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寧懷合剛由宜蘭工地回到家,明顯感受到家里氣氛有了重大的變化。
原本如春天般洋溢著溫暖笑聲的家,像是回到寂靜酷寒的嚴冬。
人容易習慣,然然還沒進寧家時,家里的氣氛也是這樣冷得讓人由心底打寒顫嗎?
小笨蛋只在寧家待了兩個月,卻像是待了一輩子那樣令人印象深刻,而且壞事也做了不少
她嘴甜,讓長輩偏袒她,替她撐腰,挑釁他的權威。
放任胖白貓大搖大擺在家里四處撒野,亂抓家具,結果爺爺開口護航,說家具壞了就換,完全是愛屋及烏的寵溺。
她嚴重挑食,長輩忙著天天變化她愛吃的菜色,連向來淡漠的江女乃女乃,都專程跑去找開餐廳的老姊妹研究食譜。
她耍賴成性,下棋輸了就賴皮,毛躁亂跳,哇哇亂叫,連一身戎馬威嚴的爺爺都被她逗笑到肚子痛。
她幫女乃女乃在院子里種植六株七里香樹苗,弄得一身土,那認真的態度,差點讓園丁感動到收她為徒。
廚娘喜歡她,管家也將她當成寧家真正的小姐在服侍。
她恣意瀟灑,沒半點豪門千金的拘謹,開心就大笑,抬杠起來像個地痞小流氓。
嚴肅的寧家因為她而有了活力,長輩毫無理由地疼她、寵她,連爺爺的身體狀況都有了明顯的進步,要出操跑五千都沒問題——
她這顆棋子很成功地完成當初的協議。
棋子。
寧懷合墨黑的眸子更顯幽深,心頭泛著酸意……然然這麼壞,他卻怎麼也不願放下。
他走進客廳,媽媽和女乃女乃坐在沙發上,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
「媽,您說咱們家里之前那樣的熱鬧是真的嗎?這個時間點,我們不是應該在廚房絞盡腦汁想菜色,忙著準備晚餐?然然那孩子真的很挑嘴,不下點功夫根本養不胖。」
寧老夫人長長嘆了口氣。「媳婦啊,都不用了,然然不在了,請廚娘隨便弄弄就好,吃飯沒人笑著、哄著都沒意思了,你爸他啊,待在書房里,連下樓都懶得下樓。」
穆妍然已經離開一個月,寧家長輩們仍舊依依不舍,心情不佳。
寧懷合將手中的宜蘭蛋糕卷放在長輩面前的桌上。
宜蘭度假村正如火如荼地進行,不得有任何的延宕,幸好雪凝的狀況日趨穩定,可以接受他短暫的離開。
寧母抬頭,一個月前然然離開,全家人既傷心又生氣,但母子哪來的隔夜仇?
氣歸氣,但也不可能再擺臭臉給兒子看。
「吃飯嗎?」
「不了。」
寧母沒表情。「要去醫院?」
寧懷合將手插進褲袋內握拳,沒答腔。
女乃女乃倒是訕訕開口了。「把蛋糕拿走吧,這只會讓我想到我的然然。既是你買的,就拿去給方小姐,也是你的心意。」
老人家年紀大了,不想違背自己的心意去討好孫子或任何人,她想念著她貼心的小棉襖。
寧懷合輕輕、幾近微不可聞地嘆息。
寧母看著兒子削瘦又憔悴的模樣。身為母親,她以這個優秀的兒子感到自豪,懷合沒有富三代虛偽的浮華,只有扎實打拚的傲骨,他聰明,他冷靜,他嚴以律己,他的企業王國或許是長輩留給他的根底,卻是在他手上發揚光大,這樣認真的人,卻要死心眼守著一份根本不是幸福的幸福。
寧母忍不住開口。「兒子,你要照顧她,我們沒話說,但你這樣吃不好、睡不好,方小姐會心疼嗎?到頭來,傷的還不是家里長輩的心?」
的確,意氣風發、在商場上呼風喚雨的寧大少已不復見,他像是困獸般,滿身的疲憊……不過不是因為雪凝,他沒有解釋。
「我上樓換件衣服。如果女乃女乃不想吃或不想看到蛋糕卷,就請管家扔了,雪凝也不吃。」寧懷合語氣很淡,說完轉身離開。
寧老夫人嘆了口氣。「張口雪凝、閉口雪凝,婚約還在,也該顧著然然的想法……」
寧母握住婆婆的手。「媽,婚約的事就別提了。」
她真的不認為在方雪凝清醒後,兒子和然然的婚約還能存續,況且然然離開時,兒子都沒開口阻止不是嗎?
