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不了解她嗎?東方旋冰起身走向她,一邊剝橘子,將橘子一片一片剝下來,最後喂進花雨桓嘴里。「你知道,有一種豬,專門吃橘子嗎?」他嗓音很淡,很輕,笑意幾乎難以察覺。
「嗯?什麼?」從小,只要是東方旋冰喂她吃東西,這丫頭簡直像耳朵服貼著,尾巴溫馴地左右搖擺的小動物,乖乖吃得一臉滿足。
好甜,好好吃哦!
東方旋冰嘴角一扯,繼續剝橘子喂她,他一邊喂她,一邊自己吃了幾片,實在是看著丫頭吃東西,總會覺得她吃的是什麼人間美味,自己也跟著嘴饞起來。
「哦,你是豬。」她一點也不介意他的暗諷,反過來取笑道,「東方小豬,喱喱……」她還用拇指頂住鼻子學豬叫。
「丑死了。」東方旋冰忍不住捏了一把她的臉,從來就舍不得用力,因此只換來花雨桓挑釁的微笑和回視。
「我回去了,明天上課別遲到。」他說著,從窗口翻身而出,像燕子一般優雅靈巧地離開了塔樓。
「世之君子,使之為一犬一彘之宰,不能則辭之;使為一國之相,不能而為之。豈不悖哉……」夫子瞥了一眼某人從方才就點個不停的腦袋,眼角顫了顫,但是課堂上不是只有她一名學生,實在不願總是為了一名不用心的學生而耽誤了其它專心听課的學生。
可不是夫子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龍謎島的貴族女子受教育者不少,與兄弟手足念同樣的書,學同樣的技藝更是平常,但是這名女學生委實頑劣,再怎麼有心的夫子也只能仰天長嘆。
夫子只能姑息她一回,繼續上課︰「古之聖王,欲傳其道于後世,是故書之竹帛……」
砰!某人腦袋撞上書案,另一旁的三張書案上,有人不客氣的大笑,有人掩嘴輕笑,也有人面無表情,但忍不住閉上眼,只覺無語。
夫子終于忍無可忍,「花雨桓。」
因為疼痛而驚醒的花雨桓撫著臉,訕訕地站了起來,既赧又愧地瞥了夫子一眼,急忙低下頭來。
嗚……她的鼻子好痛哦!
夫子在這個不受教的學生面前站定。龍謎島貴族的私人課堂,一般會將學子的書案分設兩邊,男左女右,中間是夫子講課的地方,即便男多女少,大多數貴族女眷受到父兄的重視,必定會特地騰出一塊地方讓女子听課,更講究一點會垂下竹簾或安排年長的女陪讀。
衡堡並沒有為花雨桓安排女陪讀,也沒有竹簾,並非不講究,而是因為這個令人頭痛的學生常常在竹簾後睡到打呼,耿青請鐵寧兒撤下竹簾,不讓女兒偷懶,而性子直爽的鐵寧兒也認為那塊竹簾根本沒有意義,爽快地讓人撤了。
至于花雨桓並未請女陪讀,是因為耿青不願衡堡特別為此破費再雇人。
「古之聖王,欲傳其道于後世,是故書之竹帛——接著是什麼?」夫子問道。
花雨桓背冒冷汗,她睡得胡里胡涂,哪知道夫子說的是哪一段?更不可能清楚這是夫子即將要講解的部分,只是低著頭,小手緊張地扯著衣擺,忍不住偷偷地以她的感知力向對面的東方旋冰求救。
東方旋冰有時真的不想這麼慣她,但他也知道花雨桓除了平日的課業,還得學父母傳授的機關、毒藥和暗器的知識,雖然他們兄弟課業之余同樣也需要學習兵法、騎射和武術,但那對他們兄弟來說可是比課堂上的無聊學問有趣多了。
鏤之金石,傳遺後世子孫,欲後世子孫法之也。東方旋冰幾乎是嘆著氣,在心里回應道。
「鏤之金石,傳遺後世子孫,欲後世子孫法之也!」花雨桓立刻一字不漏地背誦。
今聞先王之遺而不為,是廢先王之傳也。
「今聞先王之遺而不為,是廢先王之傳也。」嗚嗚嗚!旋冰最好了!花雨桓簡直都要感動得痛哭流涕了。
想當然耳,這並不是東方旋冰第一次這麼幫她了。
夫子點點頭,想必她是平日夜里刻苦讀書,白日才會精神不濟,便道︰「用心向學雖好,但深夜讀書也不要讀太晚,白日渾渾噩噩如行尸走肉,那就是本末倒置了。」
「夫子說得是!」花雨桓立刻笑咪咪地賣乖道。
坐在對面的東方逐風,和因為天資過人,小小年紀就和兩個哥哥同堂念書的東方艷火,紛紛朝花雨桓握拳或無聲地撫掌表達喝采之意,花雨桓這丫頭也厚臉皮地趁夫子轉身時抱拳回敬,只有東方旋冰一陣無語,暗暗翻了翻白眼,面無表情地垂目專心在書卷上,當作沒看到。
對得寸進尺的臭丫頭,最好別讓她得意忘形,否則她真會尾巴蹺到連自己是誰都忘得一干二淨!
