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著他逃難的人,是他的救命恩人,背著他再度回到山林小屋的,是他以為已經死在山崩中的太斗。
一路上,太斗叨念著。
「虧你習過武,竟然翻下山就把自己摔成半殘,你這般丟臉出了這等事,回了京,我都不知道要怎麼跟爺說了。」
「丟下我就跑的人怎麼還有臉說這種話,說的人不難為情,我听了都覺得難堪。」成歆嘴上也不饒人的反擊。
「拜托,山崩的時候馬兒嚇瘋了,我不跳上馬背安撫,是等著牠帶著咱們一起去死啊?」
「是啊,托你的福,你把馬兒安撫得服服貼貼,所以馬車才會一路栽進山谷里,讓我連跳開的機會都沒有,這份恩情假以時日我會加倍奉還。」
「你這混蛋還敢酸我,也不想想我也一身傷,沒療傷就城里城外的到處找你,你這人是沒心沒肺才吐得出這種沒人性的話。」
「是,我是沒心沒肺的混蛋,而你是個沒血沒淚的混帳,找我找個鬼,明明就成了盜賊頭子還敢說找我,你敢說我還不敢听。」
太斗幾乎要將他甩下,回頭斜瞪一眼。「我不是在找你?!要不然三更半夜的,你以為我是在做什麼?還跑,腿殘了還想跑去哪?」
「我去你的是在找我!你領著一票盜賊來,誰看了都會覺得是來搶劫殺人的,我不跑,等死啊!」成歆一張臉也臭得緊,灰敗的氣色猶見驚魂甫定。
「你現在是要跟我吵是不是?」
「你以為我吃飽撐著!」
「你不要以為我不敢丟下你!」
「我好怕!」
「你!」
「那個,山林小屋就快到了,再多走個幾步如何?」在旁觀察兩人許久的連若華,在劍拔弩張的當下開口詢問。
她意不在緩頰,而是既然屋子都快到了,干麼三更半夜站在這里吵架?
總覺得這兩個人有著相當深厚卻又談不上融洽的感情。
太斗與成歆對瞪一眼,太斗哼了聲,隨即背著成歆大步地朝前走去,踏進了山林小屋後,便在連若華的引導下,進了成歆原本養傷的房里,將他安置在床板上,點了燈火,看著萬分狼狽的他。
他身上只用被子勉強裹身,在外之處可見有新收口的傷,臉色極為蒼白,就連長發都凌亂的沒有束好。
狼狽。
狼狽又憔悴,遠比當年遭火焚身時還要慘!
但不同的是,這一回在他身邊的是個陌生而且看不出是善類的女人。
「這位姑娘,我前幾日就來過,可那時你跟我說這兒沒有一個姓夏侯的公子。」太斗臉很臭,矛頭一轉,把怒氣轉移到她身上。
如果不是她,他犯不著又多費了幾天時間尋找,多花了幾天時間擔憂,當然,這擔憂的事,他死都不會告訴那混蛋的。
「這兒確實沒有一個姓夏侯的公子,他跟我說他叫成歆。」連若華替成歆審視他身上的傷後,雙手一攤,萬般無奈得緊。
太斗呆了下,深惡痛絕地攢緊了濃眉,余光瞥見成歆撇唇似笑非笑,像是在告訴他,呆子。
可惡,他怎麼會忘了既不在宮中,那混蛋自然不會告知真實姓名……他應該直接問出成飲這個名才是。
不對,這麼一來,不就承認一切都是他的錯了?!
「但既是姑娘所救,必會知道他當初身上穿的是深紫色的錦衣,姑娘——」
「我救他時,他的衣袍都是塵土和血漬,早已掩蓋過衣料的顏色,再者因為先前洪災,逼使許多良民淪為盜賊,我並不識得你,也不知道當初成歆為何會摔落山谷,總是得要小心為上。」
一席話說得有條有理,而且處置毫無瑕疵,教太斗听得臉色像被雷打中,黑了一大半。說得很有道理,可是為什麼他有種被搧了巴掌的感覺?
正忖著,成歆已經很不客氣地放聲大笑,他馬上明白他的感覺是正確的。「你很得意嘛,笑得很開心嘛。」那娘兒們拐彎說他是盜賊才會有防心……他娘的,他長得像盜賊嗎?
不替他說話就算了,還笑!
