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育岷一聲令下,自那天起,大廚房的人再也不敢讓紫衣進門。
他想磨磨童心的性子、磨磨她的嬌慣,既然嫁了人就不再是千金小姐,侍奉公婆、相夫教子才是她的重責大任,若連口舌上的苦都不能忍,以後如何教出一個能夠萬般忍耐的大家閨秀?
所以他不允許童心管理嫁妝鋪子、不允許她拋頭露面,只讓她安分管理他的後院。
旁人的體驗沒有他深刻,他比誰都清楚,名節對于女子有多重要,若非如此,他的母親會順利進入黎府、不會早死,他會順利成長,而不是背負著卑賤身世處處受人唾罵,黎府四少爺?哼,誰曉得他的童年過得多悲哀。
他自卑,所以比誰都努力;他怕受人看輕,所以比誰都勤奮不懈。他要功成名就、他要成為人中龍鳳、他要所有人看著自己的目光中只有佩服贊嘆,沒有輕鄙低賤。
所以他的妻子必須在京城貴婦中建立好名聲,他要妻子和自己一起努力,讓他們的孩子走到哪里都揚眉吐氣。
出嫁前因娘家需要,童心不得不出面主持家業,可是婚後,這種勞心勞力之事有他就夠,她有大把的時間慢慢學著當個好媳婦、好母親,所以他求得岳父把教習嬤嬤送到黎府,繼續栽培童心成為貴婦。
他不強求她在短短幾個月內就令人滿意,但她必須試圖改變,而挑剔的舌頭就是第一個需要改的。
不是他要求苛刻,是她過分挑剔,他也吃過宮里的御膳,幾次在御書房待得太晚,皇帝便會留飯,他敢說,皇帝吃東西都沒有她講究。
那天用「行動」說服過童心後,他告訴她︰「我母親原是官家千金,外祖父曾想把她送進宮里,便從小栽培她讀書習字及各項才藝。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場官司、家族沒落,為養活自己,她淪為青樓名妓,她賣藝不賣身,是個清雅高貴的女子,老鴇見她珍惜自己,便也沒強迫她接客
「直到她認識四老爺,愛上他、願意洗淨鉛華跟隨這個男人一生,可她輸在名節上,黎府不肯讓她進門,而我父親貪求母親的溫柔,在外為她購置宅子。
「我母親是個品性高潔的女子,她追隨父親是因為愛上父親,而不是為了黎府家世,她雖遺憾不能給我一個良好的出身,卻從沒上黎府爭鬧、要求父親給她名分,她很清楚,她無法洗刷自己的名聲。
「她獨自教養我,教我念書認字,告訴我人世事理,我從沒見過像她那樣的奇女子,她曾經嘆道︰名聲是女子最重要的事,幸好她生的是兒子,可以憑自己的努力掙得前途,若生下的是女兒,人家知道她的母親是誰,豈不是害她一世。
「後來進了黎府大門,我處處受排擠,四老爺另外兩個兒子也會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是婊子生的賤種。我不平、努力向上,我博得師傅的贊美,本以為可以替自己爭取更有利的生活,卻沒想到因此好幾次我差點死于非命。」
即使皺著眉頭的丈夫也一樣好看,但童心不喜歡。環著他的腰,把臉貼在他胸前,輕輕蹭了蹭,她問︰「黎府是書香世家,怎會生出這等不恭不敬、不友愛兄弟的子弟?」
「在樂梁城時,家里是由萱姨娘執掌權利的。」
「讓姨娘掌權利,未免……」
「那時大房、三房都不住老家,二嬸又是那不牢靠的樣子,不管暗地里萱姨娘手段怎樣惡毒,但明面上她的確把黎府後院管得井井有條,就是丈夫那堆多到讓人咋舌的通房侍妾,也一個個被她掐在手中,沒人敢作亂。
「她是個善于經營的,使了手段才令父親娶她進門,可同樣是婚前不貞,她成為掌理後院的貴妾,我母親卻是進不了祖墳的外室,差別在哪里,你知道嗎?
