陽兩界,自小與護法形影不離;三弟視物不便,娘親便為他選了個隨侍的護衛。二弟貴為家主,依祖先規矩也曾有個五行相生之人做為影縶替身;唯有自己身邊無人。
偏偏這護言不止一回說願隨他使喚,還為他搬出了莊中……洪臨真睨他一眼。或許兩人皆是家中四手足中落單的那一個,才自然互生相惜之情。如此想來,他實在不願對護言說重話,可他更不願護言為了自己而與莊主作對。
沉默半晌,李護言抓抓頭,嘆口氣道︰「大爺不喜歡听,我不說就是了。不說山莊的事,那麼說說天目這頭的事總可以吧?大爺混入治遠鏢局,為的是揪出鏡潭東御衛,此人是大皇子心月復,大皇子又輾轉奪得四小姐的兩把祖傳短劍……」停了停,才又道︰「其實莊主不放在心上,大爺又何必為了收回那兩把短劍而以身涉險?」
「你自己也說那是祖傳短劍,是我洪家之物,豈能落入他人之手?」這話得說清楚,洪臨真並非為莊主才委屈自己進治遠鏢局當個趟子手。做為奉陵一族,他不能忍受等同陵墓鑰匙的祖傳短劍流落在外,更別說劍是在小妹手上丟失的;若有一日追究起責任,遭殃的可不是那個我行我素、放任這一切發生的莊主。況且他來到鏢局,是自有考量……
李護言明白大爺做的都是為了保護家族,只是他不希望大爺涉險;听說治遠鏢局即將出鏢,難不成貴為奉陵洪家長子的大爺真要為人賣命?「這……大皇子也不算是他人吧,真要說,他也算是皇室中人,是姓韓的呀……」
「我等是為天子守靈,等有一日大皇子真成了天子再來奪劍,我定雙手奉上。」皇室奪嫡之爭洪臨真有所耳聞,看樣子大皇子勝算多些;可先前小妹奉命入宮遭難之事的始作俑者便是此人,他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只要他還未登上大位的一日,奉陵山莊便不是他能動的。」
奉陵山莊不是能任人擺弄的……
李護言頓住,想不到水火不容的大爺跟莊主會說出一樣的話。半晌,他失笑,語氣也軟了幾分︰「有傳這個東御衛是大皇子的軟肋,只知其可能已不在大皇子左右,卻不知此人真正的身分……大爺,你在鏢局也有些時日了,可有看出什麼端倪?」
洪臨真單手握著酒杯,不說話。
「大局主尹絮樓?」李護言問著。
「不是他。」
「大爺如何能如此確信?」反覆思考半晌,李護言點點頭附和道︰「不……大爺說得是。尹絮樓長年在外走動,是台面上的人物,反觀鏡潭的東御衛行事不露臉,而且,江湖上有個傳聞……」他看了看左右,又把聲音壓低了些︰「東御衛就是殺人不眨眼的刀客——圓月妖刀步月華。」語畢,沒有等到大爺的驚訝表情,他眨了眨眼,「大爺早就知道了?」
「你真以為你在酒樓說書,會比我行走江湖消息更靈通?」洪臨真輕輕呼了口氣,笑著反問。
一年前的夏末,烏金崖上十五俠圍剿步月華,據說是受一江湖帖煽動,不論死活,只要交出步月華與其身上的一柄木牌,可換五萬兩黃金。步月華從來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人物,關于此人之事眾說紛紜,有傳他拿錢辦事,死在他刀下之人從江湖名士到朝廷命官、甚至荒鄉學堂先生都有,也有人傳他實為漠北邪教中人,隨機取人性命,飲血為樂。
李護言愣了愣,「所以大爺……你也知道步月華可能是個女人,烏金崖一戰後便不知所蹤?而且這一年內好幾個參與此事的江湖人士都遭暗算,不死也重傷。算算江湖名聲較響亮的,也就剩獨臂刀客尹絮樓未聞有遇上什麼事。」
洪臨真在這一刻明白了護言大老遠從奉陵跑來,除了關心以外,還時時留心對自己有用的情報,為的是能及時幫上忙。思及此,他牽起笑,「我打听過了,一年前,城里人沒人見過治遠鏢局的小局主,直到近來才見尹歲亭露臉。」
原來,他自以為了不起的小道消息,大爺早就知道了,更早一步有了行動,不僅得到尹絮樓的信任,還成了鏢局的趟子手。李護言垂下肩。大爺就算身邊沒有親信,似乎也過得很好……虧他還以為自己跟大爺也能和孫諒之于二爺、護塵之于四小姐一般,成為主子身後的影子,在明處相伴、在暗處相助。
護言毫不遮掩失落的模樣,洪臨真只手撐在嘴邊,遮去微微笑意,故作煩惱地說著︰「我還弄不清的是,這麼多年來,這個小局主究竟是如尹絮樓所說的,單純地深居簡出,還是其實根本就不住府里……護言,你可有打听到什麼?」
李護言看了大爺一眼,似想確認他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最後得意地道︰「大爺,關于這一層,我掌握到的可靠消息指出,治遠鏢局的小局主其實自小就被送去了江南,根本不住在天目。」
「哦?」洪臨真模模下巴,非常配合地表現興味。
李護言見狀,嘿嘿兩聲又道︰「還有個江湖小道消息,是關于尹家的秘笈;由于長子斷臂,練不全,次子不是練武身骨,所以有傳這祖傳的內功心經其實是傳給了麼女。」
聞言,洪臨真一頓,幾不可見地輕輕擰了擰眉。
這說法他亦是听過的,但從前並未放在心上,畢竟尹家的內功心法不是什麼絕世武功,說穿了便是自家練武慣用的調息秘訣罷了。他垂垂眼,看向空了的杯中,不知怎地想起與尹歲亭的幾次交手……她的身手不算敏捷,是重傷所致,可她內勁渾然天成,講究平衡穩健,輕易便能周身運轉無礙,簡單的上下互通、左右輪替,斷臂的尹絮樓卻萬萬做不到,年少時還因此被迫別投師門,無法精練本門武功。
家傳秘笈傳至麼女之手,身為長子的尹絮樓可曾心服?
洪臨真未察自己眉心緊蹙,道︰「尹絮樓將流落在外多年的妹子留在府中有兩種可能,一是為掩飾小妹的真實身分,二是為伺機奪回心經。」並非為練成本門內功,單單想拿回該是屬于尹家長子之物……
「那麼……大爺覺得是哪種可能?」
洪臨真低頭看著桌上酒杯。
四周人群喝得天翻地覆,說話聲音震耳欲聾,而他弓指敲著桌面,雙眼落在杯中酒被震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過了很久,還是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