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少夫人,大少夫人,不好了,表小姐……表小姐她……她來了,來了……」而且好凶!
冬麥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似有鬼在身後追著,不跑快一點會被鬼吃掉,尸骨無存。
跟在她後頭入內的是螓首低垂的冬菊,一向她話最多的,愛挑刺兒,今日卻反常的緊閉著嘴不發一語,頭一直往下低,兩頰的頭發往前撥,蓋住了大半張臉。
「噓!小聲點,大少夫人正在教杰少爺畫畫,三小姐在睡午覺,別吵醒她。」
領著一等丫鬟的月銀卻做三等丫頭的粗活,在被晾了一陣子後,有意爬上主子床的緗素、綺羅熄了當姨娘的念頭,她們不是笨人,只是一時想不開,執念太深而已。
尤其在看到夫妻倆恩恩愛愛的插不進第三人,大少夫人根本不怕有活閻王之稱的大少爺,以為丫頭們沒瞧見時還會偷掐或捏大少爺,而大少爺不僅不生氣還笑著說她手勁輕,用來搔癢還差不多,兩人從沒吵過架,只有偶爾大少爺愛吃味,嫌大少夫人陪他的時間不夠多。
丫頭是下人,主子是主子,如果連主子都伺候不了,留著丫頭有何用,她們可以隨時被轉賣,即使容貌比正牌小姐出色也沒用。
在一番不打不罵的敲打下,兩人終于明白了軟刀子比打罵還傷得疼,不想再被當作不存在的人看待,昔日的傲氣和稜角也磨平了,如今溫順謙和,完全把曾經不放在眼里的大少夫人當正經主子服侍。
一指放在唇上,冬麥把聲音壓低。「緗素姊姊,你知不知道蘭家有位凶巴巴的表小姐,笑起來很甜,可是……可是……我不曉得怎麼說,就是怪怪的……」
「很假。」一旁分著繡線的綺羅冷著聲音道。
「對對對,就是假假的,明明在笑,我卻覺得頭皮發麻,好像有千根細針在扎著,雖然不痛,可叫人忍不住打哆嗦。」她到現在還毛毛的,渾身冒著汗珠似。
「那位表小姐慣會作戲的,你們離她遠一點,有多遠就閃多遠,能不和她踫面更好,她是個不饒人的主兒。」吃過虧的緗素說著過來人的經驗談,她吃過的苦頭也不少。
「如果……呃,踫上了呢?」多遠才叫遠,即使她們都隔了一座荷塘,表小姐若在對面招手,她們不過去也不行。
「那就趕緊逃,別回頭,逃過就沒事了。」以大家千金自居的表小姐絕不會丟臉的拎高裙擺追人。
「也不早點說……」她聲若蚋蚊的囁嚅。
「你說什麼?怎麼把話含在嘴巴里,叫人听不清楚。」她們不會真遇到愛擺譜的表小姐吧!
緗素是四個丫頭中年紀最大的,她有種領頭的自覺,認為自個兒年長,有照顧其他妹妹的責任,一遇上事她會先問仔細,能處理的就處理,反之則想辦法告知主子。
不過她也不是強出頭的人,向來抱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丫頭再大也大不過主子,若是真鬧起來她會選擇明哲保身,絕不以卵擊石,落得里外不是人。
因此她問不出結果也就不再問了,雖然隱隱知曉冬麥、冬菊大概遭遇了什麼,但她們不說,她也當沒事發生,繼續干她的活兒。
只是幾個丫頭的交談聲再低,還是傳到花廳旁那特地為蒲恩靜闢出來的小書房。
書房里三個放書的架子高過人頭,大約擺了八分滿的書冊,其中以絲綢、刺繡類的書居多,其次是游記和雜書,詩詞方面的反而很少,而且全擺在最角落的邊上。
「進來。」
「是的,大少夫人。」
听到傳喚,四個丫頭依序走入書房,畫著鵝戲母雞的蘭瑞杰上半身幾乎趴在桌上,因為腿不夠長的緣故,人影晃動的明暗光線讓他不自覺地身體往內縮。
看不出是高興還是厭惡,總之由他的細微舉動看來,十之八九是不耐煩,他不喜歡別人看到他尚未完成的畫。
「你們剛才在嚷嚷什麼,我在里頭都听見了。」蒲恩靜皺眉。好像是表小姐來了,表小姐來了有必要大驚小怪嗎?
