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周以謙將絨布包里的銀針攤置在桌上,藥草擺置一旁,隨即招呼病人坐下。
「身子有哪里不適?」
「周大夫,我……」男子愣愣的看著一雙干枯蒼老的手,冷不防的搭上他的腕脈,「這位老先生是……」
孫中和微皺眉頭,輕嘆口氣︰「你的肝不好。」
「啊?」男子困惑,兩眼呆滯地瞪著他。
「把舌頭伸出來。」
「啊?」
「啊什麼,把舌頭伸出來!」孫中和反手打向男子的臉頰,迫使他張開嘴,伸出舌頭,「真是的,一句話要我說這麼多遍,想累死我啊!」
孫中和仔細觀察舌相,隨即提筆將藥方寫在紙上。
「我……」男子吐著舌頭,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
「什麼都不必說。」孫中和再次反手打向男子下顎,讓他將舌頭縮回,「你脈象很亂,作息不正常,依我之見,解毒單用雄黃,多歇息,少勞動,包你無事。」
「周大夫?」男子望了周以謙一眼,揉著發疼的面頰。
周以謙忍不住皺眉,「他的醫術你大可放心。他是我師父,行醫經驗至少超過四十年。」
「真的?」男子接過藥包,連聲道謝,「多謝師父,多謝周大夫。」
「不必多禮。」周以謙輕笑,將桌上的藥材及紙張整理一番。
孫中和斜覷他一眼,驚嘆道︰「我的徒兒,現下你不是應該掏出算盤,好好清算剛才的診治費嗎?怎麼就這樣讓那小子跑了?」
「我現在是義診,早就不收費了。」周以謙隨口敷衍。
孫中和拊掌大笑,「真是難以置信。」
「這有什麼?」周以謙望向隔壁攤位的展桃花,眼神溫柔,「人總會變的。」
「是啊,有意思。」孫中和瞧著他深情的眸子,興味十足,「嘖嘖,難得一見的好戲,現下卻無一杯熱茶,一盤瓜子,實在可惜。」
周以謙輕咳一聲,趕緊收回目光瞪著他,低聲道︰「你出來干嘛?」
「當然是出來幫你。」
「幫我?」周以謙口氣略帶酸意︰「治病的事,我自己來便可,用不著勞煩您。」
孫中和面露賊氣,微眯雙眼,「治病當然不需要我,但治心,我可得好好教你。」
「什麼意思?」周以謙輕挑劍眉,一臉狐疑。
「唉,我要是展姑娘,連看都不會看你一眼!」孫中和翻個白眼,嘴里嘀咕著,「既粗心,又無趣,真不知你是哪一點吸引上這個好姑娘?」
周以謙沉下臉,薄怒道︰「我們的事不用你管。」
「你們的事我當然要管!我可不能讓這個好姑娘白白葬送在你的手里。」孫中和捻捻鬅須,輕嘆道︰「她樸實恬靜,溫婉動人,你就當她別無所求?」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到底是個女孩家,或許是礙于行業的關系,以致她素顏粗服,但就這麼度過一生,未免太糟蹋她清秀的面容了。」他戳戳徒兒的肩膀,賊笑道︰「趁我還在這里,你帶她去市集逛逛,順道幫她買些胭脂水粉,她會很開心的。」
「是嗎?」他記起初見桃花時,她身著一襲淡粉色紗裙,清麗高雅,與向來素白粗服的她有著截然不同的氣質。一直以來,他以為她喜歡素白,從沒想過……
一瞬間,他柔情似水的注視著展桃花。她白皙的臉上無任何脂粉,身上體香不是濃艷的香水,而是淡雅的檀香。她是只素白的蝴蝶,卻能教他失了心魂,倘若這只素白的蝶,染上一些色彩,會是何等驚艷動人?
