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程車停在張宅的圍牆側門,張品曜付完車資之後下車,伸手向李想道︰
「我來提吧。」
「不用了,我們不同路,就不必麻煩了。」她將裝著梳妝台的紙箱摟在懷中,橫了他一眼,就要騰出一只手撈出口袋里的鑰匙。由于紙箱上沒有提把,所以單手並不好抓,因此她只能屈起一只腳頂著箱子下方,雖然她平衡感還不錯,但兩只手都在各自忙著,自然就讓她的身體無法控制的微微搖晃起來。
張品曜看她這樣,也不敢笑,默默的伸手過去,堅決的將紙箱抱了過來。李想悶悶的沒有作聲,隨便他去。在終于模出鑰匙之後,轉身打開側門。
「好了,箱子拿來。你也快回去吧。」她道。
他退了一步,不將紙箱給她。「我來就好。」
「你不會以為我會讓你進門吧?」李想雙手環胸,挑釁地問。
「你不想把我正式介紹給李媽嗎?」他反問。
她瞪他︰
「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口?我媽認識你一輩子了,還需要什麼正式介紹?」
「可是她不知道我是你的男朋友不是嗎?」他跟她講道理,「不能因為我們兩家認識了三輩子,就把一些禮節給省略掉,這樣不好。」
「什麼男朋友?!我沒有承認!」她直截了當的否認,伸手打算將紙箱搶過來,反正他別想進她家就是了。
「小慧,你是一個中學老師,那麼請你為我解惑︰一男一女,所有親密行為都做過的兩人,你認為他們是什麼關系?」
「那是、那是你……反正那只是……現在早就不是古時候那種牽了手就要結婚的年代……這種私秘的事,你少在光天化日之下提!听到沒有?!」她不知是氣急敗壞,還是心虛,總之一串話說得結結巴巴,平日的咄咄逼人樣都不知跑哪里去了,整張臉熱得快要可以煎蛋。
「小慧,你膽子變小了,居然不敢面對現實。」
「我哪有!」
「我承認我們九年前的那一次,是出于對的好奇,一切也發生得迷迷糊糊,沒有辦法控制自己,把它歸結于好奇與是合理的。可是如今我們都幾歲了?再也不是少不更事的少年,既然自認為有足夠成熟的心智,當然不可以隨便把自己的行為不負責任的歸咎于的去逃避!我們雖然都有,但並不是什麼人都可以的。承認吧,你根本無法想象在別的男人面前寬衣解帶,你甚至連外人靠近半公尺內,你都忍受不了,又怎麼會因為的需求,就讓男人接近你?你的身體願意讓我親近,當然是你認同了我。你自己說,一個被你認同的男人如果不叫男朋友的話,又該叫什麼?」張品曜趁她手足無措、尚未恢復強悍的戰斗力之前,將心中的話一古腦全都說出。最後,結論︰
「所以,我是你的男朋友。我們現在進去拜見未來丈母娘吧。」
「你——你給我差不多一點!我都還沒給你男朋友的名份,你就自行升級為未婚夫,得寸進尺也不是這樣。你!你給我滾!」氣得頭昏眼花,完全不想與他糾纏,因為現在腦袋發熱,無法思考,不管說出什麼話都不可能佔上風,還是把他趕走吧,等她改天養好精氣神之後,再來好好的修理他,今日暫且休兵。
就在她嚷完之後,突然從她身後傳來輕聲的責備——
「小慧!你這是做什麼啊?怎麼可以對品曜大小聲?你這壞脾氣怎麼當了老師之後也沒改呢?」
听到聲音,李想很快轉身,扯出微笑道︰「爸!您回來了?您今天休假嗎?」
「李爸,好久不見了。」張品曜含笑對李想的父親李守田打招呼。
「沒有啦,今天沒休假。」回完女兒的問話後,看向張品曜︰「你回來快一個月了,除了那天去桃園接機見過你一次之外,就再也沒見過你。我知道你阿公與阿爸派了很多工作給你,你辛苦了。沒辦法,你是做大事的人,比較辛苦是一定的。」李爸笑得憨憨的,眼中全是對張品曜的贊賞。當他看到張品曜手上的紙箱時,下意識的走上前道︰「這箱子我來拿,給我吧。」