不過,花雨桓可不把東方旋冰的冷淡當一回事。既然醒了,天晴日暖,春光正好,困在這小小的廳堂里听讓人頻頻打呵欠的大道理,多可惜啊!花雨桓開始神游天外,而且堅持獨樂樂,不如和東方旋冰一起眾樂樂!
旋冰旋冰!我跟你說哦……眾樂樂的方式,當然是以她的異能,開始搔擾專心听課的東方旋冰——胖胖找到媳婦了耶!我剛剛有看到哦!牠們在沙灘上一起曬太陽看海耶!好羨慕哦!牠的媳婦明年會生很多很多小胖胖嗎?我們是不是該替胖胖想小孩的名字呢?要叫什麼好啊?
東方旋冰不想理她。雖然他並不是對這堂課多有興趣,但是專心听課是學生起碼的本分吧?他光滑的額頭上,青筋暗暗浮動,依然頑固地堅持將心思擺在夫子的授課上。
旋——冰——我跟你說哦……
叫魂啊!某人差點單手折斷筆桿,但幸好這麼多年來,他的定力和忍耐力,已經接近神的境界,下筆時只是頓了頓,手臂肌肉像是正在努力克制自己那般顫動了兩下,筆下字跡依舊清俊工整,果然有練過。
嘰哩嘰哩,咕嚕咕嚕,花雨桓說她的,他听他的。
直到夫子對某個手肘擱在桌上,雙手支頰,自顧自地傻笑的小姑娘,終于又忍無可忍。「花雨桓。」不愧是鐵寧兒精挑細選的夫子,脾氣忒好,口吻依然不慍不火。
正神游天外的花雨桓一時難以回神,還笑到口水都要流出嘴角。依東方旋冰對她的了解,這丫頭肯定偷看了廚房今天做什麼點心了,他閉了閉眼,不想承認嘴角悄悄往上揚,其實心里更多的是沒好氣。
「花雨桓!」夫子這次聲音重了些,直接站到她案前,敲了敲她書案。
花雨桓總算回過神來,很快地瞄了一眼臉色鐵青的夫子,和對面三位「同窗」——東方逐風很好心地舉起筆,暗示她夫子要他們寫文章;東方旋冰睇了她一眼,擺明這次不想理她;東方艷火笑嘻嘻地,拿起「孝經」指了指。
花雨桓噘嘴,拿起筆來,翻開自己的本子……呃,屋漏偏逢連夜雨,說的就是這種情形吧!她眼角瞥見夫子的拳頭握緊又松開,趕緊將本子翻到空白處,奈何她把整本都拿來畫圖了,根本找不到空白處啊!她越往後翻,額頭就冒越多汗,肩膀都縮了起來,頭也越垂越低。
良久,果然教養良好的夫子重重地嘆了口氣,「罷了,你起來回話,答對了就算你今天這堂課可以交差了。」
夫子真是好人啊!花雨桓喜上眉梢。
「論述一下,「赫赫師尹,民具爾瞻」的意涵吧。」
「……」那是什麼?花雨桓又開始冒汗,不得已,只能再次厚顏無恥地向東方旋冰求助。
東方旋冰已經歇筆,端正地坐在位子上,眼觀鼻,鼻觀心,八風不動。但他仍是忍不住瞥了一眼對面正用可憐兮兮的眼神、淚汪汪向他求救的花雨桓,嘴角輕輕一抿。
「意思就是……」花雨桓愣了愣,擰起眉,覺得好像哪里怪怪的,但她想旋冰絕不會騙她的,于是鼓起勇氣道︰「東西做得好吃,大家都要來沾一下……」越說越小聲,接著一陣鴉雀無聲之後,年紀最小的東方艷火爆笑出聲,花雨桓不用看也知道夫子的臉都綠了,幾乎不敢抬起頭來。
怎麼會這樣啊?她小臉皺成一團,嘴巴扁扁地。
「你……」夫子顫抖著手,幾乎想大斥「朽木不可雕也」!但最後只是嘆了口氣,「你到外頭廊下罰站到下課,好好反省!」
花雨桓走到堂外的背影,好悲傷,好寂寥,好陰郁,好落寞……好像被飼主遺棄的小可憐!