「我可是親耳听見那些盜賊喊你頭子,壓根沒有冤枉你。」成歆好心提醒他。
太斗翻了翻白眼。「誰是他們頭子,我不過是在山里尋你時,被他們給盯上行搶,結果一個個全被我打趴,之後便莫名其妙巴著我喊頭子,我心想橫豎也缺人幫忙,就暫時把他們收在身邊。」
「真是忠心耿耿。」
「是啊,剛才才把你給背回來,年紀不大,應該還記得吧。」
「如果想要表現得更有忠心感,要不要先去替我燒點熱水,讓我可以稍稍清洗一下?」
他渾身黏膩,沾滿塵土和枯葉,想要清洗後再好好地舒坦睡一覺。
太斗發狠地瞪他一眼,跟連若華問了廚房的位置,便徑自往外走去。
待太斗一離開,連若華才小聲問︰「你確定他是你的隨從?」
「不,他是我大哥的隨從。」這說來話長,事關他的身分,他就干脆長話短說了。
他本姓成,名喚歆,可是在十一年前遇到另一個與他面貌一模一樣的人,被他帶進宮後,他才知道原來他和那個人是雙生皇子,因為宮中認定雙生子帶煞,于是從小他就被父皇送到親信身邊教養。
這一進宮,正巧遇到了攝政王政變,他為護兄長被燒得滿身是傷,從此以後,兄長為保護他,兩人一同被幽禁在宮中,直到前年兩人才合力從攝政王手中取回政權,他從此認祖歸宗,受封為干親王。
而太斗則是當初隨他們一道被幽禁在宮中的校尉,是兄長從小相伴的隨從,視兄長為主子,視他倒像是手足,在皇兄正式掌權後受封為一品帶刀侍衛,這一回奉皇兄之命隨他前來齊天城,就是為了追查巡撫之死,誰知道城都還沒進,兩人便差點天人永隔。
「喔。」有差嗎?「還是跟你的姓有關?」
好比說,他本姓成,後來被姓夏侯的人家收養,所以可能身分比不上人,自然有些事就會分得清楚些。
「也可以這麼說,我從小被人收養後來才認祖歸宗,所以還是習慣說自己的原姓,也習慣旁人這般喚我。」這並非撒謊,不過當初會告訴她這個名字,自然是為了防備。
不只是防她,更是要防自己的身分被任何人發現。
「所以你並不習慣差遣你大哥的隨從?」
「倒也不是,只是後來混熟了,他對我也沒大沒小慣了,就順其自然了。」他頓了頓又道︰「當時你在山上瞧見的另一具尸體應該是車夫而不是太斗,要是我跟你問得更詳實些就好了。」
害他白為他悲傷,但這事,他是打死也不會承認的。
當他在山徑邊听見太斗的聲音時,原以為是自己听錯,可那嗓音他可是听了十年以上,怎麼可能認錯。
「所以當初決定活下去是正確的,對吧?」她輕揚笑意,想起他當時以為人死去時那萬念灰的神情,心想這兩人應是跨越了主從關系,相處如手足。
「現在的你也會這麼想嗎?」他可沒忘了她有尋死的心,要是沒個孩子綁住她,他日再發生什麼意外,恐怕她會順其自然地求死。
連若華微揚起眉,從一旁花架上取來手巾替他拭臉。「活著嘛,總是有希望,我現在只想順其自然。」其實遇上他也挺有趣的,可惜的是他的隨從找來了,他們也差不多該分道揚鑣了。
夏侯歆直睇著她,突覺她的面貌在眼前變得清晰而秀美,尤其是那輕噙笑意的唇微勾,垂斂的長睫也遮掩不了那雙天生狐媚的水眸。
啊……原來她是長這樣子。
說來命運真是奇妙,為防盜賊上門,屋子夜里不著燈,因此他從未看清過她的面貌,如今盜賊上門,反倒是點了滿室燈火,仔細瞧來,她確實是長得挺美的,尤其是眉眼間那抹特別的氣韻,會教人忍不住流連。
「你在瞧什麼?」她對上他的眼,笑意不變地問。
「你真的是個美人。」采織說的是真的。
「謝謝,你也確實是個美男子。」屬于花美男的那一款,雖然不是她的菜,但算是相當賞心悅目,很養眼。
剛好進門的太斗听見這兩句對話,眼角抽了下。「二爺,熱水來了。」真不知道這一男一女到底是什麼樣的交情,怎麼連這種鬼話也可以說得面不改色,教他贊嘆不已。
「不過如果真要說的話,我倒覺得你這名隨從長得也不錯。」連若華指了指正端著水盆走來的太斗。
夏侯歆聞言,不禁微揚起眉,仔細地看著太斗。「這家伙哪里不錯?不就是一雙眼、一個鼻子一張嘴?」太斗的眉濃,壓著那雙眼更顯冷厲,鼻子是不錯,但嘴巴就厚了點,憑什麼跟他比?