「在于名節,名聲對女人重要,對她們的子女更重要,五弟和八妹和我受過相同的苦,因為他們的母親是寡婦,若不是我們聯手對付萱姨娘、聯手讓祖父看重我們,我們早就尸骨無存。
「童心,我知道你不喜歡那些名門貴婦,甚至打心底看不起她們的淺薄無知,雖然黎府不需要靠後院來結交權貴,可若你肯與世家名門交好,得到她們的認同,日後對我們的兒女是有幫助的。」
童心側過頭,定定地看著他,他的故事讓她明白,為什麼他會如此在意她的名聲。
她也感動,孩子還沒影兒呢,他便處處設想周到,他這種男人絕對會是個好丈夫、好父親。
之後,他又舉例幾個在京城有影響力的婦人,指點她如何融入她們的世界,他這是為她好,童心打心底明白,要一個男人去打听這些頗為難,可他不但為她打听,還願意在需要的時候予以協助。
換了別的女人,定會感激涕零,因為多數女子必須獨自面對這種事,即便向丈夫求助,也只會換來一句︰後宅事男人怎能插足。
她不傻,能夠理解童年遭遇在黎育岷心底留下陰影,她也明白,他有多重視子嗣,所以不願意迎妾納婢、不願子女重蹈覆轍。
所以他想將她教成黎老夫人、黎大夫人那種貞德賢良的女子,想要孩子有個旁人一提及便豎起大拇指稱贊的母親。
說實話,若她從小養在閨閣之內、受婦德婦誡教養長大,她定會對他的用心感激不已。但她不是,她見識過花花世界,知道那個「教」是丈夫企圖將自己掌控在手里的方式之一。
她能理解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卻不能接受他這麼做,就像她能夠理解爹爹對嫁妝的態度,是真心實意在為自己鋪路,卻依舊認定那是捆綁束縛,因為她從來都不是能夠被別人掌控的。
相反地,她更合適于掌控別人。
盡管如此,她清楚這世道以男子為尊,女子想要有所作為,除非嫁個像靜親王那樣的好男人,願意縱容妻子出頭天,不然就要表面曲意承歡,但暗地里私自行動。她沒有蘇致芬的好運道,只能陽奉陰違。
隔天,她向黎育岷要回紫衣的賣身契。
她說︰「我出嫁前,紫衣的家里人就進府,希望能帶紫衣回去成親,爹爹心疼我沒有她的手藝吃不下飯,堅持讓她陪嫁進來,既然你不讓她進蔚房,就讓她回家吧,免得耽誤終身。」
黎育岷答應得很爽快,立刻將紫衣的賣身契交出來。
童老爺在童心的陪嫁頭面、簪環珠鏈上都刻上她的名字,目的是不想讓她變賣、換取銀兩,因為女子貼身私物若是流到外頭,對名譽是大損。
但她會因此屈服嗎?並不。
她是舍得的,明知道一副做工精致的頭面,比將寶石挖出、熔成金塊分別賣出要貴上三、五倍,她還是賣了。
因為舍不得孩子套不來狼,因為不舍便無從獲得,所以她關起門來,挑出兩箱首飾,和幾個紫丫頭分工合作將寶石挖出來,再讓秋樺進黎府,由她找個相熟的金匠,親眼看他把簪子首飾全給熔成金塊。
幾天後,她的千兩私房變成五千兩,秋丫頭們尋到幾處好鋪面,她借口娘家弟弟生病,回童府一趟。
黎家馬車在童府屋前停下後,她打發車夫回去,約好時辰再到童府接人,緊接著,她馬不停蹄地看過各個鋪面,在決定好鋪面後,匆匆回到童府,探望受了風寒的童允,直到黎府的馬車來接。
環環相扣、事事謹慎,童心做得密不透風,讓人尋不出問題。
後來她用兩千三百兩買下鋪子,那鋪子過去經營的是酒樓生意,可惜經營不善,才撐了一年便關門大吉,里頭的東西還有九成新,童心不滿意它的擺設,卻舍不得花太多銀子在上頭,只讓人將朱紅的牆面換了顏色,並尋來一個街頭賣畫的書生,在每面牆上畫了幾位古典美女。
只不過一點點的差別,俗麗的酒樓便有了另一番風雅面貌。
讓紫衣和四個秋丫頭聯手經營一間小酒樓,童心必須驕傲的說︰那是大材小用。可她的本金不夠,不能做大,何況她還得防著呢,若是鬧得太響、東窗事發,誰知道她家相公會用什麼法子來對付自己。
童心並沒有這樣就閑下來,腦子里盤盤算算,想著還可以從哪里弄到錢。
從黎育岷身上弄?她當然可以理直氣壯要求,反正身為妻子本就有權利向丈夫要求家用,何況他手上的錢還是她的,可她是個再驕傲不過的女子,既然把黎育岷當成對手,哪肯低聲下氣自對手身上求財?