張品曜退了一步,笑著拒絕道︰
「不用了,李爸,哪有長輩幫晚輩拿東西的道理!要給我阿公知道了,一定會打斷我的腿,你可別害我。」
「哎,我習慣了,沒關系啦,我來拿,反正你阿公現在又不在這里。你是讀書人,怎麼可以讓你做粗重的工作,給我拿吧。」還是伸手要拿,不拿全身不舒服。可惜張品曜拒不給拿,一時竟像在玩老鷹捉小雞。
李想看了只想嘆氣,也不好說些什麼,只好努力轉移父親的注意力。
「爸,您車子應該開去車庫吧?別放在這里,要是不小心給人刮到就不好了。」李想指著杵在馬路上的大房車道。
「啊,對對,要趕快開進去。今天才從保養廠開回來的,你看金光閃閃有沒有?一點也不像開了五年的車對吧?」李爸很得意的現著。
「那是當然。李爸最寶貝車子了,記得四年前那一輛開了十五年賣掉的別克房車,買主還以為是才開了三年的新車,開了好高的價錢呢,我阿公去美國看我時,特地跟我提過。還是李爸厲害,阿公說連世界級的保養大師,也沒有辦法像你一樣把車子照顧得這麼好。」
「真的哦?你阿公去美國有跟你說過哦?我沒有那麼好啦,是伯爺他自己人不嫌棄啦。人家專業的,我們怎麼比得上。我只是每天都會把車子擦一下、洗一下,隨時注意車子的情況而已啦,沒什麼的。」李爸既得意又不好意思,只能不斷的邊傻笑邊說著他的保養心得。
他是個老實人,生平沒有什麼大志,也沒有太好的才能,可是他知足,努力將份內的事情做好,被夸獎一下,就足以讓他開心上好幾天了。
「爸,車子快開回車庫吧。你想跟他聊天還怕沒機會嗎?這兩天他都在家的。」李想見父親開始向張品曜叨絮著車子應該如何保養,這一扯只會沒完沒了,偏偏張品曜還露出一副很感興趣、洗耳恭听的表情,這讓她老爸怎麼抗拒得了滔滔不絕的談車?
「哦哦,對,我要開車。品曜,這兩天如果你要用車,跟我說一下啦!我听你哥講說你竟然跑去搭捷運上下班,家里有車,你跟人去擠捷運做什麼?我隨時可以載你,你不要跟我客氣哪!」李爸上車之前又再三交待著。
張品曜只是笑,沒說什麼。目送李爸將車開向前門而去後,才回頭看著面無表情的李想。
「進去吧。」他道。
李想也懶得跟他爭論什麼了,無言的率先進門,讓他抱著紙箱跟在後頭。
她的心情變糟了,他知道。可是對于她的心結,他即使知道,也無能為力。
在感情上,她已經接受他了;可是在理智上,她堅持著厭惡他的態度。
張品曜暗自嘆了口氣。有時候太了解一個人,還真是挺苦惱的事,尤其那個人又是自己打定主意要娶來當老婆的李想時,就更苦惱了。
她的心結,他知道。
就像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要改名叫李想這個怪名字,只有他能了解。
她的渴望、她的厭惡、她的自卑與自傲,他都知道。
可,知道,卻又不能解決,才是最大的問題。
唉——
張家與李家,相識了三個世代。
早期張天順在鄉下的街角小店慘淡經營著涼茶攤時,當年十七歲的他,遇見了每天在路邊垃圾堆掏撿玻璃瓶與廢紙的李剩——也就是李想的爺爺。那年李剩十三歲,可是因為長期處于半饑餓狀態,所以看起來嚴重營養不良得像是只有八、九歲,身上的衣服破爛且骯髒,不是他不愛干淨,而是他只有那一身衣服可穿,所以當他因為饑饉而長不高時,居然還能樂天的慶幸著這樣就不必擔心把衣服撐壞了。
李剩是個養子,因為養母不孕,向一個生了太多孩子且養不活的遠親過繼而來,就為了養父母年老之後,有個養老送終的,也可以繼承養父那兩分薄田。可是養父過世得太早,當養父過世之後,養父的其他兄弟以自家祖產只能過繼給有血緣的自家人為由,將母子兩僅有的一間磚瓦房與一塊田地都收回瓜分。至于母子兩人——誰理他!在大家都活得很辛苦的年代,自求多福去吧。
