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這事就這麼輕易了了,當然不可能,楊仲齊不是任人惹了還能當沒事,全身而退的善良人士,但他不急,這筆帳可以慢慢討。
君子報仇,三年不晚。
可他忽略了,小人報仇,通常很實時。
莫名栽了觔斗,要猜出是誰讓自己吞下這悶虧,一點也不難,但楊仲齊卻是到了某個周未,遲遲等不到龔雲顰時,才意識到這件事。
如果她不克前來,一定會事先告知,不會讓他傻等一晚。
一直等到了凌晨,他開始狂撥她手機,當一向維持收訊暢通的電話也突然關機時,他已經確認事態不尋常。
他開始大半夜里四處找她。從住處、店面、她可能去的地方,都一遍遍地找,凌晨三點鐘,開著車邊找、邊聯絡她有可能往來的朋友。
直到這一刻,才發現他能使用的信息,竟是如此的少。她的生活圈中,他熟知的只有工作上的往來,其余私交的部分,他數都數不出來,除了住處還有店里,幾乎無處可尋。
他們之間,除了每周一回的幽會,還有什麼?
除去婭婭、以及上的交會外,他們幾乎是毫無交集,不曾融入對方的生活,對她的一切,他其實跟陌生人沒兩樣,連她平日常去哪些地方,都不知道。
他一夜無眠,在街上漫無頭緒地尋找,直到天亮之後,手機突然傳來一封訊息,看看發訊人,是龔雲顰。
上面只有一個地址,他無法多想,點開車上的導航便按指標尋去,一路開往山上來。
很偏遠的山區。
車子無法再往上開,他下車循著偏僻小徑而去,在山路盡頭,看見一處小屋。她在里面。
驚慌擔慮了一晚,推開破敗木屋乍見她的那一秒,重重松下一口氣。
里頭的龔雲顰,听見開門聲,瞬間堆起滿臉驚慌,驚懼地往角落縮了縮。
「是我,小容。」
她被蒙著眼、摀住嘴、雙手捆綁,完全失去自由。過度的驚嚇,讓她瞬時神情空茫,連最心愛男人的聲音,也無法辨識。
楊仲齊快步上前,替她解除困縛。雙眼重見光明的那一刻,她怔怔然瞧著他,好一會兒才意識到眼楮所接收到的影像,重重撞進他懷里,放聲痛哭。
她用力地哭,近乎歇斯底里。
好恐怖。
她從來不知道,山間的夜晚有這麼可怕,靜得什麼都沒有,卻又好像什麼都听得到,風聲、還有一堆奇奇怪怪的動物叫聲,她听得見老鼠聲音,還有蟑螂爬過她腳邊,她甚至懷疑有蛇的爬行聲……
各種脆譎的聲音都听得見,她看不到,只能猜測,到最後,已經不確定是真實還是過度恐懼所產生的幻听……
她還听見,楊仲齊喊她,她一定是快瘋了。
看她完全崩潰的模樣,他不敢想象,這一個晚上,她受到多大的精神折磨。他用力抱緊她。「不要怕,小容,沒事了。」
一個使勁抱起她,將她帶離這個令她心生恐懼的地方。
下山後,直接將她送往醫院,醫生替她打了鎮定劑,讓她平靜下來,好好睡上一覺。
他在病床邊,默默凝視她,腦袋已經開始運作,拼湊事情的始末。
若是問她主使者是誰,連眼都被掩住的她,八成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但,她是生意人,而且處事圓滑,基本上願意博佳人一笑的很多,得罪過的人幾乎少之又少,他怎麼想也只有一個。
為了他。
應該就是前陣子柯家的事了。柯志民著了她的道,以那狹溢胸襟,怎會甘心就這麼吞下這口鳥氣?
會通知他去尋人,顯然就是沖著他來的,對方以為,她是他的一顆棋子,她完全是受他所累。
再者,對方應該也沒想把事情鬧大,只是出口氣,嚇嚇她而已。
但用這麼惡劣的方式去報復一個弱女子,絕對不是一句惡作劇就可以帶過的,他們甚至對她動粗!
盯視她紅腫的雙頰,他現在很火,前所未有的火!
