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皇帝賜婚之前,賀蓮依從沒想象過,和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成親會是什麼心情。
大喜之日,紅綢蓋頭下的容顏不帶半點喜悅之情,她由香兒攙扶著和新郎官拜堂,像是被人操控的傀儡,沒有意識靈魂,被一條條無形絲線控制著。
「夫妻對拜——」喜婆雀躍地扯開喉嚨喊道。
好個夫妻對拜!
十幾年來,她一直以為未來會成為梁家的媳婦,可今天和她一塊拉著紅彩帶的卻是個陌生人,是從沒見過面,是好是壞都不曉得的陌生人。
她和君懷哥雖無深厚感情,但至少大致了解他的品行為人,她可以放心和他成親,不會像此刻這般茫然。
兩行清淚在她彎身時倏然滴落,無聲墜地。
「送入洞房——」喜婆又喊,滿堂賓客感染喜氣,紛紛拍手祝賀。
新郎官此時應當主動牽引紅彩帶另一端的新娘走進洞房,可他此刻卻怔立不動。「新郎官——將軍大人——娶到如意美嬌娘,您怎傻了?該進洞房啦!」難得等機會逗逗威嚴偉岸的鎮西將軍,喜婆眉開眼笑。
身形高大挺,容貌俊逸,眼神卻帶有幾分銳氣的新郎官辛岩立即抹去所有思心緒,笑得溫善和煦。
「瞧我這新郎官多麼呆,還讓喜婆給糗了。」
大伙聞言大笑,倒忘了細思他方才為何怔愣。
等將新娘子帶進新房後,新郎官又匆匆到廳前招呼賓客去了。
而房內,只剩新娘和陪嫁的香兒。
賀蓮依一把扯下蓋頭,鳳冠下的小臉雖畫著精巧的妝容,表情卻很冷淡。
「小姐,這蓋頭是要由新郎官親自掀開的。」香兒撿起被丟在床沿的紅綢布想幫她蓋上。
「不要。」她手一揮,頭巾便掉落地上。
「過門拜堂已經是極限,我不能忍受其他。」
「小姐,你忘了你現在是將軍夫人了嗎?」
香兒以往愛陪著小姐玩鬧,但老爺夫人私下對她萬般交代,要她在小姐出嫁後多看著,別讓小姐鬧出事來,她不得不收起玩心勸戒主子。
「是啊,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無憂無慮的賀蓮依了……」她喃喃著。
「小姐,換個環境未必不好,況且姑爺是——」
「我不想听關于他的事。」她打斷香兒的話。
「小姐……」她清楚小姐的性子,雖然外表柔順可人,但最討厭被逼迫,皇上賜婚對她打擊太大,她的情緒變得難以捉模。
「香兒你出去吧,我想靜靜。」
「是……」香兒只盼望小姐見到姑爺後會心情轉好。
早上她看見前來迎娶的新郎官是那天在佛寺花園巧遇的男子時很驚訝。
小姐當日的心動她看在眼里,但礙于禮教和口頭上的婚約,小姐不能和陌生男子有牽扯,誰知天外飛來的聖旨竟把他們湊在一起,她想這才是小姐真正的姻緣。等小姐見著姑爺後,一定也會感到高興
「小姐,香兒先出去了,有什麼吩咐就喊一聲。」
「嗯。」賀蓮依不甚在意地輕應。
等香兒關上門離開,她的縴指緩緩滑過鳳冠霞帔。
頭上的鳳冠好重,身上的大紅喜服好刺眼……要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老爺子亂點鴛鴦譜,她根本不必嫁給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她走到窗邊,推開窗望著外頭的小園子發呆,等到入了夜,房門被輕啟開來,她游走的思緒才悠悠轉回,垂眸凝視袖口上精美的繡花。
辛岩走進門,瞧見新娘沒蓋著紅頭巾乖乖坐在床沿,倒也覺得無所謂。
他的臉龐剛毅瘦削,目若朗星,薄唇微揚,眼里含著幾分憐惜。
十三年等待的光明,那些咬牙往上爬的艱苦日子,都在迎娶她過門的時候被拋到腦後,吃過的苦已稱不上是苦,能和她再相見,就是最甜美的補償。
賀蓮依是一個被他擱在心頭十多年的人,他盼了多年,終究得以和她再見面。
對她許下的承諾,他全部都做到了;而她,可還記得那年冬天遇見的少年?
「你……」他猶豫著該怎麼稱呼地。夫人?還是……蓮依?
賀蓮依轉過身,倔強的臉上布滿冰霜,在看見辛岩的一剎那,眼中閃過驚訝和疑惑。
「怎麼會是你?」那天在佛寺幫她撿手絹的人!
「果然是你。」辛岩微笑,幾乎和她同時出聲。
「除了佛寺那次之外,你更早以前就見過我?」她眯眼審視他。
因為之前曾經見過地,所以利用戰功向皇上請求賜婚,佛寺的巧遇也不是恰巧,而是預謀?
他是這種人嗎?
「是,見過,在回姚縣。」他坦然回答。當年她年紀小,不記得他的樣貌也是正常的。
「我已經離開回姚縣很久……」她還未及笄,賀家就遷居他地,她已多年沒回故鄉,他到底是什麼時候見過她的?
