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當!長劍互擊,招式收起,比劍的兩個侍衛點到為止。
「好劍術!」朱見淮問那名面生的侍衛。「你叫什麼名字?」
「屬下宋劍揚,宋朝的宋,刀劍的劍,揚眉吐氣的揚。」
「好名字!」朱見淮贊道。「當初怎會來王府?」
「屬下家住南坪,自幼習武,十九歲起在南坪縣衙任職捕快三年,後來辭了,承蒙卓總管不棄,已到王府兩年余。」
「兩年余了……」他不禁感慨。
他長年待在小院,不問世事,竟然不識護衛他的王府侍衛。
直到最近,或許真是春暖花開,心情轉變,他才比較頻繁走出小院,開始看到了身邊的人、事、物,重新認知到自己叫做朱見淮,是這座宅子的主人。
這日他要卓典召來府里所有的侍衛練劍,目的也是想好好認識他們。
他又問︰「為什麼辭掉捕快?」
這個問題宋劍揚在應征王府侍衛時已回答過卓典,他坦然回道︰「當時縣令曾大人審案有誤,卻將過錯推到查案的捕快身上,屬下不服,言語間得罪曾大人,差點要將屬下定罪下獄,幸賴屬下的捕頭提出證據,還我清白;但屬下已無法再在曾大人門下待下去,便主動求去。」
「劍揚說的捕頭就是知名的南坪鐵捕荊大鵬。」卓典補充說明。
「哦?有這號人物?晚點再來听听他的事蹟。」朱見淮問道︰「那位曾大人還在南坪嗎?」
「曾大人去年被彈劾貶官,現在已換了一位寇大人。」宋劍揚答道。
「嗯。」朱見淮點頭。這世間果然還是有天理的,同樣印證在姓辜的前任北關縣太爺,為虎作倀卻能高升,但不過三年,就因貪污被斬。
在看過所有侍衛的功夫後,他十分滿意,也覺得技癢了。
「劍揚,來陪我練劍吧。」
朱見淮月兌下外袍,卷起袖子,拿起木劍,比劃了兩招,當作是伸展筋骨,然後走到場中央,與宋劍揚面對面。
琇琇原是送茶水過來,順便觀看侍衛比劍,見王爺精神飽滿,主動去了解侍衛,她很是開心,此刻卻擔心了起來。
王爺好久沒練武了,基本功夫都還沒找回來,一下子就要斗劍,莫要拉傷還是不小心被打傷了。
「這個好不好?」胡東海在旁邊問道。
「什麼這個好不好?」
「劍揚啊,年輕,英俊,有膽識,我問過了,他尚未訂親,也無對象。」
「跟我說這個作啥呀。」琇琇臉一熱。
「喝!伶俐丫頭也裝傻了?我不管,我今年一定要把你嫁出去。」
「哪有說嫁就嫁,老姑娘擺著越陳越香,我偏不嫁。」
「你是醬油啊?陳年老醋?還越陳越香咧,我看都餿了。」
「我站遠一點。」琇琇說著就移開一步。「省得餿油味嗆了您老人家。」
「耶?你這刁鑽丫頭,小時候還乖巧听話,越大越不懂得敬老尊賢,我擔心你婚事,你竟嗆我!好,我去城門口貼告示,幫冀王府的石姑娘征婚。」
「胡伯你敢!」琇琇惱得跺腳。
胡東海有些耳背,跟人斗嘴時就會特別大聲,朱見淮听了,卻是想到,若琇琇嫁了,誰來為他準備粥品,誰來服侍他吃飯,誰來管理王府事務……
不對,他不應該這麼想。女大當嫁,他絕不能自私地留下她。
他心猿意馬,一面使劍,一面分神去听胡東海和琇琇說話,宋劍揚已是有意相讓,他還是五招內就被長劍逼入困境。
「王爺,承讓了。」宋劍揚收劍。
「是我生疏了。」朱見淮舉劍輕嘆。「明日起,你隨我一起練劍。」
「是。」
「劍揚,你不是明日要回南坪省親,告假七日?」卓典問道。
「可既然王爺要練劍……」
「該回鄉探親就回去,有的事情錯過了便後悔莫及。」朱見淮有感而發。
「屬下明白。那屬下就告假了。」宋劍揚道。
「好,大家今天辛苦了,都散了吧。」
胡東海一心想作媒,先喊住男的。「劍揚,你記得帶南坪的土產回來。」又轉向女的。「琇琇啊,你有沒有特別喜歡吃的點心,叫劍揚幫你帶?」
「沒有。」琇琇惱道︰「胡伯你自己嘴饞,不要拿我當幌子!」
「你胡伯疼孫,就是要買好吃的給他們;你那天不是還跟小燕討論京城周圍東西南北四大縣的名產?趁劍揚回家,就叫他買一些回來。」
「南坪有一家奇奇齋,綠豆糕和桂花糕很有名。」宋劍揚道。
「好啊,那麻煩你帶回來,孩子一定愛吃。」琇琇笑道。
「周家坊的醬油也很香,我娘去南坪都要帶的。」又有其他侍衛推薦。
「還真的有醬油!買來嗆人正好。」琇琇好笑地看胡伯一眼。「來,你們慢慢說,我來開個清單。劍揚,麻煩你了,我回頭先給你銀子。」