「沒……沒什麼……」看帶頭的緗素沒說話,挺起胸的冬麥先遲疑了一下,繼而回答。
「沒什麼也值得你們喳喳呼呼的?我是不太管你們,可你們也要懂得分寸。」
持筆的蒲恩靜說得緩慢,不疾不徐的一筆一劃畫出景致幽美的荷塘春色,一只剛長毛的小白鴨劃著水,要追上前方已游遠的母鴨,一群小魚躲在細荷葉底下。
小荷初露尖角,幾只蜻蜓停在上頭。
「大……大少夫人,奴婢們很守規矩。」她很委屈的說著,話語中透了些口風。
「意思是別人不守規矩嘍!你……咦,今兒個怎麼沒听見冬菊的聲音,她不是向來最愛搶話?」青玉毫筆放下,沾墨的筆頭擱在紫玉筆架上,她抬眸一睨,剪剪雙瞳如秋水凝霜,帶了淡淡冰冷。
「冬菊,過來。」
「……是。」冬菊走得很慢,有些回避。
「抬起頭。」
她雙肩一縮,感覺像怕人瞧見什麼。「奴婢沒事。」
「沒事?」她輕笑的拿起筆,在硯台旁點了點,再提筆繪下小魚被大魚一口吃了。「等我哪天兩眼一閉,腿一伸直,我便看不見也听不到了,可如今我還好端端的呢。說吧,你腫得像豬頭的臉是表小姐打的?」
听到蒲恩靜如此直白的話,幾個丫頭忽然感覺腳底有點涼,齊齊看向冬菊頭發覆蓋下的紅腫肉餅臉。
就連安靜作畫的蘭瑞杰也被蒲恩靜的聳動字眼震住,他邊畫邊好奇的抬頭一看,見到冬菊臉上紅到泛紫的五指印,也有點被嚇到,人口簡單的蘭家不興處罰下人這一套,因此乍然一見冬菊的慘狀,他的眉頭又擰起來。
「不……不是表小姐,是……是……」冬菊不想給主子惹麻煩,吞吞吐吐地想含糊帶過。
自家帶來的和蒲家的家生子確實不同,看緗素、綺羅無動于衷的神情,再瞧瞧冬菊、冬麥慌亂維護的行為,蒲恩靜心里苦笑。能折服人心,折服不了人性,那是與生來的。
「日前我繡了一件以蘭錦技巧為主的繡件,剛好完成了,冬菊、冬麥留下,顧好正睡著的青青小姐,幫杰少爺鋪紙研墨,好好服侍著。」她的人由不得人欺負。
「是,大少夫人。」
「是,奴婢看著小姐,少爺。」
一高一低的回應,同樣帶著下位者的卑怯。
「緗素捧著繡件,綺羅打傘隨我出去,這天氣熱呀,人的火氣難免大了些。」
得煮些香軟的綠豆湯來降降火。
「是。」
夏日炎炎,吹來的風亦是熱的,蒲恩靜走得不快,徐徐上了廊橋,捉了把魚飼料喂魚,看色彩斑斕的錦鯉搶食,她咯咯笑出聲。
下了橋,她又悠哉悠哉的在朱漆小亭歇腳,仰面迎著風,感受熱氣中荷塘的水氣。
她不爭,是因為沒必要,得之在我,她有謀生技能不必依靠他人,丈夫只是多個人陪伴,但其實她一直認為她比較適合一個人,多了個伴反而容易分心。
主子不急,丫頭急,捧繡作、打傘的緗素、綺羅跟在後頭,她們看蒲恩靜越走越慢,甚至有賞花游園的閑情雅興,一身汗的她們雙臂微抖,小腿打顫,直想求她走快些,她倆快撐不住了。
她們小心的將心中的不滿藏好,任由汗濕了衣襟,不斷冒出的汗水打花了妝容也不敢擦,模樣狼狽至極。
直到蒲恩靜覺得敲打夠了,才緩緩走向待客的正廳。
當她走到廳堂口,耳中傳來令人反感的嬌笑聲,以及那听似言之有理,實則狗屁不通的非議——針對新上任的表嫂。
「真討厭啦!姨母怎麼腦子不清楚了,竟讓一表人才的表哥娶了個小鎮村姑,她識字嗎?能吟幾首詩?該不會連百家姓、千字文都沒學過吧!」她有什麼不好的,姨母竟然舍她就個沒見過世面的野丫頭。
「唉,天氣真熱,連著數日無風也無雨,田里的莊稼大概沒得好收成。絳衣,回頭讓胡管事去交代一聲,讓莊子上的下人多打幾口井,別到了要水用時沒水。」
看來是個熱夏,端午一過是火燒天,得在屋里多備幾盆冰。
絳衣,緋衣,綾衣,緹衣四人是胡氏身側服侍的一等丫頭,絳衣穩重,不苟言笑,卻最能配合蘭夫人一時興起的裝傻。
「姨母,你看我不比那個村姑差呀,為什麼不讓表哥娶我?!我飽讀詩書,更彈了一手好琴,是江蘇一帶頗負盛名的才女,娶妻當娶柯麗卿,多少人為求我一詩而甘願受風吹日曬雨淋啊。」可她看都不看一眼,一心痴戀著充滿男子氣概的表哥。
「果然一入夏人就發懶,老是和瞌睡蟲有約,坐也坐不住的直打盹。緋衣呀,拿點清涼膏來抹抹,好醒醒我這腦袋別老往下沉。」蘭夫人又顧左右而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