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遭允了邀約後,先例一開,後頭便沒完沒了。
民宿有什麼活動,她都會邀他一起。
他懂她的心思,怕他一個人沈浸在悲傷的情緒里,總是想各種名目,轉移他的注意力。
剛開始,他是無可無不可地應邀,反正閑著。
後來,他的失眠癥不藥而愈,玩累了,回來一沾枕便不省人事,每晚都睡得很好。
有時淡季,店里沒什麼客人入住,他陪婆婆聊聊天,做做手工藝,一天日子也很好打發。
再不,陪她開車下山去補貨,添購店里所需耗用品,一天也過去了。
不知是他看起來就是一副好人樣?還是這對祖孫太無防人之心,她們似乎並不將他當外人看,後來婆婆甚至私下來跟他說,不收他的住宿費,他有空幫忙打點一下里外事務就好。
大概是怕他長期住下來,又沒有收入,擔心他的經濟能力,嘴里又不好明說,才拐著彎想這種折衷辦法。
這對祖孫是難得的好人,好脾性,軟心腸。
他只是領了她們的情,沒多做解釋……說得多了,沒必要;什麼都不說,婆婆又會想很多,替他窮操心。
既然應允了,他就會將自身能做的事情做到最好,佔人便宜不是他的行事作風?爺教他的處事原則早就根深柢固,能做的,絕不敷衍了事,要嘛別答應,一旦允諾下來,若不全力以赴,是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別人。
龔悅容從外頭回來,前前後後沒看到他的人,問了婆婆一聲。「仲齊呢?」
「說要去拍照,更新網站要用的。」
「干麼不等我?這里有什麼景點我比較熟啊。」
一旁折干淨毛巾的婆婆看了過來。「有必要黏那麼緊嗎?也不過才分開一會兒,就在碎碎念。」
「……才不是。是前天入住的那群大學生,傍晚要在空地那邊倥土窯,大家在問他要不要一起來啦。」
既然不是,你在臉紅什麼?講得那麼心虛。
婆婆也沒拆穿她,狀似不經意地提起。「這個仲齊,能力似乎不錯。」
「呃,對呀。」只要婆婆不用那種解剖的眼神,說那種意有所指的話,任何話題她都很樂意陪她聊。
一開始,婆婆只是好意,怕他負擔太大--雖然這點她覺得婆婆真的是想太多,楊仲齊應該不會有這方面的困擾--但也沒制止她去說就是了。
要他幫忙打點民宿業務,只是口頭上說說,以免他心里過意不去,沒想到他應允下來,會做到這種程度。
一開始,是盥洗用品這類耗用量最大的供貨商,他與原來的廠商不知怎麼談的,折扣談得超漂亮。
其他雜七雜八的耗用品,以往都要辛辛苦苦開車到山下的大賣場去補貨,他重新安排過後,找了食品商、材料行送貨過來,款項月結。
一個月下來,她結賬時發現,居然省下一筆不小的開銷。
說到結賬,他連記賬的方式也做了規劃,計算機里那套新的記賬軟件,讓她省了不少功夫。
虧婆婆一開始還想讓他送送毛巾、帶帶客人,做個樣子就好,根本沒料到他能力這麼強。他不是那塊做粗活雜工的料,但天生就有一種領導者氣質,靠腦袋吃飯的那種人。
對于那種在商言商的說話話術,她不懂,折扣怎麼談、技巧如何拿捏、人性攻防戰、進退間的收放,這當中的運作她並不是很懂,最多也就只會市場買菜再拗把蔥那招了,從來都不曉得,原來還有這麼大的議價空間,他就是有辦法談到對方點頭。
然後,這陣子他開始著手推新的企劃方案,也跟她討論過好幾回,目前正進行到網站的更新。
他說她們這里的信息管道並不新穎,如果不是熟客介紹,其實很容易淹沒在成群的廣告傳銷里。
他做得太多、太好,無可挑剔,對外的運籌、信息流通,到對內規劃、開源節流……什麼都想到了,現在反而是她心虛,覺得是她們在佔他的便宜。
「他……很像那種大老板,對管理這一類的事情很熟悉。」婆婆若有所思。很像長年的訓練有素,要他來打理這小店,還有種埋沒人才的感覺。
連她都感受到了,婆婆七十年來吃過的鹽比她二十年吃的米還多,又怎麼會不知道?
