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收東西,當然不只一刻鐘。龔維忻雙手抱胸,站在白木屋門口,不讓龔維惇有機會開口催促,龔維惇也只有模了模鼻子,帶著一大票人巴巴地等。
雞和羊可以讓怡之來幫忙喂,菜園的話,怡之知道怎麼把水車的木栓拔起來,後園里的小水車能夠灌溉整個菜園。
麻煩的是書,去到龔家沒書看多無聊啊?她從藍屋探出頭,朝龔維忻招手,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龔維惇就算拉長了脖子,也听不清她說些什麼。
龔維忻沒告訴她,要什麼書,他都能替她弄到,給她闢間書房都沒問題,他只是轉身走向門邊,「不想枯等的話,進來幫忙搬書。」
他支使得很大方,龔維惇的手下你看我,我看你,倒也不敢當耳邊風。龔維惇點點頭,讓所有人都去幫忙,他自個兒坐上馬車,無聊地拿扇子掮風。
幸虧他有先見之明,多備了一輛馬車。
差不多搬了一車的書,梁安琪又去提她的藥篋,甚至把她爹娘的牌位也帶上了,因為不知這一去要住多久嘛。本來以為總算是最後的東西了,她來到門口,又擊掌道︰「啊!還有……」旋即跑回屋內。
龔維惇有些坐不住了,而龔維忻偏偏什麼都不說,只伸手取過她的藥篋然後在一旁等待,卻意外地有些忍俊不住。從來沒有人能讓龔維惇這麼坐立難安又無法開口表示不滿,梁安琪完全不用費心思就做到了。
大概這麼來來回回三次,龔維惇已經跳下馬車,臉色鐵青。完全沒把他當一回事的梁安琪總算嘆了一口氣,心想把家里搬空了也不好,只好放棄再做掙扎,「好吧,走了。我坐哪兒?」
「跟我們坐一車。」龔維惇道,梁安琪的東西在另一車。
「要是我的東西載丟了怎麼辦?」她實在不想跟這家伙同車,感覺怪不舒服的。
「要是有損傷或遺失,我賠你一車黃金。」除了馬車翻覆之外,怎麼也不可能載丟,就是便宜了這丫頭,哼!
「誰要你的黃金啊,我那些書可是集了很久,丟了不知要去哪再買。虧你還號稱飽讀詩書,連書的重要都不懂,你讀的是賬本吧?」
「……」龔維惇臉色綠了綠,龔維忻在一旁很困難地憋著笑。
梁安琪很少這麼對人說話帶刺,除非她跟這人相處時有不愉快的經驗。龔維忻雖然不知道梁安琪和龔維惇有什麼過節,但倒是很樂見她不會這麼容易被龔維惇牽著鼻子走,甚至能讓他氣得說不出話來,雖然龔維惇顯然是有原因不願在這時與梁安琪作對,但他還是覺得很愉快。
龔維惇幾乎是語氣微慍地命令手下,要「死命」確保車上的東西能安全運回龔家,然後瞪了梁安琪一眼,率先上了車。
梁安琪覺得莫名其妙,她不要他的黃金也不行嗎?但她仍是在龔維忻的攙扶下爬上馬車。
「啊!等一下!」她大叫。
正要爬上馬車的龔維忻很確定龔維惇額上已經青筋畢露了,這回他憋笑憋得很完美,「怎麼了嗎?」
相較于龔維惇的不耐煩,他儼然就是個體貼好丈夫的模樣。
「鍋里的麻油雞怎麼辦?還有棉花跟煤炭呢?」
「棉花和木炭,我們龔家多到能施舍鄉里,梁姑娘怕不夠用的話可以一起來領。」
龔維忻知道龔維惇已經等得不耐煩,而且對安琪方才給他的難看耿耿于懷,才會說出這種完全不像他會說的話,他只是看好戲那般地保持沉默,反正他也不會讓龔維惇惱羞成怒地對梁安琪動手。
梁安琪回頭鄙夷地瞥了龔維惇一眼,「你用點腦筋想,也會知道我說的棉花和煤炭,絕不是普通的棉花和木炭。怕人家不知道你龔家財大勢大嗎?」
「……」雖然車內昏暗,但龔維忻很肯定龔維惇臉又綠了。
「先吃完再走吧。」龔維忻握著梁安琪的手,扶她下車。