周以謙唇角上揚,「老頭,你會對我說這些話,是否別有居心?」
「徒兒,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孫中和白了他一眼,「要不是看在展姑娘的面子上,才懶得教你這些。」
「你確定這樣做,她會喜歡?」
「不試試,怎麼會知道?」
馬車在前往市集的道路上奔馳,雨勢滂沱,雷聲陣陣。周以謙掀開窗前的布幔,微嘆口氣︰「難得出門,竟遇上這場大雨,可惜。」
「沒關系。」展桃花拉下布幔,安撫他的煩躁,「難得你想出來走走,別讓天氣掃了興。」
「你……」
「你……」
兩人同時開口,卻又同時閉口,彼此對視,尷尬不已。直到展桃花先受不住那種沉悶感,才緩緩啟齒︰「今天不是特別的日子吧?」
「不是。」
「那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只是想帶你出來走走,順道買些東西。」
「嗯。」展桃花沒繼續問,但周以謙的神情教她狐疑。他的心情很好,唇角輕揚。他不常笑,即便笑了,也只是淺淺的淡笑,從不知道自己燦起笑容時是多麼迷人,教她深深著迷。
「在想什麼?」周以謙輕撫她的面頰,輕笑道。
「沒……沒什麼。」展桃花羞澀不已,急往後退,震動的馬車讓她失去重心的身子往後仰,眼看腦袋就要撞上牆壁時,周以謙連忙伸手將她攬進懷中。
「剛才真危險,差點撞上!」他將她緊擁入懷,心急促的跳著。
她的臉頰貼在他溫熱的胸口上,傾听他的心跳聲,嗅著他淡淡的藥香,讓她覺得好平靜,好舒服。她將臉埋入他的胸膛,輕聲道︰「你要常笑,因為你笑起來很好看。」
她的聲音好輕,卻字字入心。周以謙漾開笑意,將她環得更緊,「你若愛看,往後我會常笑,就為你一人笑。」
「嗯……」展桃花輕應一聲,心頭暖洋洋的。
不一會兒,馬車停了下來。駕馬的小梓下車走到車旁,低聲道︰「公子,前方就是市集,里頭人多,馬車無法駛入。」
「我明白。」周以謙掀開布幔,躍下馬車,才淋了點雨,小梓就趕緊撐開紙傘為他擋雨。
「公子,別淋雨,染上風寒可就麻煩了。」
「沒這麼嚴重。」周以謙輕咳,接過傘遮在展桃花頭上,「小梓,你先在這候著,我與展姑娘進去逛逛,一會兒回來。」
「是。」
一把傘遮不住兩人,展桃花看著他肩背盡濕,直覺要往旁邊移一步,讓他多些遮蔽,沒想到他反將她攬入懷中。
「你濕透了。」展桃花嗔道。
「所以要靠緊些。」周以謙緊摟著她瘦小的身子。
展桃花面頰泛起紅暈,「這里人多,你這樣教人看了多丟人。」
「是嗎?」他微挑劍眉,一點也不在意,「還是你寧可讓我濕透?」
眼看他要退出傘下,她趕緊將他拉回,咕噥道︰「真不知道你的性子何時變得這麼壞!」
「都是你害的!」周以謙輕咳幾聲。
他摟著她繞過每一個攤位,期間有幾次佇足,深思,然後皺眉離去。
看著他詭異的舉動,展桃花忍不住開口問︰「在找什麼?」
「等會兒你就知道。」周以謙輕笑,目光再度移向攤位。
就在他們逛完整個市集,回到馬車停放的地點時,周以謙依舊兩手空空。
「要回去了嗎?」她抬首,定定的注視著他。
周以謙淡笑,「你在這等我,我馬上回來。」他將傘交給她,不顧滂沱大雨,徑自往市集奔去。
「以謙!」她欲上前追趕,卻趕不上他的速度,只能停留原地,兀自焦急。
過了一會兒,展桃花見到他的身影奔向她時,她激動的沖到他面前,扯著他的衣襟大罵︰「你瘋了嗎?身子虛弱,淋雨做什麼?」