「所以……小容,分寸要自己掌握好,他和我們是不一樣的。」
她終于知道,婆婆拐著彎,是在暗示她什麼了。
「沒、沒那回事。婆婆你想太多了。」
「沒有就好。我不希望你抱著不實的期待,最後會受傷。」不是瞧不起自己的孫女,認為她配不上他,而是兩人落差太大,理解的世界也不一樣,沒辦法走在一塊兒的,仲齊那樣眼界的人……小家碧玉,不會瞧得上眼。
婆婆的話,她放在心上,反復想了又想。
她真的,讓人產生對楊仲齊有什麼非分之想的錯覺嗎?
可是……她真的沒有啊。
一開始,只是覺得,這個人似乎很不快樂,他在這里住愈久,視線停留在他身上的時間就愈多,知道他很多很多小動作、小習慣、飲食好惡、情緒起伏……只要與他有關的事情就會特別關注。
但,那並不表示,她就有想要跟他怎樣,就只是看著而已,不可以嗎?
美好的事物,可以欣賞、可以喜愛,不一定要收藏。
楊仲齊,是一個很美好的男人,她是這麼覺得。
他人緣很好,很有長輩緣,附近的婆婆媽媽都喜歡他,桃花緣更好,來住宿的女客,總有幾個向他婉轉示好,好幾次都讓她瞧見。
附近幾個民宿的負責人都曾經來找過他,問他想不想去他們那邊住,他們的環境、住宿條件都比這里好,而且不收他費用。
她那時候就躲在門後,屏著氣息,好擔心他真的答應。
他雖然沒有答應,但拒絕的方式很有技巧,讓人被拒絕了還能保有好心情。他說︰「開門做生意,就是要廣結善緣,掌握自己能建立的人脈,因為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
到目前為止,她還真的找不到一個對他有微詞的人,但又不會讓人覺得他隨便,他與每一個人,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讓人欣賞他、卻無法親近他。
這男人,有種孤高清傲的氣質,讓人無法褻瀆,所以,她真的沒有多想什麼,不必婆婆說,她自己也知道,攀不上。
但是,在還能看著的時候,好好地看、納入心版記憶,應該不過分吧?
她圈起雙臂,趴臥在膝上,換了個方位繼續觀望。
這個男人,真的不管從任何角度欣賞都好看,連走路的姿態,都有一種別人仿不來的獨特味道,從容沈定。
他其實沒有特別擺高姿態或身段,有時去逛夜市,一件三九九的衣服他也能穿出別人所沒有的味道。他是天生的衣架子,穿什麼都好看,能把三九九穿出三萬九的價值,大概也只有他了,所以她才說,他是天生的貴公子氣質啊!
任何環境下,他幾乎都能入境隨俗,悠然自在地融入大家,但就是自然而然會成為人群里的焦點,他的氣質、他的談吐,有一種旁人學不來的優雅與清傲……即便是穿著三九九的衣服與她逛夜市。
那是自小就養成的自傲與自信,也有那個條件自信自傲。
男人朝她走來,在她面前站定,彎身俯視。「大白天,作什麼白日夢?」
是啊,是白日夢沒錯。
看得到、模不著的白日夢。
她笑了笑,坐直身,捧著免洗餐盤遞到他面前。「你吃了嗎?婆婆說你中午過後就出去了。」剛剛簡直像戰爭一樣,她是使出渾身解數,才搶到這只雞腿,特地替他留的。
他微微捧高手中的筆電與相機,完全沒多余的空間接手。「連水都沒時間喝,听婆婆說你在這里,就先過來。」
「啊,那你坐,你坐!」她拍拍身旁的矮凳,忙著替他張羅吃的。「要喝什麼?有可樂、烏龍茶,還有……」
「茶。」
「我就知道,老人家!」他真的除了白開水外,只喝茶,不喝其余色素加得亂七八糟的飲料,習慣一整個很老人,八成也是受他爺爺影響。
他將筆電擱在腿上,只喝了一杯茶,就專注在手邊的工作上。
「你先吃一點啦,土窯雞很好吃,跟都市里的味道不一樣。」她以筷子去骨,剝開軟女敕腿肉,挾了些遞到他嘴邊。
他順勢吃了,將筆電稍稍挪往她的方向。「這里,我打算放幾個景點介紹;這里,可以放我們的一些活動小花絮,像是壓花教學、帶團活動的行程,還有上次去看日出,不是有幾張拍得還不錯?可以拿來用。最後這里,是店址和聯絡方式……大致上是這樣,你有其他想法嗎?」
「那可不可以再放個留言版,作為跟客人交流的小園地,他們來過以後,可以發表一些旅游照片或者是心得分享,也可以說說有什麼要改進的小意見,我們才會知道。」
「有,顧客交流的部分我會放在這里。還有上次,有客人問我,婆婆做的蜜餞和腌蘿卜很好吃,可不可以另外購買。我在想,或許可以留個區塊,做顧客的伴手禮選焙區,分享一些婆婆的私房小物和手作紀念品,多增加一筆收入。」
就說了,這人不僅僅節流,還很懂得開源,他真的是生意人。
不知不覺,喂完一只雞腿,她又順手剝了一條紅心地瓜喂食。
最後一抹夕陽隱入地平線,那群大學生開起營火晚會,于是他們也被拉過去湊熱鬧。
龔悅容其實是一個很會帶團康、炒熱氣氛的人,甜甜的笑容很有渲染力,是個讓人很舒心的女孩。
他單手支著下顎,看她與負責人一搭一唱,很快氣氛便熱絡起來。
晚會的活動流程,有一半是她貢獻給負責人的,他大致看過,只要大家配合,要冷場不太容易。
活動一路進行到玩大風吹游戲,已經一連有幾個犧牲者為大家散播歡樂散播愛。到了第六輪,反應慢半拍的龔悅容成了第六號犧牲者。
她一派大方的走到簽筒前,抽她該執行的指令。
然後,愜意的笑容消失,換上一抹窘意。
敢玩的人,也很敢于承擔,不會扭扭捏捏,這不是她的作風。
那……現在這被雷劈到的表情是怎麼一回事?