「二爺,你倒是說說哪個人沒有一雙眼、一個鼻子一張嘴!」說那什麼鬼話,難得有人夸他,撥什麼冷水。
「可有的人這五官湊起來就是好。」夏侯歆再次強調。
太斗還沒反唇相稽,便听連若華道︰「嗯,他的五官也湊得不錯,很有男人味,更重要的是——」
她的目光由上往下緩緩地看過一遍,後頭的話沒說,但光見她輕點著頭力表欣賞的表情,夏侯歆馬上就意會。
「都是男人,沒差那麼多。」夏侯歆沉著聲道。
不知怎地,雖然她沒說出口,但他就是知道她意有所指,指的是太斗的身段……他無意和太斗相比,畢竟太斗是武人之姿,雖說當年他隨皇兄進宮前便有學武底子,但後來所學,都還是太斗在他當年傷愈後親自教導,要論武,他是無可相比。
「是嗎?」她沉吟著,像是想到什麼,往他身下一瞧,立即動手扯他裹身的被子。
「你干麼?」夏侯歆動作飛快地拉住一角。
「你腿邊的傷口肯定裂了。」位在他身下的被子已經染了一片血,肯定是那大口子捱不住他三兩次跌在地上又裂開來了。
夏侯歆聞言,更是打死不讓。「我讓太斗替我上藥,不勞煩你了。」
「你到底是不是男人,這當頭還扭捏作態什麼,我又不是沒瞧過!」連若華見扯不掉,干脆從底下往上掀。
只听聞一旁的太斗倒抽了口氣,夏侯歆則是沉痛地閉上眼……
這娘兒們到底是不是個女人?!以往替他上藥時,大多是天色將暗之時,那當頭光線已近昏暗,他心底難堪但至少還忍受得了,可如今燈火通明,太斗還在身旁……她自己倦生,倒也很懂得怎麼逼旁人跟著求死。
「果然是這里。」連若華暗咒了聲,隨即動作飛快地擰了濕手巾,輕柔地拭去他腿邊的血漬,接著皺眉看著血從那已裂開的結痂處淌出,她只好取來金創藥,先往裂開處撒下。
照道理說,這金創藥撒在傷口處,必定是教人痛得哀吟連連,然此刻夏侯歆只是面無表情的閉著眼。
正所謂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這種感覺了,他覺得。
她毫不知羞,不知要避,就這樣掀開他遮身的被子,儼然是將他的尊嚴一並掀掉,更可怕的是她竟還往他那兒擦拭……他只覺得她撒下的藥是撒在他心口上,痛得他很想裝死。
「疼嗎?」連若華收著藥,抬眼問。
「……還好。」他認為這世間最難捱的痛,是心痛,其它的已經都不重要了。
「忍忍吧,這傷口要是不弄好,往後……」連若華話到一半突地頓住,雙眼直瞪著他紅燙燙的耳垂。
她後知後覺地愣了下,在意會的瞬間,目光往下一瞥,隨即羞澀地別開眼。
該死……好亮啊!她本著醫者救人的心,一心只想確認他的傷勢,倒忘了這傷口是在很讓人害羞的地方,以往上藥淨挑天色昏暗時,因為眼不見為淨,盡管她認為瞧見了也沒什麼,畢竟以往實習時也確實是瞧過不少,而這會……不知怎地,發覺他的羞赧,害她也跟著難為情了。
發現她停頓不語,教夏侯歆不解地睜眼,就著燈火瞧見她微微緋紅的頰,他眨了眨眼,驚覺她竟也有幾分姑娘家的認知,懂得何謂羞怯了。
「這位隨從,你家二爺身上的口子不少,特別是腿邊這口子最深也最大,往後你記得一天替他上個三次藥,暫時先別移動他,省得這口子老是裂開。」她輕咳了聲,對著太斗交代。
瞠目結舌的太斗這下才回神,隨口應了聲。
「等天亮後,再決定你要把他帶到何處吧。」話落,她把藥交給太斗便快步離開。
房里突地靜默下來。
「你是不會幫我把被子拉下嗎?」夏侯歆咬牙道。
那娘兒們要走,就不會先幫他把被子拉好嗎?
