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月之後。
北國之秋,雖日正當中,只空氣中已露一絲微寒。
秋意颯然,但女兒國深宮內處,卻傳來陣陣女子如陽光般明媚的爽朗笑聲。
「我說啊,千里,嫁給我們家小寶,你是絕不會受氣、更沒有機會暗地傷心的!」
是啊,連人都沒機會瞧見,能有什麼機會受氣兼暗地傷心?
「那可不。我們家小寶啊,真說他有什麼特殊之處是沒有,可他打小就有一個優點,那就是無論你如何捏他、戳他、擰他、氣他,他都絕不敢生氣!」
是啊,有這麼一群舌尖嘴利、武功高強、氣勢奪人、還總是互相撐腰的姐姐們,諒這「小寶」就算是貴為皇帝老子也不敢生氣,更何況這里是「女兒國」,壓根不會有皇帝……
懶洋洋地躺在搖床之上,戚千里邊嗑著瓜子,邊與身旁一名同樣躺在搖床上的紅衣女子下著棋,听著身旁那群觀棋者你一言、我一語的閑聊著。
「對了,千里,你到這都快四個月了,有沒有什麼不習慣的?有就趕緊跟二屆開口,二屆馬上找人給你解決!」
「都挺好,就那褥子太厚了,睡得我渾身……」
未待戚千里講話說完,遠遠便傳來一個興奮至極的嬌柔嗓音將所有人的談話打斷——
「千里啊,你瞧瞧我給你帶什麼來啦?」
「哎呀,大姐來啦!」听到那個聲音後,戚千里身旁的幾名艷子一起朝聲音來源處望去——
就見一群女侍衛之中,一名長相溫柔至極的華服女子,興匆匆地向戚千里走來。
一待走至戚千里身前,不等她起身,華服女子立刻就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愛的擁抱」,然後急急示意身後的男侍將東西送上前來——
一襲黑絲絨之上,靜靜地躺著一顆碩大且晶瑩透亮的水晶球!
「是不是你喜歡的那種?要不是的話,我馬上讓人給找更好的!」
「哎呀,大姐,我愛死你啦!」當望見那顆世間罕見的水晶球,戚千里的眼眸霎時亮了。
「大姐,你好賊啊,說好是我們一起送的嘛,你居然一個人搶功!」
「是啊,千里,難道你就因此只愛大姐不愛我們?」
听見戚千里的話語,其他幾名女子不依,紛紛委屈地嬌嚷了起來。
「不愛你們我愛誰去啊?」呵呵笑了笑,戚千里望望天色,突然像想起什麼似地問道,「對了,現在什麼時辰了?」
「未時了。」
「哎呀,那我得先走一步了。不好意思啊!」一听到「未時」兩個字,戚千里立刻站起身來向外走去,邊走邊對身後的華服女子揮著手,「對了,大姐,今晚入夜後不宜下決斷,別忘了啊!」
「大姐當然會听你的啊!只你上哪兒去啊?」望著戚千里翩翩的背影,華服女子——女兒國女皇——雲茱穆爾特有點委屈地說著,「人家好不容易才抽出空來看你……」
「約了人喝酒嘛!」只見戚千里懶洋洋的回頭一笑。
「哦,是喝酒啊,那你慢慢喝,喝得盡興點哦!」
望著戚千里那慵懶又迷人的笑容,雲茱穆爾特溫柔至極地輕輕揮著手,直至再望不見那個縴縴背影。
只這位前一刻還笑臉盈盈的女兒國女皇,一轉身,臉上的殺氣幾乎湮滅方圓百里——
「入夜後不宜下決斷是吧?好,二妹,即可下令,不待入夜了,「現在」就讓姐妹們把那群三苗國的龜孫子給我一個個打回去哭娘喊爹——想欺負我們女兒國,等十輩子吧……」
是的,就是這樣,這就是女兒國。
老實說,戚千里還真沒想到當個和親公主的生活,竟比她以前當靈巫時還作威作福、舒暢快意。
以往她作威作福時,好歹還得裝成神神叨叨、莫測高深的模樣,可到這女兒國後,竟連裝都不用裝,她愛怎麼樣就怎麼樣!
當她一入住「皇子府」,不僅整個女兒國皇族都對她禮遇有加,那號稱「女兒國七辣」的女皇姐妹們更是與她「意氣相投」,不僅給了她絕對的自由,更給了她絕對的隱私!
唉,日子再這麼舒坦下去,她真的都要過傻了……
不過還好,總算有件事讓她想傻也傻不了!
