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是……桂花香。」半晌,路小草撐著椅面,調整一下坐姿,氣若游絲的開口。
「咦?你還在?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呢!」麥昀深的聲音充滿訝異。
「我……怎麼可能?我都答應要照顧你了,怎麼可能自己先走呢?」她深吸一口氣,坐在椅子上做著舒展的動作。天!腰好酸!果然是太久沒運動了。
「你怎麼了?聲音听起來怪怪的,好像……很累?」
是啊!一下子大練「下腰體操」和「龜息大法」,不累才怪!她哀怨的睞了他一眼之後,擠出笑容。「沒有啊!就是……這種風吹得很舒服,讓人都快睡著了。」
他听了,表示理解的點點頭,然後接著問道︰「對了,你剛剛說那是什麼花香?」
「桂花啊!就種在亭子的旁邊,現在花開得正漂亮呢!」
「是嗎?」
「是啊!而且不只桂花,這花園里還種了很多其它的花,有波斯菊、番紅花、野姜花、九重葛……」精神為之一振的她,如數家珍的說著種種花名,同時也開始善盡「說景」的職責,什麼像風鈴的桔梗花、像白色蝴蝶的野姜花等等。「還有,門口那排欒樹也開滿了花喔!風吹過來,灑了一地的花穗,遠遠望去,整條路就像是一條花毯,真的很美、很美。」
「你都認得?那你懂得的花花草草好像還滿多的。」這麼快就起死回生了?麥昀深忍不住覷了她一眼。
她整個人好像重新注入了活力,一雙圓睜的眸子顯得格外明亮澄淨,被夸獎的感覺讓她的笑容略顯靦腆,但又難掩神氣的抬起下巴,「還好啦!就是喜歡,我喜歡花花草草,平時在家也會自己種,我在小區的頂樓還有一個私人花園呢!」
「小區?」
「是啊!就是我家……呃,是我之前的家。在我五歲的那年,生母意外過世,我就跟養母住在小區了,那里住的都是一、二十年的老鄰居,大家的感情很好,其實我懂得的也大部分是從他們身上學到的,像是園藝,就是一個伯伯教我的,還不只這樣,我跟著他們學的本事可多了。」
話題來到小區,她愈說愈起勁,提到自己小時候因為養母擔任游覽車小姐的工作必須東奔西跑,所以常常將她委托給鄰居的叔叔阿姨伯伯嬸嬸照顧,她也因此見識到各行各業,包括美發、小吃、水電、土木、園藝,甚至是屠宰場、廟祝等,最後她也在耳濡目染之下,從這些行業里學了點皮毛。
「雖然都不是很專精,但就學了一點點那也不錯,有時候還真的派得上用場,像我老媽就很開心,換個保險絲或是水龍頭什麼的,就不怕找不到人。」
想到小時候的事情,她嘴角的笑紋更加深刻幾許,雙眼的光芒更顯得熠熠生輝,彷佛天底下所有的美好事物,正隨著她的回憶,進而顯現在那張小臉蛋上頭。
「是嗎?那……很好啊!」真正讓他暗暗叫好的,是她此刻的表情。
好……好一張幸福滿足的臉譜!
是說,日子真的可以過得這麼的……讓人歡天喜地嗎?麥昀深內心玩味不已。
下一刻,他眼前那張笑靨丕變。
路小草忽然露出像是被雷打到的表情,直勾勾的瞪視著他,緊接著,她緩緩的起身,躡手躡腳的來到他的面前,笑意盡斂的臉龐多了緊繃和糾結,好像正準備干什麼天大地大的勾當。
麥昀深面不改色,卻忍不住暗暗嘀咕,剛剛故意讓她險些掉入水塘,就是想給她一點教訓,沒想到她沒學乖,這麼快又想干蠢事了?
這不是蠢事,而是她忽然想起來的正經事!她想到自己該辦的事還沒辦好,不禁暗自驚詫,也開始催促著自己再一次的行動。
她略微思索了下,然後伸出一只手,在他的眼前揮著、晃著,就這麼睜著大眼審視著他的表情變化。
來來回回幾次,路小草咬了咬唇瓣,眉頭緩緩蹙起,因為他沒有反應而略顯困惑。
當然不會有反應!麥昀深一發現她的意圖之後,立刻表現出木然的表情,眼神也努力維持平行而空洞,只是……夠了嗎?眼楮會疲乏不堪的,好嗎?她繼續在眼前晃動的那只小手讓他很不耐煩,同時也暗暗嗤笑著她的白費功夫,居然用這種測試的手段,未免太通俗也太兩光了吧?
那,換個法子呢?阿桃說過的話,再度在路小草的腦海里回蕩——
人啊,就是要在面對危險或是受到攻擊的時候,才會大受刺激……
繼危險之後,就是……攻擊?!她吸了一口氣,眉頭一攢,眯起的眼眸迸出耐人尋味的詭光。
她停止揮舞的手掌一個收握,成拳,揮出……
Shit!哇靠!看著那個拳影直直的朝著鼻尖而來,他腦門一麻,呼吸一頓,只差沒彈跳起身,飛快的出手。
啪!他的大手拍掉她的拳頭,發出清脆的聲響。
賓果!更響亮的歡呼也在她的心頭爆發開來。
「你……你的……」眼楮看得見?瞥著自己被他拍掉的手,再快速抬起頭,盯著他的眼楮,她的眼珠子瞪凸,全身的毛細孔感覺都興奮到豎立起來了。
厚!被她逮到了喔?^
「我的手不小心打到你了?實在很抱歉,我感覺臉癢癢的,還以為有蚊子,所以才揮手,沒想到……」沒想到換來她興奮到口吃,甚至快要昏倒。
「不過,你的手怎麼會伸到我的面前呢?」
「啊?啥?」怎麼會?是啊!怎麼會是這樣……路小草原本興奮的表情剎那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張口結舌的呆愣模樣。
原以為終于測試成功的她,听見他似乎合理的說詞,都還來不及沮喪,便發現自己已經被他問倒了。
怎麼回答?說她想測試他受到攻擊後的直接反應,好斷定他眼楮的傷勢?