「石姑娘,花不了多少錢,回來再算。」宋劍揚略顯慌張。
一群侍衛恢復年輕人本色,聚在一塊討論好吃的,還有幾個未婚的偷偷瞧了琇琇;他們都是近幾年才進王府,十分仰慕這位石姑娘。听說在王府發生變故後,全靠她撐了起來,卻也因此耽誤了終身大事。
或許年紀是大了些,卻也大不了多少,相貌清秀,脾氣好,又能干,絕對是個賢妻良母的好對象。
朱見淮本來要離開了,見到幾上的茶碗,很自然地端起來喝了一口。
不管什麼時候,茶送上來時,都是剛好入喉的溫度,就像她準備的粥,不會過燙,也不會涼了,如此她得花費多少心思啊。
她是副總管,卻為他做丫鬟的活兒,數年如一日,他不說破,她也沒使喚其他人過來替代她,彷佛她服侍他喝茶吃飯已成了兩人的默契。
侍衛們圍著琇琇,爭相說話,個個神情傾慕;她笑靨如花,像個活潑的小姑娘,屆時她若要嫁人,他仍得祝福她,放她去過屬于她的幸福日子。
他默默注視他的茶片刻,端起一飲而盡,放下,離開。
這日,朱見淮由卓典和宋劍揚陪同,騎馬來到北關郊外的一座山頭。
青山依舊,白雲悠悠,如雪的墳前插了兩支桃花,花瓣是淡淡的粉紅色,像極了如雪不施脂粉時的羞紅嬌顏。
他蹲跪下來,輕撫冰涼的墓碑,但那已不是如雪的溫軟柔膚。他縮回手,以指月復撫向桃花,桃瓣粉女敕,指甲才輕輕一捏,就掐出了傷痕,猶似紅顏薄命,如雪飄逝……
他站起身,一轉眼,已是過去八年又五個月了。
春水東流,物換星移,心里的悲傷不知何時淡去了,變得很不真切,比那遠山上頭的雲嵐還遙遠、還縹緲,漸漸地看不到、模不著,最後消失了。
悲傷到一個盡頭,忽然就空了,不再哀愁,不再思念;但這並不是忘了如雪,而是有關她的一切,已結成了他心底的一塊疤,就像那座被他封起的詠晴閣,不輕易去踫觸,更不會去揭開。
他並不常來上墳,也不會在忌日或清明這種日子來;如雪一直在他心中,偶爾想起,他才會出門看看;今年他倒是來得勤了,不只走出他隱居的小院,也走出王府大門,到郊外跑馬散心,若有順路便過來看如雪。
這些年無論何時他來,皆見墳前供著鮮花;起初他沒留意,後來發現花朵皆按季節變換,春天桃李,夏荷秋菊,即使是酷寒嚴冬,雪地里也能插上梅枝,疏梅三四朵,為墓地添上一抹顏色。
他轉身眺看這塊屬于王府的墓地,天氣好時,可以遙看彩雲湖的水色,往下的坡地則是葬了當年死難的侍衛僕從。墓地整齊,綠草如茵。
「哇嚇!走啊!」忽听得下面山坡有人叫喊,定楮一看,竟然是琇琇。
琇琇拎著籃子,跑去趕幾只爬到墳墓上的山羊,山羊朝她咩咩叫,繼續吃草,她扔下籃子,左右張望,找不到可以趕羊的物事,干脆揮起拳頭,啊啊怪叫幾聲,羊群又咩咩叫,好像在笑她,她嚇得退後幾步,忽地幾顆小石子扔了過來,羊兒倏地跑走了。
「咦!」琇琇抬頭張望,就見王爺一行三人從山坡跳下來。
「琇琇,要緊嗎?」朱見淮問道。
「啊!王爺?」琇琇嚇一跳,這還是她第一次在這里遇上王爺。「不打緊的,那是人家放牧的山羊,跑到這兒吃草了。」
朱見淮看到墓碑文字,這才知道是琇琇爹娘合葬的墳。
「還好沒屙屎。」琇琇繞著墳墓走了一圈,舒了一口氣,撿回丟在一旁的籃子,見王爺看著她,不好意思地道︰「琇琇要拜爹娘……」
「嗯。」朱見淮會意,走了開去。
他並沒走遠,而是慢慢走過其他人的墳塋,讀著他們的名字,回想他們的過往;待走到坡邊上,又轉身回去瞧琇琇。
她已整理好她爹娘墳墓四周的雜草,跪在地上,從籃子里拿出兩支桃花,插到墓碑邊,歪頭瞧了下,似乎不太滿意,再重新擺插好。
他一見到同樣色澤形狀的粉女敕桃花,頓時明白花是琇琇帶來插的;她先去如雪那兒換了新花,再到她爹娘這兒。
再看她以巾子反覆擦拭墓碑,他不覺舉起右手,低頭看了自己撫過墓碑的手掌,干干淨淨,完全沒有塵污。
是琇琇幫他照顧如雪了。
琇琇擦著擦著,忽然低下頭,嚶嚶哭泣。
朱見淮心頭莫名一揪,急欲上前問她如何,但轉念間,他退縮了。
在那段大家都很悲傷的日子過後,他不曾再看到琇琇哭過;再往回想,上次看她哭,就是她初到王府的那一天。
那時,她差點被賣入火坑,到了最後才放心哭出來;換作是他,他是否能先學會抑住眼淚,冷靜勇敢地面對難以預料的變故呢?