寧老夫人只覺得遺憾。「我怎會不明白……只是委屈我們然然了。」
長輩每句傷感的話他全听在耳里。寧懷合咬著牙,腳步不敢逗留,那都是深切的凌遲。
他上樓,打開三樓主臥室的房門。
一個月前,然然在醫院提出辭呈的當下,已讓她家的人來將她所有的東西全部搬走,立場堅定,連寧家的長輩都無法阻擋。
寧懷合環視著安靜的臥室,這個房間里充滿著無數次歡愛的回憶,無數次。他彷佛還看得到大床上兩人糾纏愛著彼此的幻影,她吻著他,她在他懷里,她笑著,漂亮的眼楮里好像有耀眼的星星在閃爍……家里、房間里,全都是然然的影子。
從雪凝清醒的那一刻起,他無不想著這樣的結果,依然然的個性,只有分開一途,她不會有其它選擇。他寧願看到她對他憤怒、爭論不休,哪怕是冰冷以對,不管哪一種,只要她在他身邊,那就好。
只是她走了。
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她說她愛他,那他呢?
在放不開手的背後,他真正的決定又是什麼?
那夜,然然說她愛他,她愛他——
寧懷合拿出手機,按了那組不知已重撥過多少次的號碼,可永遠只有單調的女音——「對不起,您所撥的號碼是空號,請查明後再撥。」
離開的隔天,他發現然然的手機號碼已經成為空號。
她走得干干淨淨,毫不猶豫,甚至不願留下一點蛛絲馬跡。
明知道是空號,可他還是撥了一次又一次。
面對著一室的黑暗,寧懷合被孤寂再一次凌遲。原來,沒有她的家竟是這樣寂寞和冰冷;原來,在擁抱過兩個月的陽光之後回到原點,居然會這麼適應不良。
她離開了,更衣間里少了她的衣物。然然是他見過衣服最少的女人,幾套GP的制服和換洗內衣褲,三套的便裝和兩套睡衣,沒別的了,也或許然然的衣服很多,只是她打從心底就沒長期留在寧家的準備,自然愈精簡愈好,或許寧家對她而言,只是個出差住宿的地方。
當初的協議里,兩人的關系只是利益交換,她完美地達成任務,可他心里為什麼會不舒服?他不明白。
他只知道,他好想她,思之欲狂。
但是以怎樣的身分去思念她呢?
老板?
前未婚夫?
或者只是床上歡愛的情人?
他的心有一道牆,哪怕自己老早就知道真正的答案,卻像有一根針扎著般,他寧願痛,也不想去面對。
他看向空蕩蕩的化妝台,她帶走所有的保養品和化妝品,只留下那枚訂婚戒指與女乃女乃送的翡翠玉鐲。
他拿起那枚和自己無名指上的戒指相配的女戒——
「這婚戒應該有另一只女戒?懷合,我等著你幫我戴上。」
雪凝滿心期待,她的健康狀況恢復良好,再過不久就能出院。
其實兩年的等待,如果有愛,那並不長。
封閉自己的主因不是因為雪凝的昏迷不醒,他在意的是被背叛和自殺的真相。
雪凝曾經是他最愛的女人,以為她是他傾生唯一的愛戀。
他在美國得知雪凝自殺的消息,震驚之余立即承擔後續所有的責任,並且認真面對自己將用余生陪伴昏迷不醒的雪凝的這件事。
直到出事後不久,他在她化妝台上鎖的抽屜里,意外發現了一本日記,上頭清楚記載著雪凝所有的心事,不只有隨他赴美的不習慣和選擇回台北的心情,還詳述著她的寂寞。
回台北後,她開始沈迷于PUB的夜生活,她認識了新朋友,很快與他有了親密關系,日記里有兩個人每次約會、上床的紀錄,當然包括她的恐懼,怕在美國忙碌事業的他知道,怕東窗事發,怕他不再愛她。
日記最後一篇寫著她的拯救計劃,她以為少量的二氧化碳中毒能造成短暫昏迷的效果,殊不知,和死神開玩笑是最不智的舉動。
日記里的內容,關于每一篇的背叛都令他感到憤怒萬分,卻又因為病床上昏迷的她而內疚,如果那個聖誕夜他依約回來,或許雪凝就不會實行她的「拯救計劃」,兩種矛盾的情緒拉扯著他,他的心情是痛苦的。
雪凝在清醒後沒有遲疑,立刻向他承認和那個人的事,也刻意隱瞞了計劃性自殺的部分,她脆弱地緊握著他的手,求他別離開。
他曾經愛過她,直至後來的憤恨,不只因為背叛,他更無法接受雪凝用生命當作籌碼下賭注。她清醒時,他如釋重負,但面對她極度的恐慌癥狀,連醫生都束手無策時,他無法丟下責任和內疚的包袱,于是選擇留下來安撫雪凝不安定的情緒。
他是個立場不堅定的男人,就算他對然然有意,就算他渴望厘清和然然之間的曖昧和糾纏,就算他想打破那道牆往前跨一步,狼狽不已的他又能以怎樣的姿態去面對然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