就算是之前數次交手,歷年來層層迭迭、出手絆腳的小動作,再加上曉寒那筆暗算的嫌隙加總起來,都沒有這一樁這麼令他動怒。
這回,真的徹底惹毛他了。
龔雲顰驚醒,目光往下看,他才驚覺自己無意識掐痛了她掌背。
楊仲齊連忙松緩力道。「抱歉。」他只是,真的被嚇到了,一個晚上可能會失去她的猜測,再加上看到她飽受驚嚇的樣子,令他幾乎心痛得難以忍受。
「我沒事。」她看起來,情緒已平復許多,雖然一張口,聲音仍沙啞得難以辨識。
他坐上床的右側,傾,柔柔親吻她的唇。「讓你受委屈了,最多三年,我一定連本帶利替你討回來。」
愈是生氣,就愈要沈得住氣?爺說,這是他最大的優點,他懂得吞忍、蟄伏,然後將對手一擊斃命。
昨晚的事,已經完完全全毀掉他最後一點仁慈,他不會再為對手留余地。
龔雲顰抬掌,撫撫他的頰。
剛剛他的表情,又冷、又陰狠,有人真的踩到他的地雷區了。
她當然知道,坐在那個位置上,不可能心慈手軟,在他的保護傘下還有太多的人,必須仰賴他庇護,許多時候,他的手段可以是她想象不來的狠。
但是,面對她時,他還是那個楊仲齊,溫雅、無害。他永遠都不會拿那些手段來對付她。
她啞著聲,低低安撫。「不要生氣。」
他貼著她的頰,輕蹭。「我是害怕。」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楊總,也有害怕的事?」她笑弄道,試圖讓氣氛和緩些。
「當然有。」他輕道。「我怕失去你。」一整晚找不到她,很怕。
一直到那時,才驚覺自己不曾走進她的生命中,真正擁有她。
「小容,我們結婚吧。」
他想昭告全世界,這女人歸他保護,誰也動不得。
他想分享她的生活、她的喜怒哀樂,喜歡吃什麼、常去哪家店、跟誰往來、每天發生什麼事……這些他都想知道。
他想…一名正言順擁有她。
無論如何,絕對不是像現在這樣,一周一回的地下情,像極偷情男女,他們明明在一起,哪里見不得人?
她唇畔笑意僵了僵。「你不是老愛拿那張結婚證書威脅我,說我們本來就是合法夫妻?」
都八百年前的事了,一時失言而已,她還拿來說嘴,他哪會真使強硬手段逼迫她?
「龔小姐,你不看新聞的嗎?儀婚制已經走入歷史,中華民國現行法令規定,婚姻改采登記制。」管你婚禮辦得再浪漫,席開上千桌還是辦上十天十夜的流水席來宴客,沒登記前,都還是未婚人士,八竿子打不著一塊。
「喔。」她笑哼。「原來我單身了啊。」
有需要這麼開心嗎?他不是滋味地低哼,輕咬她下唇。「那就再結一次。好不好?再當一次楊太太。」
她左瞄瞄,右瞧瞧。「點滴快打完了耶。」
楊仲齊直起身。「我去叫護士來換。」
走出病房,嘴角笑意斂去。
小容一直在轉開話題,他不傻,自然看得出,她不想嫁他。
但是--為什麼?
自從在醫院首度與她提及婚姻一事,之後又過了兩年。
這一年,叔趙結婚了,而他們,依然停留在原地。他數度旁敲側擊,暗示明示都來,她沒有一回正面允諾。
他一知始不懂,原想她或許心里還有顧政動的影子,無法允諾。
可若說待他的心意已不若過去那般堅定,不確定要與他過一輩子,似乎也不盡然。
柯董一事,她受他牽累,其實在她心里造成不小的陰影,小婭婭告訴他,媽咪都不敢一個人睡,晚上一定點著燈,一點點小小的聲音就會驚醒,這情況持續了將近一年的時間。
但是,面對他時,總一副事過境遷的模樣,不想他內疚難受。
自己受了委屈,卻還顧慮他的情緒,一心為他,有那樣的深情厚意,為什麼不肯嫁?
但,無論如何,該給她的公道,他在兩年後兌現承諾。
這件事,新聞鬧很大,連多年不過問公司事務的楊叔趙都注意到了,私下問他--
「柯志民哪里得罪你?」
「怎麼這樣說呢?」他橫了堂弟一眼。說得活似他冤了誰又害了誰似的。
「你少來。」楊四爺完全不吃他這套。
當初,會願意把財務部經理的位置拱手相讓,縱然是一方面楊家出大事,既要處理他父親的後事,又掛心在加護病房里的他,無心爭什麼權,但另一方面,也得有容人的襟懷,顧上幾分情面,才抬個手放人過。
但是要說侵吞公款、中飽私囊到數億元巨款,他不認為仲齊心胸有寬大至此。再說,以柯志民的本事,有辦法在仲齊眼皮底下吞掉這麼大筆錢,還兩年後才發現,除非他瞎了!
當初既能容人,今天又何至于搞到對方傾家蕩產、鈹鐺入獄?曉寒一事,有到讓他怒火一燒燒兩年,下手如此之狠?抑或者……自己錯過了什麼?