「……」東方旋冰原本是真的想教訓她,但見她這副模樣,明明是這臭丫頭有錯在先,他卻仍是忍不住愧疚了。當下他將原先寫好要上呈夫子的文章揉成一團,丟進紙簍,又提筆寫了另一篇,沒一會兒便呈了上去。
東方旋冰雖不是資質最優異的學生,但在夫子眼里,絕對是東方家七個兄弟里最嚴以律己又守本分的弟子,因此見他早早將文章呈上來,夫子原是滿心贊許和欣慰的,但在讀完他的文章後,可憐的夫子臉都黑了。
「你……」夫子揉了揉眉心,仍是耐著性子問,「是否課業過于勞累呢?」
東方旋冰搖頭,「學生能夠應付。」
「那麼是夫子教得不好,你們無法融會貫通了?」
東方旋冰頓了頓,仍是搖頭。
「那……」原本還想說些什麼的夫子,指著東方旋冰半晌,仍是道︰「算了,你下去吧,再寫一份上來……」
「夫子對學生應該一視同仁,既然學生沒學好,是否也該到外頭去罰站?」東方旋冰問。
夫子聞言一陣無語,又想到當初來到衡堡教這三男一女時,總管曾暗示過這名少女是他們家堡主夫人內定的兒媳婦……夫子太陽穴突然一陣抽痛,早知道這樣的綰角兒夫妻同堂上課,肯定是要讓人頭疼的。
「罷了罷了,你去吧。」夫子只好揮揮手。
東方旋冰來到堂外,花雨桓站在檐廊下,小嘴翹得可以吊一斤豬肉,見到他走來,只是哼地把頭一轉,賭氣不想理他。
他本來應該站在另一側的門廊,卻偏偏走到她身邊,跟她並肩站著。
悠然春光在浪花般的乳白色與胭脂色的九重葛間流逝,小兩口始終默然不語,直到東方旋冰忍不住俏俏伸手,手指勾住花雨桓的小指。
花雨桓沒甩開他,臉頰鼓了鼓。其實她也知道東方旋冰被她煩得氣不過,才那樣整她。她若是好好念書,會被整嗎?自己漫不經心還要干擾他,雖然被背叛讓她很傷心,可是冷靜下來想,根本是她的錯。
我以後不吵你上課就是了嘯。
明明是他先求和,先投降的卻是她。
芄芄從來都不是任性不講理的女孩,只是偶爾貪玩過頭,忘了分寸罷了,他很了解,只要他在身邊制止她,她總是會听他的。東方旋冰忍不住微笑。
對不起。他說。
好啦,原諒你。花雨桓驕傲地抬起頭,笑得梨渦隱隱浮現。
等會兒去和夫子道歉吧。他道。
花雨桓有些怯懦,東方旋冰又道︰我們一起去。
好。她笑逐顏開,所有軟弱一掃而空。
身後課堂里,夫子講課的聲音仍是清晰可聞,兩小無猜手勾手,好像就這麼「忘了」放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