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襲來,巧梅舒了口氣,原本凝重的神情逐漸放松。
沒什麼好擔心的,她告訴自己。她也不用一直緊繃,苦思該怎麼解決這次的問題。盛大宇果然做到他之前的承諾,不會閃躲問題,不會避不見面,會陪她一起面對。
他真的來了!
她輕舒口氣,因放松而空呆的表情看得盛大宇一陣不忍。想來之前堂奧搞出烏龍時,都是她一力承擔,才會讓她那麼煩。
為了讓她寬心,他想為她做更多。
想了想,他向她保證道︰「主廚沒有權力對你們那樣說話,回頭我會再跟他談。
那天,盛大宇親自去向客戶道歉,做了補償,把客戶安撫住。
那個手腕跟氣魄,讓巧梅不得不佩服。
他沒正面承認主廚偷工減料,也沒把問題推給誤會,他就是老老實實認了斤兩不足,辜負客戶的期待,但他有心解決。
原本氣跳跳的客戶很快便息怒了。
那個男人有種天生本質,足以令人服氣。他遇到問題時,不閃不躲的態度讓人無從生出惡感,而他樂于了解並加以解決,更讓人產生信賴,加上他給出的補償夠厚實,讓人想不輕輕放過都不行。
果然是當經理的料!邊想,巧梅邊手執盆栽剪,修掉過度茂盛的枝葉。
「姊,那天我會太沖動嗎?」在一旁的若玫問。
傍晚時分,下班時間已過。這一天沒有訪客預約,也沒辦活動,姊妹倆把精致美所在的地方好好修整一番。
前方的這個小院是訪客對精致美的第一印象,是以院落雖小,巧梅打理得格外勤奮,每一株植苗都長得很好。
「這場對質,早晚會來。」 擦!茉莉很能長新葉,每隔幾天,她就得修一下。「主廚很可惡,不過他說的有幾句有理。」 擦!「精致美分量太輕,怪不得人家沒把我們看在眼里。」 擦 擦!
「為什麼不去找別間餐廳合作?」若玫很不服,「我們精致美雖然小,但在活動企畫這個圈子已經打響知名度了。」
巧梅輕舒口氣。
若玫是對的,比起一開始的草創時代,來什麼案子都得接,她們現在已經好了太多。
她是在大學時進入這一行。一開始,是在一家老字號企畫公司打工,幫忙完成各種天馬行空、不可思議的點子。
對她來說,這工作有好玩的一面,好比客戶總期待一場別開生面的派對,很挑戰她的創意;但也有難搞的一面,所有突發奇想最終還是要回歸現實,再美妙的點子都有時間、預算的控制,而她得想辦法讓它實現。
就在她愈來愈確定這份工作是她的天命時,前老板的移民申請突然通過了,公司關門大吉。可她已經習慣了瘋狂又磨人的工作,看著求職網站上無趣的內勤職缺,一句話冒上來︰何不自己來?
她可以。
她真的可以。
反正她就想做這工作,自己當家,不求公司規模大到驚人,不求資金流通動輒百萬,做自己喜歡且習慣的工作,雇自己當員工,開一家工作室恰恰好。
她的起步算順利,貸到第一筆創業資金後,遇上之前服務過的老客戶,其中一位李太太特別信任她,助她順利度過創業陣痛期。
現在的精致美,已經培養出固定合作的長期客戶,時不時有人听到好口碑,循線找來。在賺得到錢的情況下,她們終于有權挑案子,也能將接不了的案子轉發給其他同行,但是——
「堂奧雖然問題多,不過,在同類型餐廳里,它依然是最好的選擇。」巧梅實事求是的說︰「它名氣大、名聲好,把宴席辦在那里,客人覺得很有面子。」
「但是,先一個王經理拿預約席次為難我們,後一個胡主廚在食材上偷斤減兩,難道我們要一直忍下去?」若玫超不平。
「我們不會永遠忍下去。」她正要說,姊妹倆也考察過不少同類型餐廳,待時機成熟就會換掉合作對象時,若玫忿忿繼續——
「姊,不是我說你,不表態是不行的,他們不懂得尊重別人,我們就把他們教到會為止!」
巧梅忍不住笑出來。
若玫小她三歲,在父母雙全的環境中長大,自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蠻直脾氣,「誰都不能把我怎麼樣」的強悍心理素質,是隨著母親改嫁的她羨慕嫉妒之余,強求不得的。
「怎麼沒有表態?」她提點,「我們不是才運了酒去堵人家車道,讓人家差點做不成生意嗎?」
「這樣不夠!」若玫喊。
「主廚那邊,食材分量不足的事也鬧開了。」
「但是,他當面把我們說得很難听,只差沒說我們巴著他吃飯!」