離她最近的女大學生,大聲念出簽上的指令……向喜歡的人告白!
這一招可是她自己想出來的,而且過往還促成過幾對曖昧中的佳偶。她這樣,算不算自食其果?
她看了看左邊、又看了看右邊,再看看天空、望望地板……
「不要掙扎了,快點,勇敢地、大聲地說出來!你是英雄!」
一旁被迫害過的人,開始鼓噪。
到底玩游戲跟英雄有什麼關系啦……她好尷尬,怎會剛好抽到這個?!
再看一次左邊、右邊;天空、地板,然後……跑到他面前。
個人造業個人擔。
他正想說……我沒打算替你解圍。
她突然便深吸了口氣,大聲喊出來。「楊仲齊,我喜歡你!」
好熱血,好青春。
但……她快中風了吧?她還記得要呼吸嗎?
那臉,紅得像番石榴,定定地,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
每個人,都有告白的權利,對吧?眼里看著一個又一個女孩子,喜歡了,都敢于向他表示,那,為麼麼就只有她不可以?
不見得一定要有什麼結果,但至少有個機會,能夠認認真真對他說出心意,就像,那些女孩一樣。
他挑挑眉,從容回應。「十里外都听到了。你是抽到大聲公指令?」
「啊!」她說太大聲了嗎?很沒情調嗎?很失敗是不是?
她有些慌亂地思索,加上有人在起哄……難怪請你幫我傳話約他,你都不肯,原來是監守自盜……她一臉傻愣,反應不過來。
那呆萌樣,讓他一時不察笑出聲來,伸手拉了她坐到身旁。
二十歲的大女孩,面容仍帶些稚女敕,她膚質很好,白皙柔軟,臉紅時特別明顯,她很嫌棄自己的嬰兒肥臉蛋,就算不肥也會因為圓潤的臉而產生錯覺。
不過,他倒不覺得難看,清甜水女敕,挺耐看。
她真的不是什麼絕世美人,但,意外地很順他的眼。
而,他還真的很手賤地伸出去捏了隻果臉一把--手感也不錯。
「你干麼啦!」她含糊不清地低噥,卻也沒閃躲,乖乖任他捏,任他玩。
力道不重,其實不會痛,她只是覺得……在她告白完以後,他做這種小動作,很有調情意味,都不怕她誤會嗎?
他趁著旁人沒注意,拉了她的手,悄悄開溜。
「要去哪兒?」
「沒,四處走走。」
然後,真的就只是散散步,閑嗑牙,沒別的。
但--他手忘了放開耶。
她猶豫了一下,不知該不該提醒他。最後心底的小惡魔戰勝,假裝她也忘記,偷偷回握住。
他說,剛剛那種團康活動,對他而言太青春了,很不習慣。
她問他︰「不然你以前的校園活動都做什麼?」
讀書、考試、拚學位。一心只想快點完成學業,好幫爺爺的忙,寒暑假也都是在公司實習,很少有玩樂的心思。
小時候,一般孩子看的兒童讀物,他一本都沒看過,他床頭邊放的永遠是爺爺在看的各種公司文件。
十歲,他已經能獨自看懂公司的財報。
「可憐的孩子。」她說。「所以你都沒有叛逆期?」
「有啊。現在不就是?這輩子沒這麼放縱頹廢過,家里八成急得快上吊,巴不得爺爺氣到從墳墓里跳出來痛罵我一頓。」他半自嘲地道。
「您老高齡?」
「二十四。」他愉快低笑。
「切!」都幾歲了還在學人家搞叛逆,而且還搞得很半吊子。
嘴里說是要耍任性,但還不是忍不住給家里捎了訊息,告知一切安好,沒真讓家人急壞,了不起算離家旅行而已,算什麼叛逆?
