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回到住處,一片黑暗。他掩上門,開了燈,疲倦地滑坐在地板上。他有些失神,不知想著什麼。稍長的時間後,似是听見什麼聲響,他心一跳,急忙跑進後面浴室,果然就見阿金阿木和阿水被泡在浴缸里。迅速撈起三人,用毛巾覆住他們全身,他拿來吹風機,一個一個吹干他們全身上下。
「師兄……嗚……」阿木身上已干,坐起身,嗚嗚哭著。「我以為這次我一定死定了……我身體好軟好軟,又好重好重,我覺得我好像快要爛掉一樣……」
「就是……師、師父好生氣,把我們拎了就往水里丟。雖然我叫阿水,可是、可是我很怕水啊……」阿水也嗚嗚哭著。
阿金維持一貫的酷樣,說︰「我受夠了!又不是我們放人的,而且警察要拿走我們住的房子時,我還想辦法讓警察拿不動,我們甚至還現身給其中兩個警察看,想不到師父這麼無情無義。我決定要離開這里!」
「你們走不了。」男人淡淡開口,眉間已顯疲態。
「可以啦,只要師兄你幫忙,我們一定可以離開。」
男人關了吹風機,收著電線。心里明白這不難,但他幫了他們,誰來幫他?
「師兄,你也想離開吧?你答應幫我們,我們也可以幫你,師母和師姐也不會有事。」阿金很篤定。
男人心動,開始認真思索。阿金見他似被說動,又說︰「你要是怕我們說話不算話,那我先想辦法幫師兄,成功後,你記得回來救我們就好。」
一陣沉默後,男人啞著嗓開口︰「你要怎麼做?」
假日午後,醫院顯得特別寧靜,少了平時門診進出的病患與家屬,此時此刻的醫院,是有些冷清了。
邵海晴傾身低臉,輕輕按壓兄長的手指,一旁站著湊臉過來的黃宛貞。「為什麼你要捏他?他會痛耶。」
「這叫按摩。因為他只能躺在床上,很容易肌肉萎縮,常幫他翻身、按摩的話,他才會健康。你看,要像這樣幫他按,不要太快,每根手指頭都要按到。」邵海晴細心地說明,毫無不耐。
黃柏毅就坐在椅子上,頭靠著牆面,不掩飾地盯著她瞧。他憶起第一次在樓下大廳遇上她,她哭得彷佛世界末日、彷佛懷了孕還被拋棄的女人一樣,令他印象深刻;當時的他只想著,這女人真能哭,卻沒想過有這麼一天,她成了他的同事,甚至是,以現在這樣的模式處在一塊。
「我會啦我會啦,我來幫他就好,海晴你去旁邊。」黃宛貞學會按摩技巧,趕人離開。
邵海晴笑了聲,把位子讓出,抬眼時,對上男人靜深的黑眸。她稍愣,輕垂了眼,慢慢移步靠近,在他身側的椅子坐了下來。「謝謝你帶你姊過來,我哥很高興,從剛剛看到你姊開始,他一直都在笑。」
「謝什麼?你沒怪我們打擾就好。」
「怎麼會?像上次你見過的那幾個阿姨,有一位是每天都來,我心里很感激她們,總覺得說再多的謝謝都不夠。」她看著黃宛貞按摩的動作十分溫柔,微微笑著。「你看你姊,對我哥真好,明明之前不認識。」
他嗤一聲,道︰「她現在是覺得新奇,把你哥當成寵物了,等她膩了,看她還會不會吵著要來。」
「就算當成寵物也沒關系,至少這一刻,他們都是很開心的。」她望著那兩人,唇角微微翹起。
「活在當下?」他側眸,看著她唇角那道柔軟的弧度。
「當然。」她偏首看他,眼眸晶亮。「過去的就過去了,不可能重來;未來也未必和我們想象中的一樣,只有現在這個時候,這每分這秒,才是真實掌握在我們手里的,所以,當下很重要啊。」
他黑眸滲出笑意。「你知道我剛剛坐在這里想什麼嗎?」
「不知道。」
「想你這個人。」他深眸仍有笑意,直勾勾盯著她。
「……我?」她心一跳,避開他凝視。「我、我怎麼了嗎?」
「我在想我第一次在樓下大廳看見你的情形。」
她一怔,耳根莫名發熱。那是很糟糕的畫面吧?哭得滿臉淚水和鼻水,而且還不夠衛生紙擦鼻水,那樣的自己一定很丑。
「我那時候想的是——靠,這女人怎麼這麼會哭?是懷孕了但被拋棄嗎?」
「我哭得很丑吧?」
黃柏毅認真回想。「老實說,我沒有想過丑不丑的問題,不過我有留意到你眼角的痣。我那時就想,原來有淚痣的女人真的特別能哭。後來相驗時見到你,是從你的衣褲和你的淚痣認出你就是那個跟我拿了面紙但一句謝謝也沒說的愛哭女人。」
她微訝。「我沒道謝?」已忘了當時情況,只記得自己哭了很久。
「沒有。剛好你有電話來,講完電話就離開了。」
「那真的是很抱歉,我沒想到我忘了跟你道謝。」
「喔,不要緊,當時覺得你很能哭,應該是個比較嬌氣的女孩,所以第一次和你一起相驗,你面對莊家雙親對你的質疑時,你十分強勢地建議解剖,翁瑞仁說你酷,我只覺得你是想彰顯你的專業性。上次知道你家庭情況,才發現或許你是因為家里的事,一夕間被迫長大,所以你表現出來的嚴謹和不苟言笑,只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穩重、更不需要別人為你擔心;你怕要是表現出熱情大方,會讓人以為你不夠成熟、不夠有能力撐起這些事。」