瞞者瞞不識,識者不相瞞。面對全天下最懂他的人,楊仲齊攤攤手,大方招了。「別說得一副我枉屈賢良,洞是他自己挖的,我只不過一個失手,不小心就替他挖大了。」
--然後,再一個失手,把人推進坑里,直接埋掉。
楊叔趙默默在心里,替他把話接完。
佷兒出了這麼大紕漏,柯董在公司哪還站得住腳,仲齊借題發揮,來個雷霆一怒,順勢清清門面、再拔幾顆釘子,最後修理兩句,讓柯董數年內在公司都發不出聲音來。
這一仗,打得漂亮,也替楊家人出了一口鳥氣,讓人認清楚,誰才是主子,別給上幾分薄面就忘了形,喧賓奪主起來。
阿魏這幾天,心情好到都可以听見他哼歌。
「就因為他沒長眼,動了曉寒?」有讓他要這麼趕盡殺絕,不留活路?
「不只。」
「還有誰?」
楊仲齊冷笑。「我老婆。」這梁子夠不夠大了?
「……」靜默了好一陣子。「還是她?」
「嗯。」一直,都只有她,沒變過。
「人呢?」不是說,找回來,要帶來給大家看?
「暫時還不行。」
楊叔趙默默地望去,他再抱歉地望回來。
「……」廚房邊,切完水果的楊四夫人,長長地嘆上一口氣。「兩位,麻煩說人話!」完全听不懂啊,需要排擠她排擠得這麼徹底嗎?
「果然是小心肝啊……」這兩個人。「只有你懂我的心……」
自從某一回,楊叔趙不經意提到了那段捐肝往事,就被老婆動不動拿來說嘴調笑,戲稱他是某人的小心肝。
他一臉抱歉地望去,果然看到楊仲齊滿臉黑線,被雷到腦袋放空。
「……」對不起,是他沒教好。
***
叔趙說,要他公開將人帶回來,介紹給家人認識,他自己又何嘗不想?
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報紙。
近一、兩年來,他都已經模不清,他們算是個什麼關系了。
一開始,他以為他們之間,有不需言說的默契,他們屬于彼此,只是暫時她還不想公開而已。
無妨。真的,他什麼都可以配合,直到她願意承認他們的關系,坦然與他牽著手,走在陽光底下。
去年,她被媒體拍到,與某位企業家富二代姿態親密,連摟腰親吻的畫面都上報了,他當時的震驚可想而知。
心里是有幾分不舒坦,但他選擇相信她,理性地沒去質問她什麼,等著她主動來解釋。
那個禮拜見面,她看起來很心虛,幾度欲言又止,但最後,什麼交代都沒有給他。
這種事,開了先例,就不會只是個案。
她似乎,認為自己還是單身,沒有約束力,也不必基于對誰的尊重,與異性保持不被非議的距離,一回、兩回、三回,習慣成自然,到最後,她完全的習以為
常,連一絲絲的心虛都沒有了。
那這樣他算什麼?只是她周末時的炮友?
就因為她身邊的追求者從來沒有少過,這類曖昧小花邊更是不曾斷過,他家人從不曾將他與她之間做過度聯想,這回更過分,連出入溫泉會館的照片都出來了。跟男人進出這種場所,還要他怎麼想?
這樣,他要如何跟家人解釋,他們之間是怎麼回事?
如今想來,她確實不曾給過他任何近似承諾的言語,只是自然而然地滾到床上去,是他自己自作多情,把純粹的交集,過度引申了。
他當自己是她的男人,可她,從未認定自己是他的女人,兩年下來,開口提過無數次婚姻,她未曾允過。
他後來才發現,某些事情其實有一定的規律可循,每當他試探地提及婚姻,想進一步改變他們的關系時,她就會鬧個小花邊出來。
一開始沒留意,後來才懂,她如果是想藉由這種方式與他拉開距離,或是向他宣告什麼,那麼,很清楚。
她不要他、不稀罕楊夫人的名分,真的很清楚。
門鎖轉動聲傳來,他抬眼望去。
「咦,你今天來得有些早。」
何止早,都看完一份報紙,也清楚拜讀完她近期的艷情史了。
龔雲顰將帶來的消夜放到桌上,目光觸及桌面上的報紙,愣了愣,旋即若無其事地走向他。
她還是沒打算解釋嗎?
楊仲齊盯著她的反應,她卻只是迎上前來,吻他。
總是如此,帶著消夜來,熱烈交歡大半夜,然後吃點東西,補充體力,再疲倦睡去。
他們之間,除了的糾纏,還剩下些什麼?