太斗動作僵硬地替他將被子拉下,坐在床畔,像是在想什麼,突地抬手掩著臉。
要是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他在哭,可夏侯歆識得他已經十余年,豈會不知他在想什麼,要不是腳正不方便,他保證會一腳將他踹飛。
「想笑就別忍著,不用客氣。」他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盡管來吧。
「……我在難過。」
「你難過個鬼。」要是第一天認識,他就信他,可他認識他已經四千多天了,壓根信不了。
「我在難過往後我得要一天看三次那髒東西……」他忍不住要啜泣了。
早知如此,他就別這麼快找到他,至少也要等到他傷好!如果時間可以倒流,他絕對不會要那幫盜賊幫他連夜尋人。
瞪著他抖動的肩,夏侯歆沉聲罵道︰「去死!你這混蛋,要不是你,我今天傷勢不會加重,你竟然還說風涼話!」
「可別這麼說,分明是二爺學藝不精才會把自個兒摔得這般嚴重。」太斗義正詞嚴地說
道。「二爺這般不濟,把自個兒給摔殘了,回京後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跟皇上說呢。」
「你放心,我會跟大哥說,你在大難來時把我拋下,害我摔瘸了腿,你的大恩大德,我會銘記在心。」
「我要是不帶你回京,看你要怎麼辦。」
「是嗎?」跟他杠上就是了?
太斗瞅他一眼,確定他除了臉色差了些之外,說話和瞪人的力道都還不錯。「二爺的腿,真的瘸了嗎?」他們的相處向來甚少說正經話,一旦正經起來,通常代表有著切身的危急。
「托你的福,應該還有救。」夏侯歆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再問︰「你這些日子在外頭,除了找我和成為盜賊頭子之外,可還有打探到什麼?」
太斗嘴角抽動兩下,看在他有傷在身的分上不跟他計較。「我一直急著找你,結果卻遇上那票盜賊,算他們運氣不好,我正急著,手下就沒留情,反倒是他們發覺打不過我,所以才倒到我這頭。後來我要他們幫著找你,才听他們說這西霧山上的盜賊還分門分號,各據山頭為王,我怕你落到其它盜賊手中,所以才會連夜搜尋,天曉得咱們是陰錯陽差才會搞成這樣。」
「不能怪若華,她也是在防賊。」
「我知道,在將那群盜賊收服後,才知曉原來知府從未花心思賑災,甚至巡撫剛到衛所別館當晚就發生了山崩,那些賑災的糧和錢听說都埋在底下,但吊詭的是知府壓根沒派人去挖掘。」
夏侯歆把從采織那里得到的消息和太斗所言連結。「如果說是知府膽大包天設下這個局,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我倒覺得肯定是如此,那些淪為盜賊的難民都提及,知府壓根沒打算賑災就罷,甚至無視死于洪災的百姓尸體,任其發臭腐敗,而且還以皇上旨意,要求城里的商賈捐賑。」
「太斗,明日到最近的衛所調一班衛士過來。」夏侯歆面帶倦意地睨著他。「大哥給的令牌和銀兩,你應該有妥善帶著吧?」
「帶著,要不是怕你的行蹤被發現,我早就去調衛士了,哪還會和那些盜賊混在一塊,遭人誤解。」太斗沒好氣地說,瞧他倦得緊,本不想提,但想了想,還是忍不住說了,「那明日我順便到城里雇輛馬車,先把你帶到城里養傷吧。」