「還要吃飯?」龔維惇差點沒跳起來。
「干嘛?飯都不給吃?牢頭都沒那麼刻薄,這真的是名聞天下的至善公子龔維惇嗎?」
龔維惇用力合起扇子,「梁姑娘對在下似乎有許多誤解,在下當然沒說不讓你們吃飯。就請梁姑娘和舍弟盡快用完膳好上路。」
「說的還真像你是牢頭,趕死刑犯去吃飯似的。」
「……」龔維惇握緊了扇子,看著車窗外,讓心緒放松,絕不再讓這丫頭激怒。
兩人就在屋里吃起了麻油雞,那香味還真是香傳十里,龔維惇看著守在門口的部下明顯的咽口水動作,干咳了兩聲,狠狠地瞪了兩人一眼,兩名打手忙不迭地轉身面向大門外,目不斜視。車內卻接著傳出一陣肚子的鳴叫聲所有人眼楮都不敢亂瞟,車窗上的布簾被用力拉上了。
麻油雞本來煮了一大鍋,梁安琪先盛了一些在原本要送去給趙怡之母女的方型食盒里。然後她寫了封信交代怡之替她看家,請顯然一臉心虛的村長幫忙送去給趙怡之母女。
「對不住啊,梁大夫。」村長早知道龔維惇來者不善,因此始終不敢正眼看梁安琪,「你也知道龔家財大勢大……」而且,他完全沒想到,朱大毛竟然是赫赫有名的地下格斗場皇帝、龔家二少龔維忻!
「我知道,所以要麻煩村長替我辦件事。」
「梁大夫盡避說,只要……不是和龔家作對就行。」村長訕笑道。
「我干嘛要你和龔家作對啊?又不是吃飽了撐著。是想麻煩你替我把這送去給趙大娘,還有這封信,是請她們替我看家的一些交代。」
「這件事好辦,包在我身上,我立刻就替你送去。」
「湯汁別灑了啊。」
「當然,我會小心。」村長這就離開了。
鍋里還剩一些,畢竟本來要吃個兩三天,梁安琪想了想,「讓那些家伙也進來吃吧。」倒掉了可惜嘛。
龔維忻只愣了一下,也沒反對,走出去對那些守在門外的打手們道︰「進來一起吃。」
幾名打手對看了一眼,有些不安地看著馬車的方向,然而馬車內卻一點動靜也沒有。龔維忻想也知道龔維惇絕不可能放段,索性就自己去捧來一迭碗,親自盛了一碗又一碗的麻油雞,剛好盛了七份。
然後他一手捧著一碗,親自遞給每一名隨龔維惇來的保鏢。
龔維忻仍是龔家二少,更何況,龔維忻在外人眼里,和在同樣出身黑街、于龔家為奴為婢的下人眼里,是兩個不同的面貌。在龔家的這些年,底下人尊敬龔維惇,對龔維忻卻有一種敬愛與相惜之情,是以當下有人瞥了一眼安安靜靜的馬車,便低聲道謝接過麻油雞,還有人主動進到屋內替龔維忻端剩下的麻油雞給同伴,而那些還在猶豫的,見已經有人吃得滿嘴油膩,還厚臉皮地問能不能再吃一碗,當下也唯恐自己吃不到,接過龔維忻遞過來的麻油雞。
「你也吃吧。」龔維忻掀開簾子,見到龔維惇正閉目養神,眉頭緊擰,想必是努力抗拒著竟能穿透布簾而來的香氣。
「不用了。除了馬嬸和江都酒樓的大檔頭煮的麻油雞之外,其他的我都吃。」
「是嗎?」龔維忻有些似笑非笑,幸而龔維惇閉著眼,什麼也沒看到。他轉頭詢問︰「那,你們還有誰想再吃一碗?剩下這一碗。」
「我!」幾乎所有人都爭先恐後地舉手。
龔維忻忍住笑,「你們猜拳決定吧。」他悄悄瞥了一眼馬車的方向,車簾依然紋風不動。
當所有人終于吃飽喝足,笑容滿面地上車時,有人的臉可是臭得很。
「呃……抱歉。」梁安琪偏偏打了個飽嗝,然後撝著嘴竊笑。
龔維惇惡狠地睜開眼,幾乎是惡聲惡氣地命令外頭的人,「還磨蹭什麼?走了!」
梁安琪不再說話,就顧著拿出方帕擦嘴,擦完還體貼地去擦龔維忻的,兩人擦嘴就擦嘴,還相視微笑,含情脈脈,大手貼小手,看得龔維惇都覺得眼楮生疼,哼地一聲閉上眼來個眼不見為淨。
「喵……」棉花坐不住,爬出竹籃,一下就跳到它想念已久的寶座上,大爺似地趴臥著,對周遭的一切顯得處變不驚,︰臉舒服到要升天的模樣。
