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他面露痛苦的神色說。
「啥!怎麼會醬呢?你是失智癥、失憶癥,還是有什麼毛病啊?手上有沒有家人給你隨身掛著的名牌?」楊玫玫嚇了一跳,通常患有失智癥的人,手上應該會有牌子注明家中的電話住址,好讓善心人士將他送回去。
她出自善意地拉起他的衣袖,檢視一下手腕上可有戴著名牌。她先看看右手,沒有;左手,也沒有……倒是她的雙眼被他左手心上的一點黑影吸引住。
那個黑點是髒污,還是一顆痣?
她戳一戳那個黑點,戳不掉耶!
「喂!你在干麼?」他不耐煩又惡狠狠地瞪視她,扯回手,不讓她踫。
「對不起。」楊玫玫當場臉紅脖子粗的,她也覺得自己的動作不僅魯莽且又冒失,可看到他手中的那點黑影,讓她不禁想起了阿嬤說的話,更進一步想確認他是不是「那個人」……阿嬤說「那個人」跟她一樣,在左手的某處,會有她留下的烙印……
最好不是他。
他是個陌生人,而且很扯,不記得自己姓啥名啥家住哪兒的。
她怎麼可能跟一個莫名其妙倒在她店門口的人戀愛?怎麼可能結婚?
不不,她想太多了!他絕不是她等的人,萬萬不可能,她打死不承認!
「你去弄點吃的,我要吃東西。」不理會她的恍神,他說著,支撐自己坐起身來,不料腦袋又是一陣疼痛,迫使他把頭抱在雙膝之間。
「什……麼?」听見他的話,楊玫玫如星的美眸難以置信地顫動,望向這個髒兮兮的男子——他竟很理所當然地命令她去弄吃的?
可是見他很不舒服的樣子,若她現在就不管他,未免太殘忍了。
「做人要有一份同體的慈悲,意思是說對別人的痛苦,要有感同身受的同理心……我們做禮拜時在聖經里讀過︰『你們祈求,就給你們;尋找,就尋見;叩門,就給你們開門。』福音就是天國的好消息,不只是主給我們,我們也要向這種精神學習。」篤信上帝的阿爸常這麼說。
想起阿爸的話,楊玫玫暫時放下心中的疑慮,抱著善心準備要幫他,畢竟見義勇為的事也不是天天都有。「你還好嗎?要不要我先送你去醫院,然後再弄吃的給你?」
既然他已經提出要求了,在她的能力範圍內可做到的,她都願意試著幫他。
「不!」他堅定地否決,抬起臉來說︰「我其實好多了,我來這里之前更不舒服。」
「你記得自己打哪兒來的?」不會真是掉進附近工地開挖的土坑里吧!
「來這里之前,我不停地撥開草叢,走到一條路上,兩邊的路旁都是樹,頭很痛……」他僅記得是如此。
她臉上垂下三條線,听不懂他的意思,但她一再發現他一直摀著頭,看起來很痛苦的樣子,不禁問道︰「你是撞壞腦子嗎?」
「我不知道。」他想不起來。
一問三不知,那她還要問下去嗎?當然是算了。「我就弄吃的給你,你要不要進來我店里坐一下?」她指指他身後的茶店。
「這是什麼店?」他回頭瞧了一眼。
「是我的手搖茶店。」
「手搖茶。」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往店里頭看。
楊玫玫發現他身高至少一八三以上,寬厚的肩膀,像運動員的好身材。
「進來吧!我後面有廚房,你可以坐在店里的椅子上等我。」她領著他走進手搖茶店,為他拉開坐椅。
「嗯!你去吧!」仍感不適的他立刻坐了上去,頭倚在牆上,閉上雙目。
她不由自主地回頭多看他一眼,他並不是向她道謝,而是好像她就該為他這麼做,他是主人,她是听任吩咐的僕人。
「怪怪的,又挺自大的樣子……」她小嘴不住碎碎念,也由此察覺了自己內心的不平衡。
一般施予的人應該受到尊重,但他並沒有尊重她的樣子,好像他才是施予者,他要她替他煮東西,是她的榮幸。
可是,既然她都要幫助他了,還嘀咕什麼?