直到黎育清和蘇致芬出現,童心知道她們是天衣吾鳳的老板,心思立刻活絡起來。
黎育清說︰「天衣吾鳳越開越大、越開越多,必須不斷推出新樣式,否則大齊上下哪個女子不會捻針拿線,就算不能全仿,也能仿個四、五成。」
蘇致芬說︰「沒錯,天衣吾鳳必須跑在前頭,帶領潮流。」
童心不明白什麼叫做「帶領潮流」,但蘇致芬做生意的態度是對的,她雖不能強要人家的股份,不過讓紫袖描些花色款樣並不難,紫袖女紅一流,而她這個主子穿衣的眼光一流,兩人合作,自然能擺弄出新款樣。
于是童心與黎育清一拍即合,說定她設計出來的款式,每賣出一件她便收半成紅利,半成不多,假設一套衣裳賣二十兩,扣掉成本剩下十兩,半成也不過就半兩,但天衣吾鳳的賣量大,若款樣受到歡迎,積沙成塔,也是筆可觀的財富。
黎育岷回府的時候,看見滿桌布料和裁開的布片,看見忙碌的童心和丫頭們,童心在紙上勾勾畫畫,嘴里一下子說︰「這里加上兩個褶子可以修飾腰身。」一下又說︰「這個紅紅得不純粹,有沒有更合適的布料?」
黎育岷不明白,不過就是個紅色,怎麼還有純不純粹的問題?
但他很高興,童心有了點女人的樣子,母親說,童心最近經常過去陪她和祖母聊衣服首飾。
他很清楚,童心身上穿的、戴的都是紫袖和紫裳張羅的,她根本不需要費心,所以她會與母親和祖母討論,只有兩種可能——不是把他的話听進去,準備開始和那些交口稱譽的貴夫人們打交道,替自己掙幾分好名聲,就是想融入黎家、討好長輩,扮演好媳婦的角色。
不管是前者或後者,都是好的開始。
童心的改變讓他心情愉快,原以為征服她需要花上大把功夫,沒想到她如此講道理,僅一席深談便降服她的脾氣。
童老爺小看他的說服力,更小看自己女兒的適應力,他有足夠的把握,相信聰明睿智的童心只要樂意,一定能夠很快被貴夫人們接受。
「還在忙?近午了,要不要先用飯?」黎育岷滿面春風的進屋關心問道。
紫袖幾個看見主子回來,飛快遞上帕子、新茶。
听見黎育岷的話,童心不禁皺了眉頭,現在吃飯成了她最痛苦的事兒,無論如何她都沒辦法把那些惡心東西給塞進嘴里。
紫裳只能安慰她,「小姐,再忍忍,等酒樓開張,奴婢天天上酒樓給小姐捎飯菜。」
不愧是童心帶出來的人,陽奉陰違這件事做得很到位,只要黎育岷在跟前,所有人都是一口一句四女乃女乃,但黎育岷一踏出屋子,她們就自動自發把四女乃女乃改回小姐,從來沒出過差錯。
「嗯。」黎育岷開了口,童心只得勉強應聲道︰「紫袖,把東西收收。」
「是,四女乃女乃。」她飛快把滿桌子的布料拾掇好,不多久紫裳、紫襄就將飯菜端上來。
菜一上桌,童心忍不住蹙眉,悄悄向紫裳使個眼色,紫裳下去,再回來時,袖子底下藏著一小碟子腌菜,那是紫裳去童府要來的,道些天童心全靠它撐日子。
「今兒個怎麼這麼早回來?」她開口問,試著將黎育岷的注意力引開,好讓紫裳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那碟腌菜給擺上桌。
「這是好事,表示國泰民安、四海升平,朝堂無大事。」
黎育岷喜歡和童心對話,不管是言不及義的無聊話,還是國政民生,她都能侃侃而談,若非真有見識,否則無法辦到。
這就是男人的矛盾了,他們既希望女人是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又希望她們能理解自己的心情想法,但兩者哪能兼備,于是他們娶大家閨秀為自己持家,再到外頭尋找紅顏知己。
「確定?不是臣官怠惰,置百姓于水火之中?」她邊說邊替黎育岷布上幾筷子菜,然後端起碗換上新筷子。她無法忍受那些味道,光看見湯面上浮著的那層油,她就反胃。
「我在你心里評價這麼差?」置百姓于水火之中?她還真敢說,這話若傳出去,馬上得罪滿朝文武百官。
童心擠擠鼻子忖度,當然差,要不是臣官怠惰,怎麼開設港口說了多少年,只見靜親王一個人在那里撲騰,卻遲遲不見任何動靜?