「生氣了?」他輕挑眉,欣賞她的怒容。
「當然生氣!」她用衣袖拭去他發梢上的雨珠。
「抱歉,我太心急,沒顧慮這麼多。」周以謙撥去額前的雨水,對著她燦笑,「剛才我考慮了許久,總擔心你不喜歡,所以遲遲不敢買。」他攤開手掌,將一件小玩意兒給她,「送你的。」
那是一只掌心大的木制粉盒,盒蓋上刻著一朵桃花,精致嬌小,逗人憐愛,就像她給他的感覺一樣。
「送我的?」
「嗯。」
「為什麼送我粉盒?」展桃花盯著掌心里的盒子,輕聲問道。
「因為……我想看你妝扮後的模樣。」
「我現在的樣子不好嗎?」
「不是,現在的你已教我深深著迷!」周以謙唇角上揚,露出靦腆的笑容,「但我很貪心,想看看更動人的你。」
她望著掌心,不發一語。
他輕蹙眉,「你不喜歡?」
展桃花深吸口氣,緊握住粉盒,靠在心口處︰「從小到大,爹娘教導我不得華服,不得容飾,一切以素白為尊,死者為大。這個粉盒是我奢望許久,卻從來不敢妄想的東西。」
「你喜歡?」看著她復雜的神情,周以謙難以揣測她的心情。
「喜歡。」她露出燦爛笑顏。
「太好了!」他輕吐口氣,唇角微揚,「什麼時候打扮給我看?」
「我……」展桃花嘆了口氣,謹慎地將粉盒收入袖中,「算了,突然打扮怪別扭的。」
「怎麼會?」他試圖勸她,「一次,一次就好。」
「不要。」
「拜托,看在我冒雨去買的份上,打扮一次給我瞧!」周以謙皺眉,放低標準,試圖換得她的妥協。
「不要,沒來由的化妝,一定會被嘲笑。」展桃花撇開臉,難掩羞澀。
「那你挑個特別的日子化妝嘛。」
「不要。」
「好啦,就一次!」周以謙伸手比了個一,幾近懇求的說︰「讓我瞧一眼後就馬上洗掉。」
他像個無理取鬧的孩子,教她只能無奈搖首,臣服妥協。
「一次!」她垂首低語,聲如蚊蚋,「三日後是我的生辰,我就為你妝扮這麼一次。」
周以謙忘情地環住她縴細的腰肢,眼中盡是欣喜的光彩,「我非常期待。」
夢里,周以謙置身于一片迷霧中,他伸手試圖揮開眼前的霧氣。
一名女子長發飄逸,兀自站立于彼端。周以謙看不清其面容,卻能感受到她周身散發出孤傲的氣質。
「姑娘,我們見過面嗎?」周以謙雖覺話語唐突,但總認為眼前面容模糊的女子十分熟悉。
女子沉默,不置可否。
「上回,旱鬼破你還魂陣,展桃花為了幫你續命,轉渡了一半的生命給你。」女子的聲音沉沉的,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什麼?」周以謙聞言大驚,「她真傻!」他眼神中透著愛戀與憐惜。
「續魂不僅耗損生命,還損害靈力。」女子平淡的嗓音中略有起伏,她輕嘆口氣,「這次旱鬼要是再攻擊,她就救不了你了。」
「無所謂,她救我夠多了。」周以謙輕笑,字字真切道︰「下回換我救她。」
女子對他的話深感不屑,「不過是剩下半條命的凡人,連自保都有問題,如何救得了她?」
「用我的命,換她的命,能救嗎?」周以謙定定的注視著女子。
「我不知道。」女子唇邊浮現苦澀的笑意,「人類,是天地間意志力最薄弱的,大難來時,誰又顧得了對方?」
「我可以!為她犧牲,在所不惜。」
「話別說得太滿!」女子拂袖,消失無蹤。
「姑娘,你上哪去?」
他在迷霧間奔走,尋找,突地一陣天旋地轉,身子好重,好重……
周以謙渾身一震,驚醒過來,猛咳幾聲,殷紅染上了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