她只求他吃了東西後快點離開。
她走進後面的制茶區,從員工專用的冰箱里拿出一盒冷凍的義大利面,撕開包裝的一角,放進微波爐里加熱。
冰箱里的微波食品,是她準備來給員工當點心吃的。
雖是手搖茶,卻也是很消耗體力的工作,若她們太忙沒辦法照時間吃飯時,有微波食品的話,就可以馬上解決吃的問題。
五分鐘後,加熱完成,她打開盒子上的包裝,拿了衛生叉子、托盤,將熱燙的義大利面放到托盤上,再倒了杯無糖的綠茶,還貼心地拿了一盒濕紙巾,要給他擦手和臉。
她端出托盤走出去,進到店內,瞧見他仍維持著剛才的姿勢在閉目養神。
「可以開動嘍!請先用濕紙巾擦擦手。」她把托盤放到桌上,親切友善地表示︰「不要客氣,你盡量吃,不夠的話還有。」
他睜開雙眼,看向桌上的義大利面,感覺有點熟悉,卻又說不出這熟悉感是從何而來?
「謝謝。」他道謝,沒有使用濕紙巾,直接拿起叉子,卷起面條放進口中。
他餓壞了,忘了自己多久沒有進食,而這熱呼呼的女乃油香味和天然發酵的面條融合在一起,讓他的心頭好溫暖,這味道像是在哪里嘗過……
楊玫玫看他慢條斯理地吃東西,他用叉子卷起面條的樣子散發一種優雅感,好像很習慣使用叉子似的。
她也發覺,他似乎若有所思,便好奇地問︰「你在想什麼?」
「我好像在哪里吃過這東西。」他沉思了一下,回應道。
「這是很普通的微波食品,到處都有賣啊!像便利商店、超級市場、大賣場……」楊玫玫將所知的告訴他,希望他能想起些什麼。
他听著她說的,淡然地應了聲。「是哦!」
听見他淡然的回應,她內心不免有些失望。不過也是,她怎能期待他因為吃下一盒微波食品,就突然腦袋靈光了?
她拉了他對面的椅子坐下,準備等他吃完,然後送客。
看著他優雅的用餐姿態,手心的小黑影若隱若現,她的心也忽上忽下的,索性不去注意他的手。
而終于,他緩緩地把義大利面吃完了,也喝了綠茶,對她說︰「精神好多了。」
她親切地笑笑說︰「那太好了,那就……」起立,向右轉,往大門的方向走出去就行了——可她話還沒說完,便被打斷。
「我想洗個澡,好好睡一下。」不理會她未完的話語,他直接說了他所要的。
「啥?」楊玫玫臉上親切的笑僵了僵,瞬間退散。
「這……」不行吧!她單身,而且他們素昧平生,她怎能留他過夜?
她百般掙扎,這個陌生人未免要求太多了,就算幫人也是有個限度的,他不能因為她是個平凡善良的老百姓,就對她予取予求。
「我送你去警察局,請他們幫你找到家人好不好?」她看看壁上的掛鐘,時間指在凌晨三點半,這時候應該只有警局可以去,也只有警察杯杯可以幫上他的忙了。
「我不去。」他蹙著濃眉說。
「為什麼?」她問。
「不知道,就是不想去。」深眸里流露出一抹無辜和疲倦,如果可以,他也想知道自己是基于什麼原因,才不想去警察局的。
可他的潛意識里像是想保護某些東西,一些似乎比他個人更重要的東西。
但他實在說不出具體的因由,他到底是要守護什麼?
「這……」她在心底低啐這無賴,可她看他的樣子又怪可憐的,想罵也罵不出來。
她心底又掠過一句話——「上主啊!我要向禰祈求;清晨禰听見我的聲音;太陽一出,我向禰傾訴,靜候禰的回音……」
這是聖經詩篇里的文字,她曾經用這句話祈禱,如願以償地考上理想的大學。
如今這個人已經對她請求了,他又累又狼狽,只不過是想洗澡睡覺,而她竟要狠心地送他去警局?
她的一顆心在天良和沒天良之間拉扯。
她就住樓上,三樓是她私人的空間,有臥室和書房,而二樓則有客房和客廳,爸媽和大哥、大嫂有空來台北玩時,就住二樓,客房衣櫃里還留有爸或大哥的衣服可以讓他穿。
她怎麼這麼小氣?