她心里這樣想著,嘴巴上卻說︰「哪是,在我心里,夫君可不是一般臣官。」
「不然呢?是怎樣的臣官?」他斜了眼看她。
她諂媚著臉,不必吸大氣、不必傷腦子,話便出口,「是忠君為民、愛家愛百姓、孝敬長輩、友愛兄弟、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好官。」
阿諛的話她隨隨便便就能說出一籮筐,愛听嗎?反正現在的她大門不能出、二門不能邁,只能當乖巧媳婦,偶爾復習一下言不由衷、口蜜月復劍、言行相詭,為日後的東山再起做準備,也不是壞事兒。
「你說謊話都是這樣臉不紅、氣不喘,不需半分思考的嗎?」他直接戳破她的話。
「如果說謊話還要經過思考,就太不入流了。」她嗤地一聲道。
「謊話還有入流的?」他看著自己的妻子,佩服她的奇言怪語。
「當然,臉不紅、氣不喘只是入門基本功,真正厲害的人能夠把謊話說成真理,並且激發人心,讓所有人都樂意跟隨。」
他起了興致,「這麼高明?要不要舉個曾經說過的高明例子來听听?」
「記不記得你的妹婿平西大將軍攻打梁國一事?」
「記得。」
「當時童家捐糧米一萬石,軍袍五千,皇帝還親書一塊牌匾『義商』賜給童家,家父把它掛在大廳正中,請許多友人來家里,回去後,大家紛紛慷慨解囊,那場戰事朝廷得民間捐銀二十萬兩。」
「這件事我知道,然後呢?」他認真听、點頭,他喜歡她說話時的神采奕奕、神情飛揚,他見過的女人多數羞澀有禮,很少像她這般篤定自信,自信得仿佛所有狀況都掌控在她手里,只要她樂意,可輕易令所有人對她低頭。
她是個特殊、與眾不同的女子,而他越來越滿意有這樣的女子為妻。
「當時我父親用『覆巢之下無完卵,唯有大齊好,百姓富了,商人才有錢可以賺』這類大義凜然的旗幟,說服他們從口袋里掏出銀子,捐給朝廷。
「可事實是這樣嗎?並不,我父親一直希望能夠加入開挖礦產這一行,而梁國的礦產豐盛,若這場戰事贏了,父親捐出大筆銀子,皇帝必定心存感念,將礦產開發權交給童家。事後證明,我父親的投資是正確的。」
她驕傲地朝黎育岷投去一眼,現在童家自大梁山區開發的鐵礦越來越多,總有一天獲利不會輸給票號,重點是,這個獲利不會引起別人的眼紅。
「你這是在驕傲岳父的謊言夠高明?」黎育岷微揚眉輕輕問了句。
那不是父親的謊言,是她的!是她給父親的建議,是她想到用朝廷的匾額來釣其他商家,但她不會告訴他。
「謊言本身並不高明,其高明處在于充分利用周遭環境,你以為說謊的只有我父親嗎?」童心緩緩搖頭道︰「皇帝說︰攻打梁國是為保護百姓,不受異族所欺。而真相是皇帝想要擴充疆域、要礦產、要梁國俯首稱臣、要名留青史。
「那些獻銀商人真因為一句覆巢之下無完卵而慷慨解囊?錯,他們眼紅童府能得皇帝的看重,也想從皇帝手里得到這樣一塊牌匾,後來,當他們看到越來越多人捐銀,害怕自己落于人後、會遭朝廷點名,便爭先恐後地掏銀子。
「再說說威震四方、保家衛民的平西大將軍,和那些為戰事犧牲性命的士兵吧,試問,他們當中有幾個是真的愛國愛民?而不是想要封侯拜相、替自己或家族爭取榮耀?