突然間,覺得好膩。
他要的,從來都不只是上的宣泄而已,那樣的關系,太空虛。
扯開她,退開一步,同時看見她錯愕的表情。
他從沒拒絕過她,這是第一次。
「我沒心情。」身體真的熱不起來,那篇報導,讓他整個人都冷透到骨子里去了,甚至覺得……有點髒。
他楊仲齊,自負了一輩子,驕傲多到可以當飯吃,如果不是她,他又怎麼可能容許別人作踐他到這般地步?
「你--」她張了張嘴。其實誰都知道問題在哪里,卻誰也沒有真正說出口。他在等,等她一言半語的表示。其實,他不會不相信她,只要她有開口解釋的
意願,說什麼都好。
而她,卻只是沉默,任僵窘的死寂,一再蔓延……
他吸了吸氣,又道︰「前幾天,叔趙問起我--的事。」
「你說了?」她一臉驚慌。
需要這麼大反應嗎?是有多見不得人?「我沒說是你,但他希望,我能找個機會帶你回去……以妻子的身份。」
「我不要!」
總是如此,只要提到結婚,她永遠是慌亂、逃避。
「為什麼?給我一個理由,我說過,我不可能跟你這樣一直耗下去。」
她僵默了好半晌,遲遲不出聲。
不說是嗎?「那我回去了。」
他轉身,穿回外套,在玄關穿鞋時,她猶豫的嗓輕輕傳來……
「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回到婆婆出事的那一夜,你會怎麼選擇?」
他停下動作,直起身,審視她的表情。
「原來,你仍舊在報復我?」以為已事過境遷,是他想得太單純,她從來沒有一刻,忘記婆婆的死、以及對他的怨。
「不,不是--」不知該如何解釋,她抿抿唇,又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有沒有後悔過?如果知道這會讓你失去我,你還會不會拋下我?」讓她一個人,恐懼地面對那一切。
他靜默了。
他知道她要的答案是什麼,這一刻,無論真相是什麼,他的回答只能有一個,就算是要欺騙她……
「不,我沒有後悔過。」掙扎了片刻,還是選擇吐實,不願對她有一絲一毫的欺瞞與不誠懇。「就算讓我再選擇一次,我還是會救叔趙,不惜代價。」
即便,會失去她。
她輕輕地笑,早知答案會是這樣。這才是楊仲齊,一點也不意外。
「你問我原因,這就是原因。」因為她知道,同樣的事若在未來發生,他還是會為了他對爺爺的承諾,為了他對家族的使命與責任感,選擇放棄她。
「你以為,女人要的是什麼?你的財富?你的成就?你的社會地位?不是的,仲齊,販夫走卒我都甘願嫁,只要我的丈夫,把我擺在第一位,全心全意,這樣就夠了。」而他,永遠都做不到,在他的人生里,她不會是他的第一個選擇,她不要一個隨時會為了任何事,犧牲掉她的男人。
被他舍在身後的那個人,很難堪。
他永遠不會理解--「當你的女人,很苦。」
這是當年,她來不及對他說出口的真心話,她不想讓自己,再落入那樣的痛苦深淵里。
楊仲齊愕然望她。
從來沒有想過,答案會是這一個。他肩上背負著太多東西,心里的考慮重重迭迭,若她要的是他這一生全部的愛情,他給得起,平凡夫妻,執手晨昏,他又何嘗不想?但他的人生還有太多的事物,自身的需求,永遠擺在最後面,無法一心一意,只看著她。
她要的全心全意--他做不到。
那天晚上,離開小套房後,他想了很多,徹夜輾轉無眠。
到最後,他終于懂了。
她說,不要一個無法全心全意的丈夫。這句話,不過是變相地在控訴他,當年舍棄了她。
這件事,一直是她心中的陰影,她一輩子都無法忘卻,他曾經棄她于不顧,害她失去唯一的親人,受人欺凌,孤立無援。
她對他,始終有怨,從無一刻釋懷過。
她說……當你的女人,很苦。
其實是在說……楊仲齊,你是個失敗的丈夫。
那道傷,很深、很深地刻劃在心里,淡不去,痛得沒有辦法毫無芥蒂地再次接受他,回到他身邊來。
她其實很矛盾,不敢要,又走不開,因為心里,對他還有太多的眷戀--她愛他,這點他比誰都清楚,所以才會讓他們陷在今天這樣,進退不得的尷尬局面里。
那道傷,是他劃下的,說到底,終究還是他欠了她。
他懂了。
從那一日起,他再也不干預她外頭還有誰--即便,真的有過誰。
他只能等,拿歲月來跟她耗。
也許等到她真正釋懷的那天,便有他們的未來。
也或許,等到她情淡,然後,真正地走向另一個人。
無所謂了,這麼些年來,他哪一刻不是在等?差別只在于--過去,有顧政勛時,他的等待還有個時限,而現在,他不知道有誰,等待卻是漫無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