就算要送他去警局,好歹也要等天亮之後,讓他洗個澡睡一下,好好地整理一下門面,再去也不遲。
可是,若她好心地收留他,到時候他對她居心不良怎麼辦?
嗯!她包包里有防狼噴霧和小型電擊棒,她可不怕!
「好吧!二樓的客房借你,走吧!我累了。」她考慮好之後,對他說。
本想K歌完就直接回家睡覺的,沒想到竟發生這種意想不到的事。
「嗯!」他點了頭,緩緩立起身。
她無奈地按下大門的遙控器,鐵門慢慢下降。
「請跟我來。」她說,領著他走向制茶區後面的一道門前,開了鎖後便領他上樓,而他則一點也沒有懷疑地跟著她。
他也不知為何,他沒見過她,可是她讓他覺得很平靜安全,他有一種很深的感覺,好像只要跟著她,就絕不會再有不好的事發生。
他也知道,到目前為止目光所及的一切,包括他的腦子,全都處于虛無縹緲的狀態,他記不得所有遇見她之前的事,唯有她顯得很真實。
她善良又甜美的樣子就像是在黑暗中模索時,突然見到的一盞明亮燈光,讓他覺得自己彷佛可以走出迷霧。
他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
也許洗個澡,好好睡一下,他能曉得一切。
在那之後,他會對她的善意表達感激。
「這里是我的客廳,旁邊有客房,靠陽台內面的是廚房和小餐廳。」她說著,走向客房,推開門走了進去,他則尾隨在後。
「衣櫃里有衣服,是我大哥的,你身高跟他差不多,應該可以穿。」她打開衣櫃給他看,里頭掛著大哥上次來時沒帶回去的兩套衣褲,還有男士的內在美……
「浴室里有新的牙刷、新的刮胡刀、免洗毛巾,你都可以用……」那些用品本是她準備著,要給家人來訪時用的,此刻給他用剛剛好。話還沒說完,她轉頭一瞧,發現他又已經自顧自地走進浴室里了,只留給她淡淡的一句︰「你可以出去了。」
她頓了一頓,噘著小嘴不知要說什麼好,他超大牌的。
不過,來者是客,既然人家都要進去洗澡了,她當然也該出去。
「哦!」她勉強地應了一聲,像個女僕,走出客房,帶上門。
她也得洗澡睡覺,她累了,明早還要去各分店瞧一瞧。
拾級而上的她,走進自己房里,鎖上房門,忐忑不安地進浴室梳洗。
有個陌生人住在樓下,她的心像浮在半空那樣,很不安寧,她懷疑今晚自己鐵定會失眠。
大約一小時之後……
她吹干長發走出浴室,換上保守的居家服躺到床上,果真就像煎魚那樣翻來翻去的,睡也睡不好……
索性坐了起來,她覺得有必要下樓去看看她收留的那個自大失智癥,不知道他會不會在她的客廳里游蕩,破壞客房,或者覬覦她的美色跑上樓來,或者……
她亂紛紛的心頭攪著數不清的懸疑片畫面,抓來床頭的鬧鐘一看,凌晨四點半,天快亮了。
反正她也睡不著,就下樓去看看吧!
她下床,躡手躡腳地走下樓,客廳里一如她上樓時寂靜,廚房內、陽台上也都空空如也。
他好像很安分地待在客房里耶!
真有那麼乖嗎?
她走向客房敲敲房門,想探一探他是否真乖乖睡著了?
好一會兒沒有回應,她再敲一次……手還在門上叩叩叩,門就開了。
「有什麼事嗎?」一個英俊到不可思議的男人站在門前,嗓音低醇地問著她。
她愣愣地望著他,一時竟認不出他到底是誰。
他換了干淨的衣褲,身上有沐浴後的清新氣息,整個人看起來干淨清爽,刮過胡髭的臉更是尊貴得像王子。兩道濃眉深具個性,鼻梁如貴族般英挺,嘴唇紅潤有型,英俊的模樣簡直就像雕像般充滿懾人的力量,而那雙炯然的眼中隱約帶著淡然的憂郁,直視著她。
光是看著他,她的心忽然像顆小皮球般彈跳不停。
她不得不承認,他是那種女生見了會怦然心動的王子型人物。
而她竟差點忘了,她是下樓來做什麼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