不能。
他不過虛長琇琇八歲,自幼是養尊處優的皇子,有人可差遣,有人保護,便誤以為自己本領高強,天下無難事,然狂風巨浪拍來,立刻就打沉了他。
東風吹拂,野草清香,他默然無語,就見琇琇哭了一會兒,往口袋模了模,模不到東西,便以袖子抹了臉,原來她的帕子拿來擦墓碑了。
宋劍揚可能不好意思見琇琇哭泣,已經到上頭巡邏守衛,卓典好像很熱,從懷里掏出帕子,往額頭擦汗。
他懂了,隨即走到琇琇身邊。
「給。」他遞出帕子。
「啊?不……」琇琇見了帕子,愣住了。
「拿去。」
「是。謝謝王爺。」琇琇低頭接了過來,輕輕拭了淚。
「這里整理得很干淨。」他刻意看向它處。
「我請了附近一戶人家看管,春夏雨水多,三天兩頭就得拔草。」
「你常來?」
「我常常出門,順路的話,就過來看看,送個花兒。」
「你常出門?」朱見淮訝異地問道︰「我怎麼都不知道你常出門?我照三餐看到你,你什麼時候出門了?」
「王爺是個隱士,不知道我們俗人常常出門的。」琇琇起身,已綻開笑容。「我出門辦事都是快去快回,王爺還以為我成日待在王府里。」
他不是清高的隱士,他只是逃避現世,好能保護自己過度脆弱的情感。
「你去叫人圍個矮籬,免得山羊又過來吃草。」他囑咐道。
「沒用的,羊兒會跳。」
「羊兒會跳?」他不可思議地再問一遍︰「你說,羊兒會跳過矮籬?」
「啟稟王爺,羊兒真的會跳籬笆。」卓典說話了。
琇琇拿了帕子掩嘴偷笑;卓叔一板一眼說出這話,倒不像真的了。
「這里的山形上上下下,不容易圍出邊界,我再叫看管的許叔多留意。」她望向四周的蒼郁青山。「只要有草,羊兒就會來。羊兒吃草,拉了出來,大雨過後,化作泥土,又長出青草,羊兒又來……啊,我這比喻粗俗了些。」
「我了解。與其防堵不給羊兒吃草,不如按萬物造化,順其自然。」朱見淮看著她道︰「可是,你剛才見羊兒跳上墳而難過。」
「我剛剛掉淚不是讓羊兒惱的,是因為……」琇琇捏住了帕子,心想還是跟他說明白吧,便抬起頭,眨動依然濕潤的睫毛。「琇琇真的很感激王爺,幫我爹娘遷葬來此。卓叔也幫了不少忙。我那時年幼,什麼都不懂,如今能在王府安定下來,都是王爺的恩情,沒有王爺,就沒有今天的琇琇。」
「很久以前的事了。」
朱見淮並不知道她的父母遷葬于此,當年他交代卓典去辦,事後便忘了。
他感慨著,他老是讓人道謝。他收留一個小丫鬟,只是舉手之勞,仗著王爺身分,他有錢也有權好辦事,就連剛才趕羊,也是他叫劍揚丟的石頭。
長在禁宮里,看的是極為狹隘的妃嬪皇子斗爭,父子淡薄,兄弟無情,母親在他十四歲時過世,直到他十六歲出宮到北關封地,有了自己的王府,娶了妻後,生命才變得踏實,誰知好景不常……
仰看雲天高渺,千百年來,一樣的日頭,一樣的藍天,萬古如常,靜靜地照看地上活著的人,也照看一壞壞的土饅頭;總有一天,他也會和如雪躺在這里。套用琇琇方才的比喻,管他生前榮華富貴,一樣是朽成了塵泥,大雨來了,滲入更深的地底,來年化作春泥更護花,滋養萬物,永遠生生不息。
心思彷佛化作雲煙,變輕,變淡,再無那麼深刻的憾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