「我認為,他們才是最大且最勇敢的說謊者,他們連自己都要騙,哄得自己願意用性命去賭一場榮華富貴。
「這場戰事中,所有人都在說謊,對自己、對百姓、對上官、對下屬說謊,並且企圖從中得到想要的利益。而能夠看清一切,串聯起所有的謊言,從中牟利的,是最高明的。」說到最後,童心還是忍不住狠狠夸獎了自己一把。
「你真大膽,連皇帝都敢編排。」黎育岷覷她一眼。
她無所謂,笑得像朵花兒。「我不過是個實誠人,把謊話全攤出來。」
最大的說謊者卻說自己實誠,這樣謊言要是不高明,還真的找不到比她更高明的人。
話說完了,飯也吃掉一小半,放下碗筷,童心結束這頓午膳。
她以為聊天聊得很愉快,以為自己賣力表演,他的注意力會全數被話給吸引,忘記她一桌子菜都沒夾的事實。
沒想到黎育岷不是個容易被忽悠的,他笑著把每樣菜往她碗里夾一點,「你什麼都不吃,身子怎麼吃得消?上回祖父還問我你是不是住得不習慣?連岳父也說你消瘦不少。」
「我方才吃過點心,不餓。」
「是嗎?廚房說,沒往這里送過點心。」簡單一句話就打破她的謊言。
事實是每回廚房送點心來,才到門口,童心就直接讓丫頭給退回去,惹得廚房的吳大娘心情很糟,還悄悄讓她那口子來問自己,是不是她的手藝不地道,入不了四少女乃女乃的眼。
吳大娘那口子是替他趕車的車夫,在黎府照顧車馬二十幾年了。
他悄悄問過院里的二等丫頭,這才曉得不只點心,就連廚房送來的飯菜,四少女乃女乃只留下半碗米飯,剩下的全賞給紫丫頭們,那群紫丫頭一面吃還一面批評︰這種東西小姐怎麼能入口?
她們不知道,那些二等丫頭看幾個大丫頭天天有魚有肉可以吃,有多眼紅。
而他在發現桌上多了一盤醬菜,童心的筷子只往那里伸時,心底便清楚這些日子她是靠著什麼在撐了。
就這麼挑剔,半點都沒辦法妥協?不過是吃食,又不是什麼天大地大的事,就不能忍一忍,說不定吃過幾頓,就能慢慢習慣吳大娘的手藝。
「我讓紫裳出門買的。」
「什麼時候?」他不肯罷休,再問。
「當然是早上,隔天的點心還能入口?」童心直覺回答。
說謊,他又逮到了!
黎育岷緩緩搖頭,既無奈又寵溺地望向童心,什麼都不吃怎麼辦?真要把自己餓成瘦皮猴?真要靠童府的醬菜過一生?
「護院說,今天康園里沒人出過門。好好向岳父學學吧,有心說謊,就充分利用環境,說個高明、能夠鼓動人心的謊言。」他用她的話反將她一軍。
得意忘形了!童心暗罵自己一聲,怎麼老是忘記他是對手,不能輕忽大意?