「不管怎麼說,精致美都是勢弱的一方,處理這些需要時間。」她安慰妹妹,「有點耐性,我相信盛經理已經在處理了。」
「那個盛大宇真能幫上忙?」若玫一哼,還有點見怪他們去道歉,不讓她跟。
「看下去不就知道了?」巧梅悶頭剪了幾下枝枒,讓這話題沉下去,才又另外啟口︰「我比較不安的是,老讓你出去扮黑臉,你會不會覺得不好?」
若玫在旁邊收拾殘枝落葉,瞥了她一眼。
三年前,她得知自己有個同父異母的姊姊在同一個城市里生活。
那陣子,她常跟爸媽鬧得不開心,每晚回家成了苦差事,有血緣關系的姊姊家變成了她避難的首選。盡管她們從沒相處過,盡管爸爸對姊姊沒負起養育之責、姊姊另有繼父,盡管她不確定姊姊會不會喜歡她,但她自己找上門,橫豎賴定了。
幸好姊姊見了她,只是有些驚訝,也不趕人。後來爸媽找來,窸窸窣窣的同姊姊不知道討論了什麼,老愛碎念的媽媽叮囑一句「听姊姊的話」,就隨便她了。
這番折沖,改善了她跟爸媽的關系,後來她搬回去住,在精致美工作室頂下一份職位。
不得不說,由血脈牽起緣分的姊妹,天生就能互補。姊姊腦袋靈轉,她比不上;姊姊一臉童顏,她則傻人長了一副聰明樣,讓人一看就起戒心。
正好,姊姊凡事講理,放不開來耍脾氣,她則不知道什麼是顧忌,不怕跟別人對嗆,她很快就補足姊姊在工作上不夠強勢的部分。
若玫把枝葉丟進垃圾袋,滿不在乎的嚼了嚼口香糖。「你是在問,你當我的老板,付我薪水,讓我幫你對一些討人厭的爛發脾氣,會不會不好?」
討人厭的爛?巧梅想笑。
「我每次都派你去當很不討喜的角色。」她不是不會擔心。「把酒運到堂奧車道去擋人家做事的時候,還有牛排斤兩不足,讓你跟主廚對質,都不是容易的事。
「多爽啊!姊姊,你不知道我天生好斗嗎?世界上怎麼可能有比這更適合我的工作?」若玫吹了個大泡泡,再用舌尖頂破。「以後你還想電誰,盡管告訴我!雖然我有時飆起來不好控制,但我會盡量照你的意思去做。」
這時,圍牆外傳來一個問句——
「先生,你站在這里好一陣子了,請問你要找哪間店?我能不能幫你?」
盛大宇看著眼前笑容可掏的年輕男子。
他戴著文青款黑框眼鏡,穿著文青款水玉襯衫,腰間系著一條長圍裙。
方才他將車停在附近停車場,走過來的時候,見咖啡館、個性小店林立。
從事餐飲業,讓他對適合開餐廳的地點格外敏感,看到店面,就開始想可以投資成哪種店。他早知道這一帶因為藝文風盛起,老房子翻身,擺月兌了衰頹的命運,晉升新商圈。
每棟老房子各有特色,讓人很有發揮的空間,可惜巷弄窄小,只適合雅致特殊的小店。他規畫的食店多是寬敞明亮,所以沒考慮過在這一帶投資。
事實證明他的顧慮沒有錯,這條巷子才六米寬,他手長腳長一個大男人杵在這里,顯眼到讓街坊鄰居出來探問,不是他要的style。
「我來找人。」他客氣回復,天生宏亮的聲音很難壓下來,「我找唐巧梅。」
「電鈴在牆邊。」咖啡店文青猜到他在听壁角,聲音微微提高,「要不要我幫你按?」
他輕笑,「我自己來就好了。」
「有時間的話,歡迎到我們店里坐坐,手沖咖啡跟現烤餅干是我們的招牌。」他順便打一下廣告,回對面去。
原來,對面咖啡店有一整片落地窗,里面的人可以很輕易看到這邊的動靜,怪不得他會過來關切。
盛大宇扭頭回來,看了看電鈴。
打從咖啡店文青插嘴之後,牆里就沒了聲音。
雖然隔了一道牆,牆上溢滿九重葛,桃艷的花怒放,可牆里的人已經知道他的存在,八成也知道他听到了什麼。
沒什麼好閃躲的了,直接上!他撳下電鈴。
電鈴啾啾啾的響起來,牆里的人听得見,牆外的人也听得見。
更糟糕的是,他們彼此都知道對方听得見。
巧梅非常尷尬。
她們講話音量一如平時,不大也不小,除非有人停下來刻意听,否則不會往心里去,沒想到這次這麼不湊巧,竟然被他听去。
听去就算了,她不介意他對她生出防心啊!但這家伙為什麼不模模鼻子,當作不小心找錯家?只要不打照面,這種讓人難堪的事可以當沒發生過,可他非捅破不可。
「怎麼辦?」若玫無聲的問。
平時膽子奇大的若玫,敢跟人家當面嗆聲的若玫,在這一刻,緊張無比。
巧梅知道她的個性,當她覺得自己站得住腳,態度比誰都硬;可只要有一點點心虛,就會曝嚅不安,把頭縮回去。
其實她也是,只是……唉,她能不應付嗎?