「不了,低調行事較穩妥,明兒個我再跟若華說,到她家中暫住養傷。」
太斗揚起刀削似的飛揚濃眉,打趣道︰「二爺該不會是看上那大膽姑娘了?」
原本眼皮沉得都快要閉上,听他這麼一提,夏侯歆又奮力掀開。「胡扯什麼?」
「不是嗎?我倒覺得那姑娘像是來克你的,你這般被欺負還不敢張揚,就像是遇見煞星了。」
「煞星?」他笑了笑,擋不住的倦意逼得他再度閉上了眼。「听起來挺像的……」
入睡前,他想起宮中雙生子犯煞一說,大哥也說自己是煞星,克死了身邊的人,而那時大哥遇上的那位姑娘則說自個兒也是煞星,要真硬踫硬,誰要克誰還不知道……他好羨慕,不知道屬于自己的那顆煞星到底在哪。
如果是她……
當夏侯歆清醒時,天色早已經大亮,外頭傳來太斗和連若華壓低嗓音的交談聲。
他動了動,突地听見太斗的笑聲,不禁一愣。
太斗笑了?這可奇了。太斗是個愛笑之人,但他認識太斗這麼久,只听他笑出聲一次,那是因為皇兄得償所願地迎娶了心愛的女人。
而這」次……他微皺起眉,瞧見門開了條縫,他下意識地坐起身想要瞧瞧兩人到底是在談笑什麼,剛好瞥見連若華不知道听見什麼,笑眯了那雙水眸,小手甚至往太斗的肩上一搭。
在搞什麼……他無聲斥責著,立刻翻身下床,一起身就準備要喚太斗的當下,突地一愣,垂眼看著自己的雙腳。
欸……他疑惑又意外,試著走一步,盡管雙腿感覺僵硬難行,可他不但站了起來,甚至還能踏出一步!他是很清楚自己的雙腿還有救,可他沒想到竟會如此的快,難不成是和昨兒個連摔兩回有關?
這真是太好了!他終于不用再被困在這里,可以趕緊將大哥交托的事辦妥,到時候他就能夠——
「就是!」
太斗說著,又放聲大笑,連若華也跟著爆開陣陣銀鈴般的笑聲。
到底在笑什麼?他在這兒待了這麼久,壓根沒听過她的笑聲,為何太斗一來就能將她逗得這般開心?
他又往前了一步,但雙腿突地無力的一軟,他用雙手撐住地面才沒讓自己摔個狗吃屎,然巨大的聲響已引來兩人注意,紛紛快步踏進屋里。
「二爺,犯不著對我行這麼大的禮,你要我怎麼擔待得起。」
听那戲謔嗓音,夏侯歆不需抬眼就知道太斗笑得有多愉悅。「我怕我要是不待你好些,你就拋下我走了。」他皮笑肉不笑地道。
「二爺盡管放心,哪怕二爺要將我踢到天涯海角去,我都會從天涯海角回到二爺身邊。」說著,有力的臂膀輕而易舉的將他打橫抱起。
夏侯歆抽了口氣瞪大眼。「你就不能用扛的嗎?」混蛋東西,就非得用這種抱法來羞辱他嗎?
「二爺身上有傷,不能扛。」太斗笑得無奈,甚至有些壞心眼,將他擱在床上後,不忘替他把被子拉妥蓋好。「尤其是二爺不著寸縷,總不好讓後頭的連姑娘瞧見,是吧。」
夏侯歆愣了下,想起剛剛只想知道他們聊什麼,忘了自個兒身上只有一件被他掀到角落的被子。
可惡,這羞辱人的日子他真的要繼續過下去?不,他確定他的雙腿已經可以動,接下來只要進城養好傷,其它都不是什麼大問題。
「二爺,餓了吧,早膳已經備好,連姑娘也替二爺把藥給熬好了。」太斗說著,回頭望去,展露笑顏道︰「連姑娘,沒事了,你可以進來了,絕不會讓你瞧見什麼不該瞧的。」
夏侯歆翻了翻白眼。什麼鬼話,什麼瞧見不該瞧的,事實上她根本全都瞧過了,甚至是在他昏迷時還在他那兒插了什麼,這些事他一輩子都不會忘!
