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陽春三月,卻還是冷風陣陣,白雪片片。晉安城里的百姓們仰天祈求老天爺早日讓這場春雪停下來,否則趕不上春播日,怕這年又要鬧旱了,加上連年戰亂,這日子還給活嗎?
晉安守城將軍柳遠山登城遙望帝都,只見山河一片蒼茫,但他心里卻更加清楚當前的局世︰君不君,臣不臣,臣取代君,只有殺戮和背叛,晉安城的處境只會更難堪。
城下傳來馬蹄雜沓以及人的怒喝聲,驚動了柳遠山,問守城兵士︰「發生什麼事?」
士兵回答︰「昨夜里逃了三個士兵,李將軍命人連夜逮捕,剛才捉到兩個,還有一個人在逃。李將軍大怒,命人繼續搜查,一個也不放過。」
這個月不過半旬光景,已是第三次了,柳遠山不由得喟嘆一聲。自從唐崇禮叛變,晉安成了重要的關口,柳遠山好幾次上表向朝廷請求增兵卻如泥牛入海,始終沒有得到朝廷的回音;城里民兵個個惶惶不安,他心里做了與晉安共存亡的準備,可卻不忍讓他最珍愛的女兒柳含月留在城內犧牲受苦,私心想送她離開這被朝廷遺棄的城池,他又怎能責怪那些逃跑的士兵?他們也是有家人,想活命回鄉享天倫也是無可厚非。
柳遠山本想說些什麼,最後只是搖手屏退士兵。他的婦人之仁,只怕會讓士氣更渙散,那麼晉安城就真的守不住了。
柳遠山回到書房,繞室沉吟許久,還是提筆修了一封書信,讓柳安帶含月前來。
一會兒,含月推門而入。「爹,您叫我?」
柳遠山注視芳華正嬌的女兒,心里更加確定自己的決定是對的。見她衣衫和臉頰沾有白粉,于是問︰「含月,怎麼弄成這個模樣?」
含月笑了一笑,用手背隨意地朝臉上一抹,這一抹非但沒能抹淨臉上的白粉,反而多處漫開來,讓秀麗的臉添了一份嬌俏。
「爹,我和幾個大娘在揉面團,想為將士們多準備一些餑餑、饅頭,我知道晉安即將要面臨一場苦戰。」
多麼善解人意的女兒,真教人不舍。「含月,妳還記得洛陽的趙家?」
含月羞怯點頭,嬌聲說︰「女兒記得。」三年前柳母臥病在床,無法為已屆十五歲的含月梳發髻舉行笄禮,洛陽趙夫人是母親的結拜姐妹,受柳母之托前來晉安,代她為含月舉行笄禮,當時陪同趙夫人前來的還有剛行過冠禮的趙雲光。趙家母子在晉安待了一個多月,柳母臨終時,和趙家訂下婚約,將含月許配給趙雲光,才安心地離開人世。母逝那一個月,是雲光哥寸步不離地陪她度過喪母之慟,她怎麼會忘呢?