李剩的養母被一連串的打擊氣壞了身體,臥病在床沒有余錢看病,才兩年的時間,已經衰弱得剩一口氣了,每天昏昏沉沉的躺在村子里廢棄的破敗黃土屋里,幾乎沒有醒來的時候。年幼的李剩自然只能努力以各種他能做的方式讓自己與養母活下來。
張天順剛開始只感覺這小孩的家境一定很差,不過這個年代,也沒幾個家庭過得寬裕的,所以沒太在意。當別的店家將紙箱玻璃這種可以賣錢的東西都藏著不肯給李剩時,張天順都會向那孩子招招手,大方的將店里所有用不著的對象都給他收去賣給資源回收商,有時還將店里賣不完的涼茶都送給李剩。如果知道李剩的情況那麼慘的話,會做的,就不僅僅是送涼茶而已了。
李剩是個很懂得感恩的孩子,也許是從他出生以來,得到的溫情實在太少,總是遭受著白眼與惡語護罵。當養父家發生變故時,他試著連絡生父,卻只得到生父托人帶話說︰家里十個孩子送了六個,病死了兩個,不要想著回來,家里沒吃的可以養你。所以張天順認為自己只是隨手將自己用不著的東西送他,反正丟了也浪費,不覺得在做善事時,李剩卻已經將他當成大好人了,常常自動跑到張天順的店里幫忙。
張天順後來輾轉听到李剩的身世,才知道世上有人過得這麼苦,然而相處了那麼久,竟從來沒听李剩抱怨一句。有時他來店里幫忙,忙到吃飯時間時,人就跑個不見,也不敢留下來蹭飯,還以為他家里有準備呢,原來不是。這個老實的孩子只是覺得他來幫忙是報答恩情,而不該多拿人家的東西,所以中午吃飯時分,都跑到別的地方去躲著。
張天順後來每天抓著李剩吃飯,更把家里母親腌起來藏著要過冬的咸魚干、肉干、鍋粑都偷出來塞給李剩。這事後來東窗事發,張天順被他娘抄著扁擔追打了八條街,縱使被打得鼻青臉腫,他還是故我。
在李剩十五歲的那年冬天,養母永遠的閉上雙眼,再沒醒來。而原本居住的那個黃土屋,也被屋主收回,拆了要蓋磚瓦房。張天順便直接將李剩拎回家,李剩原本不肯的,但張天順明白跟他說︰
「我家有田,可是我不想種;你一直念著被人搶走的那二分田,想種田卻沒有地可種。正好我家的田可以租給你,你就幫我們耕種。政府現在有三七五減租的政策,以後你收成一千斤,只要依法給地主三百七十五斤當田租,其它都是你自己的。這樣一來,你很快就能存到錢買地了,就把當年被搶走的那塊買回來,怎樣?到時我幫你。」
李剩被張天順幫他規畫的美好願景打動了,所以他成了張家的佃農。又因為住在張家,所以自覺把自己當成長工,舉凡所有砍柴挑肥等粗重的、骯髒的工作,他全一手包了。
李想的爺爺在張天順的幫忙下,終于以合理的價格買回了當年養父打算給他繼承的那塊田產。後來連娶妻蓋房子這些事,張天順也打理到底。
張天順始終把李剩當弟弟看,可是李剩卻死心眼認定張天順是他的恩人、再生父母,就算如今有房有田了,也不可以忘記報恩。他常常在農忙完後跑到張家干活、到店里幫忙,張天順硬塞薪水給他,他都轉身偷偷藏在張家的廚櫃里,不聲不響。
而,李想的爸爸李守田在其父的身教言教之下,從小也把張家當成主子侍奉。李守田性格老實,不懂得拒絕別人,在學校很容易受欺負,幸好有張品曜的父親張宏年罩著,所以在第二代,李家的孩子仍然以張家馬首是瞻。
李守田高中讀的是汽修科,打算出社會之後一邊種田、一邊開個修車小店什麼的——因為張宏年拍胸脯跟他保證,未來的台灣一定會汽車滿街跑,學會修車與保養的技術,將來一定吃穿不愁。
當然,李守田這一生算是吃穿不愁了。只不過他沒開成汽車修理廠,他成了張天順家的司機,以及田地管理者。