「說那什麼話,我又不是沒瞧過。」連若華干笑著端著粥和藥進屋。
夏侯歆閉上眼,強迫自己听而不聞。
「連姑娘為了救人,將男女之別暫拋一邊,實是令我佩服。」太斗將托盤接過手,往床畔一坐,撥了撥粥便開始喂食。
「你就不能把我扶起來嗎?」夏侯歆沒好氣地問。
「啊,說的也是,我都忘了你這傷是可以坐起的,太久沒見你躺得這麼殘廢,讓我不禁想起你燒傷的那段時日。」太斗單臂將他扶起,讓他可以貼靠著牆坐著。
「你提那麼久以前的事做什麼?」那段日子真是不堪回首,他壓根不想想起。
「跟連姑娘說呀,就說你這個人肯定是命中犯煞,要不然怎會老是踫上大劫,可偏偏又能大難不死。」太斗快手喂著粥,穩穩的一口一口喂。
「我不死你很失望是不是?」
「不是,我剛剛跟連姑娘提及你每次遇大劫,全都是身上無法穿衣服,你那身子我從以往就看到不想看了,想想你真不是普通的倒霉。」說著,徑自哈哈大笑起來。
夏侯歆冷冷睨他一眼,余光瞥見連若華搖頭苦笑,這下子總算明白他們剛剛到底在笑什麼了……好他個太斗,拿他的苦難當玩笑說,他怎麼會有這麼好的兄弟?
「你要照顧一個燒傷的人,也是不簡單的事。」連若華語帶佩服。
他身上留下的猙獰傷痕,是大面積的三度灼傷,極難照料,尤其是在這年代還能救得活,她只能說他真的是鴻福齊天。
而救得活之外,接下來的復建才是可怕的一環。她可以想見他忍受多大的痛苦,才能恢復到行走自如的狀態,豈料又遇上這災事,讓他給掉下山谷,莫怪那時的他萬念灰。
「那當然,當時——」
「太斗,你是不是忘了我昨天要你去做什麼?」夏侯歆不耐的打斷他。
混帳東西,拿他痛苦的過往當話題和連若華攀談,還有說有笑的,是存心在他傷口上再撒一次鹽是吧。
「就算要去,也得要先讓你把藥喝下。」太斗快速地把一碗粥喂完,順便把藥碗給遞了過去。
夏侯歆一口把藥喝下後,又道︰「順便替我買幾套替換的衣袍。」他已經受夠不穿衣服的日子了。
「要不要順便備馬車?」
夏侯歆思索了下。「暫時先不用,我的傷還痛著,怕要是移動又鬧得更疼,那就不妥了。」
「好,我知道了。」端著兩只碗起身,太斗笑看著連若華。「連姑娘,我去去就回,勞煩你看顧我家二爺。」
「不用客氣。」連若華朝他微頷首。
待太斗一走,他隨即便問︰「太斗跟你聊了什麼?」
「沒聊什麼,只提到你以前遭火燒傷,靜養多年,結果現在又遇到這事。」
「就這樣?」純粹拿他的悲慘當玩笑說笑?
「他還說你很硬氣,燒傷後極力振作,哪怕走動時身體會遭受裂開般的痛,你還是咬著牙一遍又一遍地練走,試著伸展雙臂,甚至還隨他習武,他說你很了不起。」連若華照實道。
「真的?」太斗那張狗嘴吐得出象牙?他真是懷疑。
「我也很佩服你,因為我知道復建是很漫長的路,有時候內心的痛苦會比外在的傷勢還要折磨人。」
夏侯歆這會是真的愣住了,不禁望向窗外,天色陰霾得像是隨時要下雨般。天無異象,為何這兩個人會同時道出這般肉麻的話?
「不過人總是這樣的,只要能夠撐過關卡,總會否極泰來。」
「關卡?」
「你不覺得人生就像是經歷一道道的關卡,就像是老天見不得人好似的,但其實這都是試煉,等著你一地道道通過,嘗過人生中所有的酸甜苦辣之後——」她像是賣關子般的頓了下。
「一切否極泰來?」他問。
他對她的論調頗有興趣,沒想到她這般年輕的姑娘,竟會有如此深刻的見解。
「不……應該會慢慢地習慣人生的苦難。」
夏侯歆眼角抽動,直想要撤回方才的想法。
就說了,這個女人和太斗是一掛的,吐不出好話。
思忖著便听見她銀鈴般的笑聲,他抬眼望去,果真瞧她笑眯了眼。
她是個很美的姑娘,有雙極狐媚的水眸,但當她笑眯眼時壓根不見半點媚態,反倒有抹清朗英氣,像是煦暖的風吹拂進人心,像是溫柔的光驅散黑暗,教他望著望著,不知怎地,就忘了移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