「含月,我打算讓妳出城去洛陽趙家,請趙老爺作主,立即讓妳和雲光成親。」
「到洛陽?爹,我不要在這個時候離開您,女兒的終身大事等時局安定之後再說。」
「听話。時局亂,誰也無法預知明天是什麼光景,而趙老爺懂得在亂世不出仕的明哲保身之道,把妳交給趙家,爹才能無後顧之憂地和唐崇禮周旋到底。」
「爹,此時此刻正是晉安城危急存亡之際,倘若女兒在此時離城,豈不是坐實朝廷真的棄晉安城之說?如此一來,更讓城里的百姓惶惶不安。」含月條理分明地說出當前隱憂,試圖說服父親打消讓她出城的念頭。
「含月,听爹說。趙老爺和馮道遠大人交好,妳到趙家之後,把這封信交給趙老爺,請他代為說項,央求馮大人催促朝廷趕快增派援兵。」
含月听了,便不再堅持。她明白只要朝廷的援兵一到,即可解晉安之危。
「爹,我一到洛陽即將書信交給趙伯父,便立刻回轉晉安陪爹一起迎接朝廷的援兵,到時候晉安城就有救了。」含月懷著希望看著父親,滿眼閃著光芒。
柳遠山卻別有另一番心思︰這一別,不知何時再見,也許是……他不敢再往下想,傷感的眼眶不覺一濕,旋即背過身去,對著窗欞,凝望窗外春雪紛紛。
「含月,等這場雪停了,妳就出城去。」
「是。」含月走到父親身旁,與他共賞雪景,忽見沾雪的樹木已顯綠影,開心指給父親瞧。「爹,您瞧,今春遲了,終究還是會來。」
真的,春天真的來了。柳遠山不禁也感染了含月的樂觀。
這夜里雪停了。又過三天,地面雪漸融,天氣稍暖和,含月便帶著丫鬟秋兒和家丁柳安辭別父親,離開晉安。
在踏出城門的一剎那,含月的心口莫名地驚跳一下。她不安地回首,見晉安城上是一片藍天。
含月告訴自己︰只要將書信送到洛陽,晉安城就有救了,屆時她就會回來。
*
離開晉安後,一路上,含月看到的是攜家帶眷的逃難,是為了一頓溫飽而搶奪,更讓人怵目悲慟的是死尸無人收,孩童路邊啼哭,聞者悲,卻又無能為力,這是人間最悲慘的絕望。
好不容易才盼到春天,人的臉上本應該是滿面春風,可是舉目望去,每個人無不是蒼白驚惶,茫茫然不知何去何從。
含月看得驚心悲淒,卻又無奈。
「小姐,看了心煩。」秋兒將馬車上的簾子放下來,遞給含月半個饅頭,含月搖頭拒絕。
這兩天眼見所聞,讓含月更加擔憂晉安的處境,她從懷里掏出父親交給她的書信,陷入沉思。
馬車停了下來,柳安請示地說︰「小姐,前面有茶棚,我們稍坐休息一下再趕路。」
一行三人在茶棚休息,柳安向店家詢問路徑時,外頭忽然傳來一陣馬鳴嘶叫,接著有人急喊︰「軍爺!那是我的馬!我就靠這匹馬替人跑腿辦事來養活一家五口,你可不能帶走我的馬……」
茶棚老板無奈地嘆一聲。「時局亂,世風日下,不僅盜賊四處搶奪,現在連官兵都公然強佔百姓的馬。」
含月和秋兒走來,听到店家的感嘆,進一步詢問︰「店家,這怎麼一回事?」
「姑娘,打仗要馬,軍營的馬不夠,就動起百姓家牲口的念頭。起初還會和百姓打商量,用銀兩買馬,現在連招呼都不打了,見到馬就強拉走,簡直和強盜沒有兩樣。客官,剛才我見你駕馬車……」
柳安一驚,話還沒有听完,急忙跑出茶棚,見拴在店旁木樁上馬車的馬不見了,而店前大街有幾名士兵牽著幾匹馬離開,柳安惱火要追趕上去理論,被秋兒拉住臂膀制止。
「秋兒,妳放手,馬被拉走了,我要去討回來!」柳安邊想甩開秋兒的手,邊氣憤地說︰「官兵本應保家衛國,怎麼可以公然搶奪百姓的東西!要是老爺,絕對不容許這種事情發生的。」
「柳安,這里不是晉安,我們管不著。」秋兒責怪柳安,說︰「你也不看看這里是誰的地盤,你總是這麼莽撞,萬一為小姐帶來麻煩,耽誤小姐的大事,你怎麼向老爺交代?」