「嫁給我,你傷心?」他沒延續話題,問了心中最想知道的問題。
她沒,他一定看見了拜堂時她滴在地上的淚水,難怪喜婆高喊送入洞房時,他會怔立不動。
他覺得很不可思議吧?一個儀表堂堂的年輕將軍,不知多少名門千金巴望著嫁他,可他迎娶進門的,竟是一個不情願的新娘。
「你不要難過。」他布著細碎淺疤的俊秀臉龐因長年征戰而略帶滄桑,凝望她的眼神,像在看待相識已久的故人,柔和且帶著心疼。
「什麼?」分心觀察他的神情,她反而沒听清楚他剛才說的話。
「我看得出你對這樁婚事的排拒。」
賀蓮依沒搭腔。
是的,她未加掩飾,誰都看得出她的不願,更何況他是領兵作戰、善察人心的大將軍,有什麼事能逃過他的雙眼?
「這婚事不是你要的?」
「沒錯!」她一步步走向他,雙眼燃燒怒火。
「你求皇上賜婚,可詢問過我的意願,顧慮過我的感受?你現在問這些有什麼用?」很少任性耍脾氣的她終于情緒爆發,不想管後果,只想把積壓在心里的痛苦抒發出來。
「我沒有求皇上賜婚。」
面對她的怒氣,他終于明白,她拜堂時落下的淚水,是因不願和他成親,他今天才知道……
「數月前,我曾找人替我打探昔日回姚縣令千金的近況,隨後就上了戰場,等戰事告一段落,皇上召見時問我一句︰「你喜歡賀家小姐嗎」,當時我不明所以,但還是點了頭,再過不久就接到皇上賜婚的聖旨。這是聖上美意,想讓我有個驚喜,但顯然對你造成困擾。」
「為什麼你要點頭?除了佛寺那一面之外,我對你沒有其他印象,你為何打探我的消息,還說喜歡我?」他看起來不像是剛認識她的樣子,可她的記憶里卻沒有他。
「我的確喜歡你。」無論是上次在佛寺巧遇的地,還是十幾年前的小女孩。
「可惜你沒問過,我喜不喜歡你。」她諷刺地道。
佛寺的游逅像一場美夢,那場夢只持續了一個時辰,醒來就煙消雲散。
「當時你不該點頭的。」
在佛寺相遇時,他並不覺得她討厭自己,現在是因為突然接獲聖旨,被迫和他成親,才對他反問「和我成親,你怨恨嗎?」他沉定穩的眼眸,似乎閃過一絲傷痛。
以他絕佳的身分條件,想要多麼美好的女子沒有,何必讓皇上作主他的婚配?能在這個年紀成為鎮西將軍,她不相信他會是願意讓人左右人生的人,就算指婚的是皇帝也一祥。
除非他在點頭的瞬間,就暗自期待皇上賜婚。
「我不能抗旨、不能逃婚,只能等時日到了,被送進這里當個將軍夫人,還吸被人說以縣令之女的身分來講,我是高攀了你!這一切都不是我要的!」她想過的是去平常的日子,和相識的公子成婚,去過一生,而不是坡給一個心思深沉的得寵將軍。
「原來……你是這麼想的。」他眸光一斂。
兩人之間一陣沉默,房內安靜得能听見對方輕淺的呼息。
她果然厭惡他。
他閉了閉眼,隨即張開,眼中滿盈的種種情緒迅速消褪,只有對她的憐惜仍不減。
皇上的美意,他含笑接受,卻是造就她今日痛苦的主因,他兀自沉溺于即將迎娶她的喜悅,不曾考慮過她是否願意答應這門親事。或許是因他認為,以他今時的身分地位,沒有女子會不願和他成親。
他是高估了自己。
「你一整天都沒吃東西,應該餓了吧?桌上的菜都涼了,我叫丫鬟送上新的。」
「不用,我吃不下。」她冷漠拒絕他的好意。
他能理解她的心情,遂不再勉強。
「其他事以後再說,你先歇息。」他不想加地心頭的負擔。
沒等到他氣怒的反應,她愣了片刻,就連她說出這麼無禮的話,他也不生氣?正猜想著,他的長臂忽然橫過她眼前,她一驚,情緒緊繃。
「拿下鳳冠吧。」他粗糖的大手小心地摘下她頭上的珠冠放在妝台上。
「你放下床帳安心的唾,只是為了怕眾人閑話,我會在房里待到四更,時候到了就會離開。」他說完後走到櫥櫃旁取出被子,和衣在小窗邊的涼榻上躺了下來。
她站在原地瞪著他每個動作,直到房里完全沉寂,沒有丁點聲響。
辛岩……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她全無頭緒。
新婚之夜,他不勉強她同床共眠,卻反而處處為她著想。
而他那對含憂的眼,總帶著懷念的看著地,過去在回姚縣,她究竟何時與他見過面?
片刻後她轉身走到床沿坐下,放下簾子,放松地躺在溫暖的炕床,闔上眼。
思緒逐漸渙散,她再也管不了別的,放任自己沉入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