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清若急不擇路,往山里奔了好一陣。
之後山徑絕,又或者去路盡被白雪掩蓋,她闖進一大片枯木林中,樹高林深,雪層似乎更厚,她兩腳深陷其間,干脆一坐倒在雪地上。
一擺在胸口間的一口氣陡地,她忽有力盡氣竭的感覺,垂首,大口、大口呼吸吐納,一團團白煙從口鼻冒出,喘息聲震得耳鼓嗡嗡作響。
瘋也般亂奔,筋疲力盡的此時,思緒竟清明幾許。
猶如一團混沌在攪亂之後沈澱,分出清濁,終讓她寧神凝意,重新再思考……她是想奔去哪里?!
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見誰……蠢了嗎她?!這麼一走了之,豈不徹徹底底著了孟回那臭家伙的道,讓他稱心又如意了,她就想做掉孟回沒錯。
有人打她男人的主意,還侵門踏戶了,任何一個有骨氣、有志氣的女人家都該抄菜刀、掄扁擔將對方打殺出門,再狠些,關門落閂,將人往死里打,打死了事,誰能說她不對?
但她跑開。自個兒心犯虛,竟就跑開,把丈夫留給上門的「狐狸精」!
笨蛋!笨蛋!要跑也得把對方趕走再跑,她怎犯傻?!
那……回去瞧瞧吧?即便仍心虛、不夠坦蕩,躲起來瞧個一眼、兩眼,知道孟冶的情況,那就好……深吸一口氣,再提氣于胸,待要爬起,腳下雪層突然一松,她只來得及驚喘,兩手牢牢護住肚月復,人已隨松落的雪往底下陷。
下方原來是一道峽溝,幸不甚深,她又是和著雪一塊兒滾落的,拔掉釵子的長發在狂奔後已夠散亂,此時則更加狼狽,不過倒沒怎麼受傷。
估量一眼高度,以她的輕功想要竄上,應不會太難。
但一提氣,她突然不敢再動,因臍下驀地漫開一股古怪酸軟!
心髒突突跳,越跳越急。
撞見孟回的秘密,她嚇得沒多嚴重。
被自家男人撞見她欲下毒手,她也沒嚇得太過分。
即便墜下峽溝,驚喘一聲也就定神。
然現下,她雪臉白透,近乎淡青,唇色盡無,當真驚惶了。
不慌……不慌的……她緩緩側臥,微蜷身軀,替自個兒搭脈。
一開始心太亂,弄不出個所以然,再試過幾次,終于號出脈象起伏。
沒事的,並非大礙,再靜靜躺會兒,將氣息調好應該沒事的……抬望上方窄窄的一線天際,八成哭過、發泄過,此時癱軟在地竟有些想笑。然後突然間,她看清一事——以為干淨出教便月兌離冥主掌控,其實她的性情已受冥主影響甚深。
喜歡。很喜歡。在意了,所以想徹底佔有,無法忍受誰來覬覦。
喜歡且在意的人待旁人好、對自己以外的人笑了,火便要狂燒,那種五內俱焚的焦躁和妒意能瞬間侵吞意志,讓她恨得只想出手毀人。
冥主大人正是以這般變態情心對待心中所愛。
而她始終不像心慈、凡事隨緣的溫柔娘親,更不像娘親口中所描述,那個一向好脾氣、永遠笑口常開的生父。
她的脾性,竟肖似冥主多些。
沁膚入骨的燻染,由小到大,潛移默化成為她的一部分,成為她這樣的一個人,永遠、永遠不能擺月兌。她想,她亦是用這樣變態的情心,對待心中所愛。
亂鬧一通後的此刻清明,靜靜蜷在峽溝底,她終于看清自己,她愛上自個兒丈夫了。
愛上了,內心所有美好的以及丑惡的念想,會因為他而變化著。
沒辦法再將丈夫視作單純的「伙伴」,往後再有哪家慧眼姑娘……抑或不長眼的男子,對他起了念,如今日欲殺孟回而後快的事,說不定還要發生。
唇噙苦甜的笑,合起微澀的眸子,她在雪中徐徐吐納,護守丹田之氣。
孟冶追蹤到妻子時,見到的是她半身埋在雪里、似睡似昏的模樣。
