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數日,鄭恬也不知自己是怎麼過的,每天都恍恍惚惚的,表面上似是仍鎮定地理家管事,其實心神早飄至遠處。婆婆林氏幾乎崩潰,哭著說家里若是沒有個男人頂著該如何是好?她不僅得安慰老人家,為了不讓娘親和弟弟擔心,在他們面前也只能故作堅強。
待世子妃再次登門時,卻是連世子趙祈也一同來了,見兩人皆是神情凝重,鄭恬心下有譜。
「還是沒有他的消息嗎?」
「嗯。」世子妃黯然頷首。
世子趙祈一把折斷了折扇,握拳恨恨地槌牆。
鄭恬連眼淚都沒掉一顆,冷靜地宣布。「我要去找他。」
「什麼?!」趙祈夫婦倆同時驚駭。
「我要去找他。」她面容平靜,吐囑清晰,听著竟是不帶絲毫情緒的波動。
「他肯定還活著,只是生病了或受傷了,許是困在哪里動彈不得,正等著人去救他。」
「恬妹妹……」她愈是表現淡定,世子妃愈能感受到那藏在她言語里的沉痛哀傷。
「他在等我,我知道的,他在等我親自去帶他回來。」
「可你一個女人家如何出門?還是讓世子替你去找……」
「我一定得去,非去不可。」
她神態決絕,不容置疑,像是即便他們不贊同,她一個人孤身也要上路。
趙祈震驚地望著她,眸光明滅不定,似是不可思議又似感動非常,許久,他重重一點頭。「好,我派人護你上路!」
鄭恬出發時,除了沁芳和香草堅持要隨行外,另帶了二十名蕭雋留下的親衛,趙祈也從燕王府撥了十名護衛給她,再加上四名江湖高手。
趙祈原本也要和她一起上路的,卻因朝廷有事,不得不留在京城,只說事了後就會盡快趕去和她會合。
鄭恬並不在意趙祈來不來,一心只想著趕路,這一路千里跋涉,不僅遭遇過狂風暴雨,途經一處山區時,更不巧遇上土石坍方,車馬過不去,只能一步一腳印地前進,蔓草沙石割傷了腳也都不吭一聲,連走了數個時辰才到下一個村落。
香草和沁芳在路上都生了病,而眾護衛以為身嬌柔弱的她,卻是強硬地撐下來,從不喊苦。
來到蕭雋失蹤的河段,眾人開始尋找,不僅在河岸附近,連十里八鄉的村落,她也堅持一個個去探訪,有些偏鄉路窄難走,不便行車,她便跟著護衛們學會了騎馬,又或者親自下來步行,時日久了,大腿處都磨出瘀腫,腳趾也長出水泡。
夜晚投宿客棧時,沁芳和香草替她上藥,都忍不住心酸。
就這樣找了一個多月,市井小民、鄉野農人,能問的都問遍了,偶爾也有人報消息,說是彷佛依稀在某處看過蕭雋那般形貌的男人,可每回懷抱著希望循線去確認,得回的都是失望。
隨從的護衛漸漸絕望了,私下不免悄悄議論侯爺怕是早就不在這世上了,只是這話誰也不敢跟鄭恬說,更不敢在她面前露出絲毫端倪,就怕這一路強撐著不哭不鬧的弱女子會承受不住而崩潰。
誰都不曉得她是怎麼想的,就連她貼身的兩個大丫頭也模不透她的心思,她不曾掉過一滴眼淚,也從不跟誰訴苦,甚至在大伙兒情緒低落時,還親自下廚做些清淡好吃的料理犒慰隨從們的辛勞。
這般堅毅的她,看了反倒更令人心疼。
這天,為了前往一個偏遠的村落,必須溯溪而上,天空又飄了雨,傍晚在一戶農家借宿時,鄭恬身子發起熱來。
她生病了,連日的奔波讓身心備受折磨,她終究撐不住了。
沁芳和香草都哭了,求她在此處好好休養,就讓護衛們分頭去找人,她只須待在原處等消息就好。
可鄭恬只是搖頭。「他在等我……我知道的,他一定是在哪里受傷了,比我還難受,旁人找不到他的,只有我能帶他回來。我是他的妻,我知道……他在等我……」
話說到後來,已是模模糊糊地近乎夢囈,她昏迷了一日兩夜,剛醒來就急著下床。
沁芳慌忙攔住她。「夫人!夫人,您別這樣,我讓香草送藥湯進來,您先喝藥吧!」
「我昏迷多久了?情況怎樣了?」她一味焦急地問。
「昨天下了整整一日的雨,今天早上才放晴了,護衛們都四處打听去了,翻過這座山頭還有另一個村子,也有人過去查探了,夫人您就暫且安心在這兒等吧!您的身子重要,侯爺要是知道您這般輕忽自己,肯定也會生氣的。」
沁芳一再勸阻,片刻,香草端著藥碗進來,一面喂她喝藥,一面跟著哄她躺上床多休息。
鄭恬卻躺不住,她知道自己不能躺,這一躺她怕是會整個精氣神都散了,原就是憑著一股意志力強逼自己至此,一旦松懈下來,她擔心自己會崩潰。
只要有一顆眼淚出了閘,接下來便會是如潮水般泛濫,那無休無止的悲傷會淹沒她的,她絕不能放松,絕不能……哭。
「走開!」她氣急地擺手,嗓音沙啞得連她自己都差點听不見。「這是命令,你們不听我的話了嗎?」
「夫人!」
「走開……」鄭恬下床,踉蹌地走了兩步,雙腿軟倒。
兩個丫頭趕忙過來扶她,她掙月兌了她們,自己扶著一把殘舊的椅子撐著一口氣站起來。看著她搖搖晃晃、瘦得幾乎只剩一把骨頭的身影,兩個丫頭眼眶都紅了,淚眼蒙。
鄭恬不理會她們,扶著屋內簡陋的家具和門牆,一步一步地走出屋外,這是間位于鄉野的農家小舍,院子收拾得還算整潔,周遭的景色卻極是破敗。
鄭恬知道,護衛們肯定是想辦法借了這村落里最好的房子給她休息,比起其它人所吃的苦,她這一點點難受又算得了什麼?