起因是張天順有天騎著摩托車去談生意,因為太累,沒有注意路況,結果被一輛轎車給撞飛進田里,手腳都骨折,昏迷了好幾天才醒過來,嚇得張李兩家人哭得昏天暗地,不知如何是好。後來張天順月兌離險境之後,張家人一致決定忍痛花大錢去買當時絕對算是奢侈品的轎車;而李家這邊的決定是,叫剛成年的李守田去照顧張天順,並且當他的司機,開車接送他。
那時大家以為這只是一時的,等張天順身體好了、等張家人都學會開車,也能把車子開得很安全順手了之後,李守田還是回歸種田與當技工的生活。
當張天順已經復健得差不多,可以活蹦亂跳之後,李剩卻倒下來了。
他的身子骨從小就差,加上早年辛苦操勞,中年之後開始大病小病不斷,每次生病又總是躲起來,怕張天順拖他去醫院花大錢,長年這麼下來,才四十歲,人生的路便已走到盡頭了。
李剩彌留時,緊緊抓著張天順的手,口中不斷喃喃說著感謝的話。張天順氣得破口大罵——
「春仔(台語剩余之意),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謝謝謝個不停,啊你是跳針哦!你又不是唱片,不要再跳針下去了啦。就剩這口氣了,說點有用的,听到沒有!」
「順哥……你一生的提攜,我李家都會記得,以後有什麼吩吋,就盡量使喚守田,他人雖然笨了點,但至少本份勤快……」
「好啦好啦!你放心,我張天順一定罩他一輩子!守田等于是我第二個兒子,你安心的走,就算我過幾年就去地下找你了,我也會交待我兒子、我孫子照顧你李家的子子孫孫,一定不教別人欺負他們!包在我身上!」
「不……不是……我……意思是……」
「不用不好意思啦!就這樣,你放心。」
然後,一切從此定案。張天順真的包了李守田一輩子。本來想出錢讓他開修車廠的,但李守田雖有很好的技術,卻不是當老板的料,他很有自知之明,所以婉拒了張家的照顧,乖乖的在別人的修車廠當工人,下班就到田里耕種。當張家買的田愈來愈多,多到他再也種不來之後,他便成了幫忙管里田產租賃事宜的負責人,在鄉下幫著張家看管田產,而張家在幾年之後舉家搬去台北城當有錢人了。
直到張品曜與李想出生那一年,為了給張品曜供母女乃,李家舉家搬進了台北的張家,自此便住下來了。
雖然張家將李家當家人看,但李守田夫婦卻是以人家的下屬自居——畢竟拿著人家豐厚的薪水哪。
也不知道一切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起先是,李氏夫婦習慣性的幫張家做家事,李守田主動做粗活,張家人要出門時,他一定沖去當司機;而李守田的夫人,總是自動自發每天屋前屋後的清掃一番,儼然是個家務助理。
張家人無法勸止他們這種行為,萬般過意不去之下,于是只好強迫他們拿薪水。搞到後來,李家便是張家的員工兼家人了,身分不上不下的,幸好大家相處愉快,沒有什麼抵觸情緒。張天順與張宏年更嚴格要求子女要將李守田夫婦當長輩尊重,絕對不可以有任何支使的行為,也不可以被他們服務。
李剩口頭傳下的家訓,李守田也繼續對子女教誨著。不過時代不一樣了,他的三名子女,當然會對張家感恩,但卻不會做出犧牲奉獻的行為。他們的人生規畫,並不打算繞著張家人轉。然而即使如此,李想的姊姊李燕慧如今在張家投資的飯店里任職;李想的弟弟李南升在退伍之後,也是進入了張家的食品公司當資訊部門的工程師。只有李想,走的是與張家絕對沒有關系的路子。
說到底,到了第三代,李家的人還是被張家的人罩著。
這兩家人里,唯一對此適應不良的,就只有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