「阿若!」那一聲急喚劈破混沌,霍清若沾染點點細雪的墨睫陡顫,下一刻已張眼。
「阿若……」她沒昏,也沒睡去,僅是閉眸極緩、極慢行氣。
護住一口氣,可暖冰寒身,她能挨凍受寒,但月復中得暖,得用溫熱血氣養著,她沒昏沒睡……想對來到身畔的男人說出這樣的話,喉中卻是堵著的。
見他一躍而下,見他跪踞一側,那身影幾完全遮掩上方的一線天光,讓他瞧起來更加巨大魁梧,也讓人更想依賴,那是一種厚實碩大的心安感,如參天巨木,木根深深、深深扎進地底,覺得可靠、溫暖、安全。
只是……眼前這張峻龐似較之前更鐵青,青到都泛黑氣。
他兩手往她身上模索,頭、頸、兩肩、軀干和四肢,不斷察看她是否受傷,嘴上急問︰「摔傷了嗎?哪里?是、是這里?不是……那是這里?還是這兒……也不是,都不是……阿若阿若,听見我說話嗎?跟我說話!你醒著的不是嗎?阿若,看著我,跟我說話,傷到哪兒了?跟我說話!」
霍清若傻了似,瞠著雙陣眨都不眨,怔怔看他怒急陰黑的面龐,盯著他不停掀動吐語的唇。
「跟我說話……求你……」他突然低下頭,微生青髭的臉埋進她發中。
她猛然一震,浮游的神智泅回。
他來尋她,找到她了……發澀眸子涌出水氣,她抓著他一只厚實大手,秀荑立即被牢牢反握。孟冶將她抱進懷里,眉宇間凝色未褪,但神情已穩了些。
「沒、沒受傷,沒事……」霍清若努力擠出聲。
「你掉下來了。」一路追蹤,見她足跡消失,又見深林近崖邊的雪地陡陷一道峽溝,當下驚懼暴涌,即便此時妻子已在懷中,孟冶仍覺胸內繃得十分難受。
「我不是真心想跑開。」她懺悔般掩睫。「我想回家找你的……」
「好。」他閉閉眼,峻顎微挲她柔軟發絲,極輕吐出口氣。
「我不喜歡白費心血……飯菜就該趁熱吃,可你沒吃,我瞧見了,都還好好擱在方桌上。」忍不住數落。
「好。以後一定趁熱吃。」
「……我、我也不喜歡有誰拿我做給你的衣褲亂聞亂嗅,他是狗嗎?」孟冶嘴角微勾。「他人模人樣,應該不是。」
「他」指的是誰,無須挑明,夫妻倆心知肚明。
「他再敢亂踫我做給你的東西,我……我揍扁他。」真要撩袖揍人似,她一手握成拳頭抵著他的胸。
「好。我不讓他踫。誰都不給踫。」輕手撥掉妻子軟發和額面上的雪,感覺她膚上的溫熱,胸中那股沈滯彷佛更輕一些。他淡淡道︰「他只是來取東西。因四爺爺開口,義父只好托我,要打一套袖箭給他走商時防身,我打算將東西送去大寨,他今日卻單獨來取。」
略頓。「他不會再來。阿若,我不會讓他再進咱們的地方。」咱們的地方。西路山中的竹籬笆家屋,是她和孟冶的地方,是他們倆的。
她吸吸鼻子,她語氣有些不穩︰「好……」
以為提及孟回的事,要糾結不清無法解釋,結果妻子要的不是解釋,而是一個明確決定。
自年少時候,孟回對他的挑釁和嘲弄從未間斷,直到他倆一個從商、一個習武,踏上不同的路,一年或者只踫上一、兩次面,王不見王,確實清靜。
之後年歲稍長,他才隱約推敲出孟回的心思,然而,從不說破。
能避開不見就盡量別見,如遇上年三十這種大日子,真不好避開,也只能捺下性子應付,每次都覺深深疲累,無比厭煩。
而這一次,妻子是遭自己所拖累。
想到她醋勁頗濃要去揍扁誰的狠話,越想,心頭越熱。
他收攏雙臂將她抱得更緊些,親親她的額發,低聲道︰「我們回家。你的紅石釵子在我這里,等回到家梳好發,我替你簪上。」
「嗯……」點了點頭,她雙頰微霞。
所以,關于釵石里藏著的毒,他究竟知不知?