「你先回去吧。」她對若玫無聲的說︰「從後門走防火巷離開。」
若玫嘶聲問︰「那你呢?」
鈴聲再度啾啾啾的響起。
「唐小姐,我是堂奧的盛大宇,冒昧來訪,請開門。」
對方擺明了不讓她溜!
巧梅推妹妹一把,「快走!我搞得定!」
若玫听話,頭也不回的穿屋而過。
巧梅轉過身來,手在褲子上擦兩下。
她知道盛大宇就站在門外,炯炯眼神朝著門板看。
這是種奇妙的直覺,但她自信不會有錯,他絕對不會左張右望,打量房子,或低頭察看手機。這個男人此刻就隔著門,與她對視,她甚至可以感覺到他灼灼的目光由上而下俯視她。
這扇紅門擋不了他凝注的目力。
後門開了又關的細響傳來,妹妹溜掉了。
她深吸一口氣,拉開大門。
如她所想的那樣,盛大宇站在門口,垂目而視。
她應門而出,沒有閃躲,顯然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眼里充滿興味。
「唐小姐。」他愉悅招呼,很講禮數。
「盛經理。」她硬著頭皮,也算周到。
「有些公事不方便在堂奧談,冒昧來訪,請你見諒。」他文質彬彬。
都說是公事了,又自承冒昧,難道她還能不諒解嗎?「請進。」
他得微微躬身,才不會一頭撞在門楣上。
「小心!」她忍不住叮嚀一聲。
「別擔心,我習慣了。」他呵呵笑。
她瞥了他一眼,心惱︰誰擔心你了?我是怕我家門楣被你撞壞。
待他進來,她抬手跟對面咖啡店文青打個招呼,然後關門。
回頭看見他站在自家小院里,原本不大的空間變得更加擁擠,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錯了,不該讓他進來。本來想說這是她的地盤,她有主場優勢,可他一進小院,立刻成為頂天立地般的存在,她的優勢被強行征收,心里更不踏實了。
這種不踏實,不只是被听到了不該被听去的話,還有其他一些令她芳心怦怦的因素。第一次見面時,她已經全面且徹底的領教過他的威勢,雖然她總是避免回想,但他的存在,在某些時刻——比如此時,會提醒她,她是對立于他,非常柔軟且女性化的另一種存在。
這種意識,甚至強烈到宛如一陣強烈電流自脊椎奔竄而下。
她像小女生一樣手足無措,加上他不說話,她更是不安。
倘使他急虎虎的質問她,為什麼說的話前後不一,說明他一根直腸子通到底,那還好辦;可他不開口,她無從捉模他的想法。
此時唯有拖了。
她慢吞吞的收好園藝工具,再慢吞吞的把紅色水管卷好,放在一旁。
她拖,他也拖,在一旁瞧她的動作。她一回身,對上他好整以暇的笑容。
一看就有氣!他跟抓到老鼠的貓沒兩樣。
不迂回了,直接問!「你听到多少?」
「不多。」他笑笑回應。
「不多是多少?」她沒好氣。
「不少。」他笑得含蓄,含蓄中見陰險。「你可不是你之前所說,無法干預妹妹的行為,這件事根本是你謀策的。親愛的唐小姐,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早在听壁角的時候,他已豁然開朗——
「第一次見面時,我沒咚錯人。」他振振有詞,「我不是咚到現行犯,我咚到了大主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