「這叫放縱頹廢?一輩子沒干過壞事的乖寶寶,你該去看看那些三天兩頭到警局保小孩的父母,數數他們頭上白發有多少。會讓家人擔心的事,你一輩子也做不出來。」
「你不相信我敢?」
她笑了笑,不答。
「……」他被瞧得很扁。
她不知道,那些話會改變她的一生,如果早知道--如果早知道,她不曉得自己還會不會那樣說。
行經湖畔,看見前方的腳架、打光板,一群人圍在那里。
「有人在夜拍?」這里的湖畔小屋,夜景很美,星光迤邐,情侶談心、偶像劇常挑這里拍攝,有時還會撞見幾對激情難耐的愛侶做某些好事。
「喔,就有一對新人在這里拍婚紗,我下午回來的時候有看到。」她答。他停步,回望她。「你說,婚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兩個不相干的人,會願意綁在一起一輩子,萬一將來膩了、倦了、後悔了,怎麼辦?」一輩子,光想就好長、好久。
「哪有怎麼辦?最壞的結果,就是發現選擇錯了,然後分開而已,你這一輩子,難道都沒有做過錯誤的選擇嗎?很多事情,在當下只是感覺對了,很想跟這個人在一起而已。你這個人,就是想太多、想太遠,才會那麼不快樂,人生其實沒有那麼復雜。」
「是嗎……」他沈吟。
當下的感覺對了,就可以?
那如果,他現在看眼前這個人,很對眼呢?
「你說,我不敢做出太瘋狂的事?你錯了,我敢。」他頓了頓,丟出一記震撼彈。「龔悅容,你敢不敢嫁給我?」
「啊?」
「現在。」他補上一句。
「你瘋了!」
「也許吧。那你奉不奉陪?」
「……」她發現,他是認真的,眼底沒有一絲玩笑意味。
她應該要拒絕,然後啐他一句……神經病,誰要跟你一起瘋!
「……現在是半夜。」她听見自己蚊蚋般的低嚅。
「前面有文具店,買得到結婚證書。」結婚,不就那麼簡單一件事嗎?一紙婚書,名一簽就成了。
他听她的,不想太多,生平頭一回,真正的放縱,與自我。
于是,兩人還真的手牽著手,到附近書局買了婚書,然後,跑去跟那對拍婚紗的新人說︰「恭喜你們,也請你們祝福我,幫我們簽個名,可以嗎?」
那對新人超訝異的,但是驚訝過後,還是很大方的給予祝福,連攝影師都來參一腳,畢竟是喜事,沾沾喜氣也是好的。
從主婚人、證婚人,到介紹人,一應俱全。
他們還買了幾手啤酒、以及兩大包的鹵味給大家當消夜,大家吃吃喝喝、請客請一請、啤酒干一干,熱鬧了一陣,宴客程序完成。
她看著新出爐的結婚證書,上頭還有她剛簽好的名字,腦袋暈乎乎的。
不是……才告白而已嗎?是怎麼走到這個階段的?
他淺笑,左手在她失焦的眼前揮了揮。「嗨,楊太太,請多指教。」
喔,對,還有,他左手,跟她右手無名指上的銀戒,也是剛剛跟附近的小販買的,不貴,就很普遍的情人對戒,一千元有找。
「回家了。」他牽起她的手,說起回家,那麼自然。
他們,真的會有共同的家嗎?
前方,「築緣居」的木刻招牌在望,穿過小徑,檐下點了盞暈黃燈光,木質地板有些老舊,每每踩上去,在寂靜夜里發出的咿呀聲特別明顯,像在告知屋內的人,夜歸人的到來--
「龔小容,你玩野了是吧!現在才回來--」婆婆人未到,聲先到。
門一開,看到婆婆,想起她早先的告誡,她心虛地掙開他的手,而後,婆婆上前來,一把擰住她的耳。
其實不痛,就做做樣子而已。
婆婆很悍,管她很嚴,那是外界的形象,其實她知道,婆婆心里很疼她。
她被婆婆拉著進屋,悄悄回眸看了他一眼。
暈柔燈光下,男人微笑站在那兒,靜望著她,眸光溫謐一如這晚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