忽然,他又開口,「我知道了,你想幫我打蚊子,是嗎?」
「呃,嗯……是啊!我……我……就是這樣。」順著他的話,像是找到台階下,她趕忙回答,只是話才說出口,馬上垮下臉,因為她已經成了自己最討厭的那種說謊的人。
「謝謝你,你還真體貼。」
「這沒什麼……只是順手,你……別這麼說啦!」真的別再說了啊!她討厭說謊,更討厭發現原來自己可以說謊說得這麼流利。
「也許對你來說是沒什麼,但對于我這種眼楮看不見,行動處處不方便的人,別人的一個順手而已,有時候就是幫了我很大的忙。」自責嗎?那……很好。沖著這個解讀,他繼續的說,也得以繼續欣賞她懺悔的表情。
「嗯……」他還要繼續說?她不只臉垮了,頭也垂了,還不夠嗎?羞慚到無以復加的她只差沒找地洞鑽,卻也因為他主動提及眼疾而有了另一個念頭,忍不住直接發問,「那你……眼楮現在怎麼樣了?」
「什麼怎麼樣?」他故意反問。
「就是現在恢復得怎麼樣呀?到底是不是真的看不見?」
這麼直接?不過直接得好。麥昀深訝異于她會這麼問,但也覺得舒坦些。
相較于那些用心機、使心眼的模式,他覺得這樣的她更符合他對她一開始的印象,熱忱善良又天真單純。
「為什麼這樣問?難道你懷疑我裝瞎?」他也很直接,直接掀開她隱藏的那點心眼。
「我……我沒有啊!只是……關心一下嘛!」果然!她終于記起也終于知道為什麼阿姨會特別交代不可以太直接的原因了,因為這男人是這麼的敏感。
這也算是創傷後壓力癥候群嗎?路小草徑自幫他找到了理由,心里不覺多了點憐憫和理解。
「其實……不只是我,我爸爸、阿姨和明珠姊姊,他們也都很關心你。」
雖然可惜了他無法目睹她一臉的誠摯,但她已經很努力的讓自己的聲音可以有多溫柔就有多溫柔。
事實上,麥昀深看見了。
看著她沐浴在銀光下的粉靨,一雙明眸半彎成了月牙狀,在「明知」他看不見的狀況下,那努力堆砌的笑顏顯得格外嬌憨……
是憨、是傻啊!一想到她被算計卻渾然不覺,甚至還熱血效命,他對她開始有了那麼一點同情和心疼。
「是嗎?有時候不要太相信表面上看見的,因為那往往不是事實。」他不禁說了。
就當一時佛心來著吧!如果可以點醒她一些什麼,讓她「迷途知返」的話,那應該也算是功德一樁。當然,那也得她有慧根。麥昀深思忖著。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呢?你這樣懷疑別人對你的關心,損失的是你自己啊!」路小草馬上皺起眉頭。
「如果搞不清楚狀況,把別人的虛情假意當成好意,被人設計利用還不知道要保護自己的話,那造成的就不只是損失,可能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遺憾的是,她的悟性似乎不高,他試著再下點「重藥」。
「你……」路小草的腦子里浮現阿姨煞費心思的模樣,再對照他此刻刻薄冷漠的表情和言語,更加不悅的沉著臉。「如果你要這麼想,那就真的沒有人可以幫得了你了。」
「你生氣了?」生氣得好,那就打退堂鼓吧!既然救不了她,好歹勸退她也是一種仁慈,否則憑她這麼的藏不住心思,遇上他,根本就是毫無招架能力啊!
只是……她連生氣的模樣都這麼可愛。瞥了她脹得鼓鼓的粉腮一眼,他再度打從心底感到那種逗趣和討喜,飄忽的目光不禁逗留了起來。
「我……」是啊!她怎麼可以說生氣就生氣?他是病人、他是病人……驀然被點醒的她低垂著頭,不斷的告訴自己。
這時,麥昀深受到愉悅心情吸引的目光,也更加得以繼續大膽的直視著她,直到她忽然抬起頭,這才急忙將過度耽溺的眸光調離。
「我是生氣啊!」她再度開口,已經顯得心平氣和,且一副開誠布公的口吻,「我只是覺得你這樣有點糟,明明大家都想幫你,為什麼你偏偏不要呢?」
「大家?也包括你嗎?」還來不及思忖措辭,他已經直接說出口,微微皺著眉頭。他這是在干嘛?算是做球給她嗎?可是,他明明是想讓她打退堂鼓的呀!
「當然。」她不假思索的回答。
頓時,他的心頭快速且直接的掠過一抹暖暖的喜意,原先在他心頭的種種檢討聲音也在頃刻間宣告消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