「這個……我是真的不餓。」
她的筷子在碗上頭盤桓許久,始終不敢讓筷子沾上其他菜的味道。連筷子都不肯沾,她怎敢讓自己的唇齒去沾,這真的不只是強人所難,會要人命。
黎育岷軟下聲調,帶著哄意柔聲道︰「試試吧,我已經同吳大娘說過,送到康園的飯菜要清淡點,別讓調味料蓋過食物的味道。」
吳大娘的問題不只是調味好嗎!火候是問題、刀工是問題、配菜是問題……幾乎沒有一道程序不出問題,她只能說,還有人願意聘吳大娘當廚娘,她不是普通幸運。
「你好好把這些菜吃完,下次休沐,我帶你到外頭吃頓好的。」他祭出重賞。
到外頭吃頓好的?她腦子飛快轉過,下次休沐,她的品味軒就開張了!
揚眉,眼楮透出兩道精光,童心偏過頭問︰「這是真話還是謊言?是承諾還是隨口敷衍?」
「我不說謊。」
他不說謊,他只用心計,把別人的想法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引導,到最後他們「想出來」的法子,恰恰是他想要的結論。
因為他太年輕,更因為他清楚珍珠要混在魚目里才安全,所以他很少表現出自己的厲害,他比較習慣讓人發現——哦,原來只要黎育岷在身邊,我就可以變得這麼厲害。
然後那些大臣們做什麼事都喜歡把他拉在身邊,然後越來越多的成功,讓他們對他越來越看重,然後就算他們恍然大悟——其實我沒有這麼行,都是黎育岷的才能,他們還是不介意剽竊他的功勞。
可這時候問題來了,那些沒能把他留在身邊的人,會不會因此酸言酸語?!會不會嫉妒對手?當然會!
當剽竊功勞的事傳出去,當他仍舊低調的再三言明不是自己的功勞,是大臣們太能干,試問︰皇帝會有什麼看法?大臣們又會有什麼看法?
他根本不需要說半句謊話,就讓所有人都認定他忠厚老實、賢能善良。
善良是件多好用的東西,他能夠靠著它,隱瞞所有心機,並且得到最後勝利。
「說自己不說謊,這就是句大謊言。」童心忍不住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話。
可他真的不愛「說」謊啊,他只「做」謊。
「還是立個字據吧,把休沐日期、出游事情都寫清楚,我才能相信夫君的善意。」她笑咪咪的提出。
白紙黑字才是最好的承諾,她多疑、她不易相信人,因為擅長說謊者自然認定別人都與自己一樣,會用謊言讓自己的生活過得順風順水。
話才說完,紫襄就從屋里頭拿來紙筆,黎育岷沒有惱怒,順著童心的心意立下字據,然後將字據在她面前晃幾下。
瞄一眼字據,再看一眼碗里,童心的眼神不像看菜肴,比較像在看殺父仇人,她發狠地咬住下唇,閉上眼楮、鼓吹自己老半天之後,抓起筷子,一撥、二撥,把食物撥進自己嘴里,每一口不嚼超過三下便迅速咽下去。
待碗見了底,飛快將紫袖端來的茶水喝上,飛快沖掉嘴里可怕的味兒,然後送他一個笑眼眯眯的表情,朝著他晃兩下空碗。
「看,味道沒有想象中那麼糟,對不?」
黎育岷居然因為她「把食物吞進肚子里」這麼一件小事情面露得意,仿佛自己做了件豐功偉業似的。
直到這會他才發覺,自己始終是在意的,在意把紫衣送出去之後她那張挑剔的嘴。
松口氣,他再對自己說一句︰他的判斷是對的,童心早晚會適應黎府、適應自己,早晚會成為他要的那種貴婦。
童心沒回答,只是拚命猛點頭。
現在就算他說︰瞧,吳大娘的手藝並不比紫衣差,對不?她也會點頭,她可不只會陽奉陰違、會說高明的謊話,睜眼說瞎話也是她的強項。
于是她順利從他手中拿到「白紙黑字」。
「吃過飯別在屋里窩著,讓丫頭們陪你在院子里走走。」
她還是點頭,還是笑眼眯眯,還是緊緊閉住嘴巴,努力讓自己分心。