晃晃悠悠地走出皇宮,戚千里熟門熟路地朝不遠處的一間酒肆走去,未待進門,一個似笑非笑的磁性嗓音便由酒肆內傳來——
「師姐。」
就見一名溫文爾雅、無敵俊美,年紀比戚千里略大個兩、三歲的紫袍男子,手搖紙扇一人獨坐在酒肆里,無顧身旁女子對他的愛慕,笑臉盈盈地深情凝視著戚千里。
「少用你那一听就不安好心眼的語氣叫我師姐。」大剌剌地坐至紫袍男子身旁,戚千里一點也不客氣地接過他遞過來的酒杯。「怎麼,找著我們那個臭老頭師父了?」
「找著了。」紫袍男子笑得那般溫柔,邊說邊優雅至極地將杯中酒傾入口中,「正在茅坑里拉屎呢!」
望著紫袍男子俊美的臉龐,戚千里再忍不住地輕嘆了口氣,「老實說,我這輩子真沒見過像你這般表里不一到如此登峰造極境界的人!如果可以的話,我更希望你一輩子都不要開口說話,那樣的話,這世上因听你說話而想殺人的人應該會少上許多。」
「我早知道這世上就師姐你最明白我。」听到戚千里的話,紫袍男子臉上的笑容更醉人了。「明白我當初為什麼會在我們那個臭老頭師父拉屎時,死命巴著他的臭褲頭,求他當我師父……」
在眾女兒國女子與男子的傾慕光中,紫袍男子與戚千里那「和樂融融」、低語的模樣簡直讓人仿若置身在仙境,而然而,那是因為他們壓根听不懂他們說的話,更有意忽略那堆在這對俊男美女腳旁的凌亂酒瓶……
「千里,是我醉了,還是你在我酒里下毒了?」就這麼邊喝邊閑聊著,突然,紫袍男子抬起微醺後更迷離的雙眸望向戚千里,「我居然感覺到一股跟比牛屎還臭的人世完全不搭調的絕美,澄淨靈光……」
「還一次兩道對吧?」听著紫袍男子的話,戚千里一邊苦笑一邊將酒傾入口中喃喃自語著,「不是我要說,這兩個人的消息會不會太靈通了點啊……」
「哎呀呀,這……」好奇地抬眼望著踏入酒肆的人,紫袍男子突然望向戚千里,而後,緩緩地用扇子遮住嘴,嘴角揚起一個古怪的弧度。
「你好。」仿若有些詫異、又不太詫異,皇甫寄書對著戚千里微微頷首,「竟真是你。」
「我還以為你們會晚點才到呢。」望著徐徐向自己走來的皇甫寄書,戚千里慵懶一笑,「櫻姑娘呢?」
听到戚千里的話,皇甫寄書微微讓開身,露出身後雖有些削瘦但依然絕美溫柔的秋櫻。
「櫻姑娘,近來可好啊?」一望見秋櫻,戚千里立即樂呵呵地對她揮揮手。
「真的是你呢,剛師兄說看見你的時候我還不信,戚公——」秋櫻本是微笑地上前來招呼,可在望見戚千里的裝扮後,一時竟有些愣了,「姑娘?!」
是的,姑娘,因為自戚千里至女兒國後,就是一身樸素的女子裝扮!
她的衣衫雖依然總是白色,身上也沒有任何飾物,一頭烏黑發絲雖不像以往那樣凌亂,但也沒盤整到哪里去,只那股渾然天成的靈氣,與本就清麗、秀美的臉龐,讓她無論走至何處都吸引住眾人目光,盡管她自己毫不在意、也從不知情……
「哎呀,什麼姑娘不姑娘的,听起來多別扭啊。」听到秋櫻對自己的稱呼,戚千里搖了搖手後指著自己,「千里!」
「千里。」雖心中是那樣詫異,但秋櫻依舊笑得那樣溫婉,「你怎麼會在這兒呢?」
「因為她曾經是你們的靈巫大人。」
未待戚千里回答,皇甫寄書的聲音便由秋櫻身後響起。
「什麼?!」
听到皇甫寄書的話,秋櫻幾乎說不出話來了,半刻後,她立即盈盈垂首屈膝,而眼眸,徹底朦朧了。「大人……」
她無法不行此大禮,因為她明白了,全明白了。
明白自己之所以還能一直微笑著、等待著,不僅因為她身旁的那名男子,更因她眼前這名如此特殊,並且雖無一望便可見得的溫柔神態,內心卻比任何人都溫柔的女子……
「別、別!」一把扶助秋櫻,戚千里忙不迭地說著,「他不早說了嗎?曾經、曾經!」
「謝謝你……」秋櫻卻怎麼也不肯起。「謝謝……」
「唉唉……」望著秋櫻那盈滿淚滴的真摯眼眸,戚千里長嘆了一口氣。「好吧,就讓你謝這麼一回,以後再謝我就生氣了。」