龔維惇猛地睜開眼,本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卻見梁安琪大腿上竟然趴著一只……頭莫名大的貓!「為什麼會有貓?」他大吼,後背貼緊馬車車壁,神色和語氣簡直可以說是驚恐的。
梁安琪見狀,似乎猜到了什麼,眼里閃過一絲詭笑,「棉花和煤炭啊。」
她掀開竹籃子的棉布,煤炭依然端正地坐著,但看起來似乎很緊張,毛茸茸的小身子有些僵硬,梁安琪心疼地模模它的頭頂。
「我沒說貓可以上車!」龔維惇似乎有些坐不住了。
「堂堂至善公子,不過是兩只無家可歸的小貓咪,你也太小心眼了吧?」梁安琪一臉懷疑地看著他,「你該不會怕貓吧?」
「我是不希望他們弄髒我的衣服!」
梁安琪一臉受不了,「棉花和煤炭很干淨的好嗎?大毛哥……維忻昨天才幫它們洗過澡。我不會讓它們靠近你,行了吧?」
龔維惇瞪著她,最後視線一轉,更加惡狠狠地瞪著明明知道他「不喜歡」貓,卻一句話都不說,上車後始終看著梁安琪微笑的龔維忻。
可惡……如果不是為了「那件東西」,他一定把這女人跟她的貓丟下車!龔維惇眼里閃過深沈復雜的神色,之後一路更加陰沉不語。
龔家的馬車是兩匹馬拉的,比驢車快多了,所以雖然午後才出發,回到皇都時日頭仍炙艷。梁安琪好奇地拉開馬車窗簾,父親倒下後她就不曾造訪皇都南市以外的地方了。話說回來,就是她搬到這里十多年,父親還在的那時,她也未曾熟悉整座皇都,據說若是駕著單匹的馬車,從皇都最南到最北,早上吃完早點就出發,待正午時差不多可以到達北市吃午茶。
當然,這並不單純只是表示皇都非常大,而是它同時也相當繁華,平民百姓的車不能在直通皇城的驛道上奔跑,只能走人來人往,攤商雲集的街巷,花的時間當然也多。但據說龔維惇已經在朝中謀了個官職,想當然耳此番是行使特權的好時機。
驛道兩旁,絕大多數是富貴人家的豪門大院或官邸,每一戶人家的圍牆仿佛都在比賽誰家的更長更闊氣,軍爺的巡邏也相當頻繁,住的地方越接近皇城所在的西北方,地位就越崇高。
至于龔家,勢力遍布整個皇都,龔家大宅位在西市的驛道旁。不過此番,梁安琪發現馬車並沒有朝龔家大宅走,而是往反方向——
嗯,她起碼是認得出東西南北的。
龔維忻顯然也發現了,但他只是瞥了一眼龔維惇。
「你暫時不用回大宅,反正我看他們也受不了這驚嚇。」龔維惇諷笑道,「你先回你的八雲樓去安頓好吧,過兩天再回去給他們一個『驚喜』。」
不只龔維忻有些詫異,連梁安琪都愣住了。
八雲樓,在皇都可以算是遠近馳名的地標,放眼皇都,要找到比它更壯觀的建築,恐怕就只有皇城了。八雲樓是龔家的產業,匯集了酒樓,茶館,青樓,澡堂,賭場,當鋪……等八大行業,而且只招待有頭有臉的人物,說穿了就是有錢人才能去的瓦子,而且不是單純的瓦子。但眾所周知的是,它是最早被龔天問分配給龔維忻,讓他管理,並且培養自己勢力的地方。
所以,其實龔維惇真的是單純想接弟弟回家的好人嗎?梁安琪不禁對沒把
麻油雞留給他感到有幾分愧疚。
「……謝謝。」龔維忻知道這是讓他有余裕做好準備,龔維惇確實是幫上了忙。
「不用謝我,你答應我的事一樣要做到。我只是不想跟貓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他嫌惡地瞥了一眼已經在梁安琪腿上睡到打呼嚕的棉花。
龔維忻答應了他哥哥什麼事呢?梁安琪忍不住好奇地沉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