他側目看她,道︰「其實,能哭是好事,你也不用因為被我看到你哭的樣子就覺得丟臉,人總是要有一個可以抒發情緒的管道。」
不否認他對她的剖析,可她也沒正面回應,只轉轉眼珠,神情帶笑。「所以看美女也是抒發情緒的管道?」
他暢笑兩聲。「當然。不然呢?家里的事我不大願意說,並不是覺得這種家庭讓我沒面子,而是說了也無事于補,我還是只能靠我自己。工作煩了,還有同事陪我喝兩杯,但有時被我媽我姊盧煩了,我找不到人說話,所以就看美女啦。」
邵海晴想了一會,有些不認同地開口︰「你有媽媽是多麼棒的事,怎麼還覺得煩?姊姊也不是故意要變這樣的啊。」
「煩啊,怎麼不煩?」他看著黃宛貞,道︰「你看我姊這個樣子,我媽可能不擔心嗎?她擔心她走了後,誰能照顧我姊?我每回听我媽說這些,心里也難過;但如你所說,未來的事我們怎麼掌握?然後她看我不說話,就會開始碎碎念,念我這年紀了還不找個對象;念我不會體諒一點,趕快結婚生子,讓她安心……常常被嘮叨著重復的話,不煩才奇怪。」
他偏過臉,看向她,笑得有些吊兒郎當。「我當然知道有媽媽關心是很幸福的事,不過法律沒規定媽媽碎碎念時,做兒子的不能覺得煩吧?難道你從來沒因為被自己的爸媽叨念幾句而覺得煩?」
她赧顏,點頭道︰「小時候卡通看太久,常被我媽念。我哥後來迷上漫畫,我爸媽也是看一次就念一次,那時候我和我哥都會偷偷抱怨我爸媽。」
「所以啦!這就是人吧,縱使明白他們用心良苦,我們還是有我們自己的想法和情緒。也許當我們哪天成了人家的父母,也會這樣碎碎念。其實有幾次她念我時,我表現得很不耐煩,事後心里會覺得對她很抱歉,但下次她又念,我又開始覺得很煩,然後又感到對她愧疚……」他對她眨眨眼,像頑皮的大男孩,道︰「人生就這麼無聊。」
她笑,月兌口而出︰「那你就趕快結婚,媽媽就不會念了。」
「為了不被她念,隨便找個女人結婚,這樣對婚姻也太草率。」黃柏毅舒口氣,往後靠著牆面,道︰「說結婚,哪這麼容易,總要有合適的對象,她有事沒事就幫我相親,我去了幾次,每回跟對方坦承我有個精神分裂的姊姊要照顧,誰听了不是腳底抹油?」
她听了听,只垂了眼簾。這不正與自己的想法一樣?從哥哥事發後,接著母親、父親相繼離世,她曾經有過的愛情夢,彷佛也隨著他們的離開而跟著入土。她學業忙碌,又要打工,還有個兄長要照顧,哪有心神經營感情?哪有人願意接受這樣的她?
但即使明白這些,心里隱約還是有一種期待,那是對愛情的渴望。誰不想有人陪?誰不希望難過的時候有個肩膀可以依靠?所以前男友追求她,她表達過自己家庭情況,但他不介意時,她便一頭栽了進去。
為了有人陪,她不斷容忍他後來逐漸露出的真面目和他的脾氣,只因為她害怕寂寞。若不是那次他月兌口批評哥哥和她的工作,她恐怕還深陷在自己編織的愛情夢里不願醒來。
「啊!」黃宛貞忽然大叫一聲。
邵海晴嚇了一跳,回過神,身旁黃柏毅似習以為常,未受驚嚇,他看過去,只見自己的姐姐睜圓眼,直盯著他看。
「阿毅,我忘記一件事了。」她睜著無辜的眼。
「你現在說也可以。」
「阿金要我告訴你的啦。他說他師兄不是壞人,他師父才是壞人。」
黃柏毅點頭,表示听見,但未置一詞。
「你有記住嗎?阿金說你一定要記住。」
「知道。」他應得有些敷衍。
「你知道?那你知道阿金是誰嗎?」
「你朋友。」他無神通,不知她幻想的世界里有誰,總之,有給她回應就好。
「才不是!」黃宛貞站起來。「他不是我朋友,他是鬼。」
「喔……」黃柏毅尾音拉得長長的,忽側首看著邵海晴。「你也看到了。說結婚?女生听見她說她朋友是鬼,不被嚇跑才怪。」
邵海晴笑一下,就見他盯著她的目光忽變得幽深。她訥訥問︰「怎……怎麼了?」
「沒什麼。」他笑,話說得半真半假︰「只是突然想到你好像不怕鬼,如果對象是你,我就不用擔心你被她嚇跑。」
她愣了愣,尚未想好該有什麼反應時,黃宛貞又嚷嚷︰「阿毅!我講話你有沒有在听?阿金說這件事情很重要,你一定要記得他師父才是壞人!」
「你這麼大聲講話,會吵到海生,小聲一點,我沒耳聾。」
「因為我覺得你根本沒在听啊,我是姊姊,你要听我的話,懂不懂?」
黃柏毅起身,走了過去。「我知道,我有听見。這里是海生的病房,你說話不能太大聲,否則會……」
邵海晴听見他起身前那一聲滿是無奈的嘆息。她看著他高大的背影,想著,他呢?他疲倦時、煩惱時,甚至是難過時,想不想有個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