「千里……」行完禮後,秋櫻拭去了臉上的淚痕,握著戚千里的手開心至極地笑說著,「我好開心見到你,更開心我可以親口向你說聲謝謝。」
「我也很開心。」望著那個至今沒有改變過的溫柔笑靨,戚千里也笑了,然後邊笑邊望向皇甫寄書,「今晚住哪兒呢?」
「皇甫旅店。」
「好地方!」對皇甫寄書點了點頭後,戚千里拍拍秋櫻的手,「那你們快去休息吧,改明兒個我找你們玩去。」
「一定要來哦,千里!」依依不舍地望著戚千里,秋櫻輕輕說著,「一定要來哦!」
「一定。」戚千里對秋櫻點了點頭,然後又望向皇甫寄書,「快去、快去,別讓櫻姑娘累著了。」
「我們走了。」
輕輕對戚千里頷首,又對她身旁的紫袍男子抱抱拳,皇甫寄書轉身領著秋櫻步出酒肆。
「哎呀呀……」望著戚千里像沒事般的繼續回頭喝酒,紫袍男子突然抿嘴一笑,「千里「師姐」,你的靈光似乎——」
「有什麼意見嗎?」戚千里懶洋洋地說著,只右眼,卻微微地瞇起了。
「不敢……」紫袍男子優雅地扇著折扇,眉上卻染了一抹讓人心疼的輕郁。「只不過瞧著他們的模樣,還真是怎麼瞧怎麼礙眼啊。該用什麼法子趕走他們好呢?」
「不用想。」戚千里想都沒想就回答了。「趕不走的。」
「是啊,所以才更覺得礙眼又礙事啊……」紫袍男子輕輕嘆了口氣,然後用一種極其溫柔的目光望向戚千里,「千里。」
「說吧。」為自己斟了一杯酒,戚千里淡淡說著,「我听著呢。」
「你知道獨孤鴻千里迢迢的來到女兒國是為了什麼事嗎?」
「大概是想把我廢了吧。」戚千里毫無所謂的說著。「因為這世上只有我知道他的秘密。」
「你都知道,干嘛還淌這趟渾水?」對戚千里的回答似乎早明白在心,紫袍男子的眉間輕郁更惹人憐愛了。「直接廢了他不省事多了?」
「因為另一個他希望我救他。」緩緩望向紫袍男子,只戚千里的目光卻落在他身後的空氣中,「因為我見過另一個沒有幻化成魔的他……」
是的,一個尚未完全幻化成魔、一個在理性與魔性中來回苦苦掙扎,並被折磨得幾乎不成人形的獨孤鴻。
戚千里永遠無法用語言形容自己當時所見——
一個時而猙獰、時而正常,一段時而狂狠,以及一個時而自殘、時而殘忍的「半人鬼」……
所以戚千里永遠忘不了,當那個半人半鬼的獨孤鴻,努力地用左手壓制住右手、求她狠狠往他心口處刺上一劍時,左眼那堅毅的眼神!
所以戚千里永遠忘不了,當那個半人半鬼的獨孤鴻,努力地用左手撕扯著右邊嘴角,由血肉模糊的嘴中吐出的那個「卑微請求。」
而最讓戚千里忘不了的,是那日與復活的獨孤鴻驚天一戰時,為保住她最後一絲氣息而斬斷自己右臂的那只左臂,跟那聲與淒厲哀嚎同時響起的「請救救我」與「一定毀了你」……
「辛苦你了,千里……」總是未曾親眼見過,但望著戚千里眼底的沉沉驚駭與悲憐,紫袍男子再忍不住伸出手,輕拍著她的發梢。「只是,有你這種笨蛋當師姐的我更辛苦啊……」
「師弟……」輕輕抬起頭,戚千里望著紫袍男子那充滿「悲天憫人」神聖氣息的臉龐喃喃說道,「你就不能從你這張帥到掉渣的臉上說出點人話來嗎?」
「唉,我要是太完美的話,其他人怎麼活得下去呢!」紫袍男子微微嘆了口氣,緩緩將手離開戚千里的頭,並優雅地伸向酒瓶。「對了,一個月後的亥年亥月亥時,那死老頭才能出關。」
「嗯,然後呢?」
「一個月後的亥年亥月戌時,女兒國商丘山,是百年難得一遇的闇夜之時,到時獨孤鴻的魔性將被發揮至極致……」紫袍男子輕輕將酒瓶拿起。
「嗯,所以呢?」
「因此若想保住那個廢渣,在那愛拉屎的死老頭出關前,至少必須拖住那個徹頭徹尾成為大魔頭的廢渣一個時辰……」紫袍男子那般溫柔的拿著酒瓶,為戚千里手中的酒杯斟滿一杯酒。
「那你的結論是?」
「所以,千里,我的結論就是——」舉起戚千里的酒杯,紫袍男子輕輕將杯中酒一口飲盡,「可不可以喝完這杯酒後,你就當這輩子從沒認識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