是心知肚明得很,卻打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還是從頭至尾都以為那不過是根瓖著花紅石的尋常釵子?欸,猜不出,真頭疼……孟冶雙臂一振已打橫抱起她,她咬著唇,苦惱得干脆把臉蛋埋進他頸窩。
「要上去了。」孟冶提醒一聲。
「我其實能自個兒上去的。」聲音悶悶的。
「是嗎?」他笑笑,以為她在逞能,畢竟之前他笑話過她,要她把那淺薄內力田下,別過給他當「嫁妝」。
「嗯……是肚子突然抽疼,才不敢亂動。」繼續悶悶不樂。
聞言,孟冶眉峰陡結,都提氣欲竄了,生生又給按下,低下頭緊張端詳。「月復中抽疼?所以還是傷著了?」
小腦袋瓜抵著他的頸膚來回蹭了蹭,悶聲辯駁︰「沒有呢,才沒傷著。人家我……我護得很好,我懂醫,傷沒傷著我自個兒知道,明明好好的……」
孟冶眼底閃過迷惑,被妻子弄得有些丈二和尚模不著腦勺。
但想,她膚溫並無異狀,雪臉一樣透白,露出的一邊頰面還染淡嫣,神識亦頗為清楚,應無大礙。至于身上是否有小擦傷、扭傷,待回家放她上暖炕了,也才好再仔細察看。
再次提氣于胸,他長身飛竄,一腳欲在峽溝壁上借力再躍時,這肘腋瞬間,耳中直直鑽進一句——
「我把月復里的孩兒護得好好,才沒傷著。」
嗄?!
大驚!劇駭!瘋震!如遭滔天的狂浪吞噬!
孟冶氣海驟亂,欲借力再躍的一腳竟大失準頭,狠狠踩滑了!
「冶哥……」妻子摟緊他驚呼,他則似斷翅之鳥重重墜下,背部直接落地,摔得可說七葷八來,但懷里人兒被他抵死護住,硬是用粗壯兩臂將妻子高高舉起,除了一點小小驚嚇,余皆安然無恙。
「冶哥……冶哥?!」霍清若伏在他這塊厚實「肉墊」上,待定神,趕緊捧起他的臉,緊張喚著。
「沒事嗎?你沒事嗎?」孟冶兩眼發直,呆滯到十分嚴重的境地。
驀地,他出手如電,摟住妻子彈坐而起。「你!」
「是!」霍清若愣愣應聲,雙陣瞬也不瞬,被他黑得發亮的炯目深深牽引。
「你——」
「是……」
「你說你……你……」
梗住,出聲不順。
「……是?」他吞咽再吞咽,氣息依然不穩,一張臉,紅橙黃綠藍靛紫,青色黑色白色,差不多全閃過了,最後是黑中透白、白里泛青氣,眼底卻漫紅絲。
他專注看著妻子,一只粗獷大手緩緩移到她猶然平坦的小月復,掌心絲絲的溫熱透進衣料,滲入她的膚底,彷佛想溫暖正在努力孕育小小生命的宮房。
霍清若咬咬唇,淚睫掀了掀,很是靦腆。「差不多兩個月大了……我一直想跟你提,本來……本來想在年三十晚上跟你說,但那一晚……」
那一晚,他們夫妻倆鬧不痛快,為一些狗屁倒灶的事。
她又被丈夫擁進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胸懷,這麼強壯暖和,連心音都跳得這樣好听,她閉起雙眸,淚珠悄悄滾落,身子放軟,全然依偎,我喜愛你。
我真心喜愛的人啊……原來這就是深深慕戀的、似火狂燃的情思……
「你早該跟我說,你怎麼可以不說?這麼多天,你提都不提,怎麼可以?」孟冶碎念,勁實身軀竟一陣陣顫抖。
他面龐緊偎著她,紊亂氣息在在顯示內心的慌亂。「……怎麼可以不提?你……你……天啊——」
猛地驚喘。「你竟還跌下深溝!我……我怎麼辦?倘若有事,怎麼辦?!阿若……阿若……你怎麼能這樣對我……你……不可以……我、我……」
他亂七八糟的低嚷止在她緊緊、緊緊的一個回抱中。
宛如被徹底安撫的孩子,他突然變靜,靜靜與她相偎。
直到她感覺肩頭微濕,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他的淚,心魂不禁一震。
忽然,又明白了。
這樣……她想,或許就足夠的。
不糾結他待她有愛、無愛?能愛、不能愛?他如何看待她,已非她能任意左右之事。而她對他,反正是從「湊合著過日子的伴」,一日一日漸漸、默默地喜愛上,亂七八糟地傾倒,芳心悅之。
「愛上」這樣的事,單一個人就能戀著,並不是非得兩情相悅不可,便如冥主大人糾纏娘親那樣,死皮賴臉又耐著長長的性子,永握在手,永懸于心,一遍遍去硬敲軟磨,終有一日,終有回響。
她想等他,等那樣的回響。
想通,心隨即開闊。
悄悄深嘆,將心中悶濁盡數吐出,她更用力抱他,唇角徐徐彎起,真心笑。
而眸中濕熱,那是喜極而泣的、很難、很難止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