「我先到前頭去,有事同祖父商量。」
她仍一樣點頭、一樣笑眼眯眯、一樣緊閉嘴巴,並且一樣努力讓自己分心。
黎育岷走了,前腳跨出屋門,那些菜肴制造出來的惡心感一陣一陣冒出來,童心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右手緊緊搗住嘴巴,幾個丫頭都是服侍她多年的,見狀,紫袖連忙捧來痰盂,紫裳倒來清茶、找來水盆帕子,紫襄回自己屋里尋出藥瓶。
看見痰盂,童心捧過來便拚命往里頭吐,吐得天昏地暗,似乎要把腸子全給吐出來。
眾人手忙腳亂間,黎育岷想起施粥的事尚未對童心提及,快步轉回屋里,竟看見這一幕。
頓時,他說不出有多悔恨。
他不應該強迫她的,岳父嬌養了她十幾年,怎可能在短短的時間內便期待她改變?尤其是這種不能隨意志控制的事,他後悔了。
轉進蔚房,不顧眾人訝異的目光,黎育岷親手做一碗湯面, 面熬湯、洗菜切蔥,每個步驟都自己來。
當他把面端回屋里時,一切已經收拾妥當,看不出方才的忙亂,童心已經洗好澡,屋里透過風、燃上燻香,聞不到半點嘔吐的酸味兒。
看清楚他托盤上的東西,霎時,童心苦了眉眼,他看見她把東西吐出來?他要同她談判,說吐出來的不算?她還要再受苦一回?天!她寧願挨餓啊。
黎育岷眉心微緊,靜靜把面放到桌上,口氣沒有半分強迫,只淡淡說︰「如果可以的話,吃兩口吧,我親手做的。」頓了頓,又補上兩句,「如果不想吃,沒關系……」
所以……他為她洗手做羹湯?
是誰在她胸口潑上特殊感受?講不出口的感覺在里頭翻騰,埋怨不見、怨尤消失,她定定望住他的眉眼,他對她……是真的用心。
沖著這一番心意,就算再難吃,她也無法推拒。
雖然猶豫,童心還是拿起筷子,在黎育岷期盼的目光下挑起一根面放進嘴里,細細咀嚼。
紫裳乖覺地拿來干淨痰盂,紫袖泡好一盞新茶水,準備迎接下一波的忙亂,紫裳悄悄出去又悄悄回來,衣袖里擺了一瓶藥丸。
可是童心吃完一根又吃一根、吃過一口又吃一口,絲毫沒有停下吞咽的意圖。
黎育岷緊緊盯著她的每分表情,所以是好吃嗎?可是如果好吃,為什麼她會吃得眼眶泛紅?那麼是不好吃嗎?可他沒有勉強她,不吃沒關系的。
突然,啪答!一顆淚水墜入碗里,在湯面上泛出一圈漣漪,黎育岷發現,趕緊伸手把面碗端開,急急的說︰「沒關系,不好吃就別吃。」
童心沒說話,只是猛搖頭,把碗搶回來,一口接著一口,一面吃一面掉淚。
她這模樣搞得黎育岷手足無措,只能不斷的重復說著,「別吃了、別吃了,再勉強下去,又要吐出來。」
她拼命吃、拼命搖頭,再拚命掉眼淚。
直到一大碗面全進了肚子,紫裳把痰盂端上前,童心搖頭拒絕,因為不需要,紫袖的茶和紫襄的藥都遞上,她還是搖頭、不需要,她揮揮手讓紫丫頭們下去,待門關起,她二話不說,吸著鼻子投進他懷里。
一聲比蚊蚋還小的聲音在他耳邊出現,「謝謝你。」
三個字軟了他的心,所以她這是……感動?
「傻瓜,你是我的妻子,為你做一碗面算什麼?」他拍拍她的背,心就此定下。
她搖頭,不只是感動,還有更多的罪惡,那面有玉哥哥的味道……
她不應該在他懷里想著另一個男人,何況他對她如此用心……
「喜歡嗎?」他輕聲問。
她點頭。「很久沒吃這麼飽了。」
「以後餓了告訴我,我幫你做。」
「好。」
這一刻她相信,他們會越過越好,相信他們會相處融洽,也相信……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不,這個她還不敢相信,女人心海底針,男人心呢?那是遼闊得讓人難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