蕭雋還不曉得人在何處呢,說不定他受了傷,吃不飽,睡不好……
想著,鄭恬驀地眼眸一酸,連忙緊緊抓住門框。
不可以,她不能哭,一滴眼淚都不能掉,若是她在這里認輸了,怕是再也找不回自己心愛的人了。
她不能失去他,無論如何都不放棄……
「夫人!」沁芳和香草在身後喚她。
她眨眨迷蒙的眼,只是堅持往前走,堅持不倒下,忽地,她感覺腦袋一暈,身子眼看著就要往前撲倒。
一道人影從院門口一步一拐地奔過來,及時伸臂拉起她——
「恬兒!」
熟悉的呼喚終于逼出了她的眼淚。
鄭恬痛快地哭了一場。
長久以來強自壓抑的沉痛與哀傷,如大水決堤,驚天動地席卷了一切。
蕭雋只覺得一顆心都碎了,將她緊緊攬入懷里,一迭連聲地撫慰。「莫哭了啊,傻丫頭,我沒事,我就在你身邊啊!沒事了,沒事了哦?」
「我找到你了……我總算……找到你了……」她抱著他瘦削的腰,依然嚎啕大哭。
兩個人都瘦了,她是為他千里奔波而瘦,他是受了傷又不得安心調養,只能躲在這偏遠村落吃糠咽菜。
原來那日蕭雋遭七皇子拽下水,眾人慌亂之際顧不上他,不知是誰乘機在他腿上砍了一刀,他傷重昏迷,醒來時就發現自己漂流到某處雜草叢生的河岸。
一個經過的老農救了他,他摘下一枚玉佩請老農幫忙送信,不料引來的卻是太子的人馬,幸而他機靈,躲在一口井里逃過一劫。
之後他便不敢妄動,擔心官府的人遭太子收買了,萬一知道他的下落派人追殺而至,他怕是逃不過。
于是他一路躲躲藏藏,又遇到一對老夫婦相肋,來到這山間村落里避難,想著養好傷再想辦法回京城去。
這日,老夫婦傳來消息,說有一群人在找他,起先他不確定是誰,悄悄躲在柴房里,直到認出其中有好幾個是自己的親衛,才放心出面。
「……沒想到連你也來了。」蕭雋將鄭恬抱在懷里,一面悠悠敘述別後艱險,一面溫柔撫慰著她。「傻丫頭,你想找我,派人來找就是了,又何必親自過來?進這個村子不容易呢,怪不得你都病了,瞧你瘦成這樣,這陣子都沒好好吃飯吧?」
他憐惜地撫模她蒼白的臉頰。
「你還不是一樣?都瘦了!」她哽咽地捏了捏他的腰。「你的腿傷怎樣了?有沒有找大夫替你好好瞧一瞧?」
「傷口都愈合了,只是走起路來還不甚靈便,莫擔憂,再休養一段時日應該就會好了。」
她沒說話,只是嗚嗚咽咽地啜泣著,彷佛要將這一陣子忍住的眼淚都趁此宣泄殆盡。
她哭得令他揪心,雙手捧起她淚顏,低頭將那剔透的淚珠一顆顆吻進嘴里,一面親吻,一面柔聲打趣。「我記得你之前說過,你發誓這輩子不把自己的心給別人,如今瞧你為我哭成這模樣,你的心可是已給了我?」
她听出他話里的戲謔之意,雖然明白他是藉此活絡氣氛,但仍忍不住哀怨,氣得用粉拳擂他胸膛。「自然是給了你!你這壞蛋還裝傻,人家的心……早就是你的了,你不曉得嗎?你壞透了,知不知道這陣子我有多擔心?若是找不到你,我也……不想活了……」
「胡說!」他嚇了一跳,連忙伸手搗住她的唇。「你這丫頭說什麼傻話?你還有娘親和弟弟,你能丟下他們不管嗎?」
她拉下他的手,淚蒙蒙地瞧著他。「娘會照顧弟弟,弟弟的前程也有世子幫著打點,我是下定決心要跟了你的,無論活著或死了,都不許你丟下我……」
再也沒有比生死相隨更動听也更令人傷感的情話了,蕭雋鼻頭一酸,不禁也落下男兒淚。
「你這是惹我心疼呢!」他用力揉著她縴瘦的胴體,嗓音喑啞。「傻丫頭,莫哭了,我如何舍得丟下你一個?噓,乖乖的,我沒事啊,沒事了。」
「嗚嗚……你壞透了,我討厭你……」淚水浸透了他的衣襟,更浸透他的心。
他喃喃哄著懷中嬌美的可人兒,只覺得平生能得此一心一意的深情,縱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