柳安愣了一下,整個人才冷靜下來,自責地望著含月。「小姐,都怪我,沒有將馬看好。」
含月諒解地微微一笑。「柳安,這不是你的錯。官強佔民財,注定要衰敗,我看叛軍已是窮途末路、無計可施了。」
柳安卻憂心另一件事。「小姐,如今沒有了馬車,怎麼到洛陽?」
「沒有了馬車,還有腳,就算用走的,我也要走到洛陽。」含月安慰柳安,並從懷里拿出書信。「柳安,這封信由你收著,萬一路上遇上什麼意外,你盡管自己逃走不用管我,務必要將這封信交到趙伯父手上,這關系到晉安的安危。」
柳安惶恐,不敢收下。「小姐,柳安一定不辱使命,一定會安全的把小姐送到趙家,否則柳安無顏回去見老爺。」
「柳安,出了晉安城之後,一路眼見所聞,我就一直在思考這件事,加上剛才發生的事,讓我下定決心這麼做。柳安,凡事總要以防萬一,信還是由你收著,我相信你一定能安然將這封信送到趙伯父手上。」含月堅持地說。
「可是……」柳安猶豫著,秋兒強行將信塞到柳安手中。
「小姐讓你收著,你就收著!哪來這麼多可是。小姐決定的事都有她的道理,你照著做就是了。」秋兒說。
「柳安一定會安全將小姐和書信送到洛陽的趙老爺府邸。」柳安只好恭敬不如從命,慎重地將書信揣入懷里。
三人起程,走了兩個時辰,秋兒首先喊累。「不行了,我走不動了。小姐,歇會吧。」
柳安本想數落秋兒幾句,余光瞥見小姐一臉倦色,身疲體累,怕是要倒下去,也就作罷,順了秋兒。「小姐,天色還早,我們休息一下再趕路。」
含月點頭同意。
柳安見前方有炊煙,應是有人家。「小姐,前面有人家,今晚我們就到那里借住一宿。」
「柳安,到前面的村子之後,你想個法子弄輛馬車,小姐幾時吃過這樣的苦。」秋兒說。
「秋兒,別自己吃不了苦,拿小姐來說事,這一路上就只听見妳喊累。」柳安沒好氣地回啐幾句。
「柳安,你才拿小姐和自己比較。你以為小姐像你一樣是個粗漢子,禁得起日夜兼程趕路?我若不主動喊累要休息,小姐定會咬牙撐住,吭也不吭一聲,怕是沒到洛陽,小姐就倒了下來。再說,像我們這樣走,幾時才能到得了洛陽?」
柳安被秋兒嗆得啞口無言,怪自己真的太粗心大意了。
「小姐,明兒我想辦法買輛馬車,好早日到洛陽。」柳安說。
「柳安,麻煩你了。」含月心系晉安,不敢停留太久,便起身準備趕路。
才走了幾步路,突然竄出十幾名持刀劫財的強盜,攔住三人的去路。
柳安拔劍護著含月,而秋兒顫聲斥道︰「你們……你們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公然搶劫,眼中到底有沒有王法……」
為首的盜寇仰頭哈哈大笑。「王法?你說的是哪個朝廷的法?老子手中的刀就是王法!」說著,將手上大刀在秋兒面前晃了幾下,嚇得秋兒躲到含月身後。
亂世豪杰起四方,有刀便是草頭王。含月認為人並非生來是盜賊,無非是日子過不下去,才會淪為盜賊,她並不覺得他們可憎,只是可悲。
「柳安,他們人多勢眾,戰亦無益。」含月一心只想趕抵洛陽,不願節外生枝。
「還是小姐聰明。」賊首說。
含月欠身。「這位大哥,世道不好,小女子到洛陽投親,身上並沒有帶多少銀子,不過是盡其所有,買路而過,請行個方便。」
賊首愣了一下,連忙拱手回禮︰「小姐干脆,把銀子拿過來。」
含月示意秋兒把銀子送到賊首手中。
「就這麼一點?」賊首掂掂手中銀兩,不滿意地說。
「有這一點就不錯了,你以為現在是太平日子?你拿了銀子,就要說話算話,快放我們過去,不要耽誤我家小姐的大事。」秋兒粗聲粗氣地說。
賊首不理會這個小丫頭,一對賊眼打量著含月。「我看妳的樣子應該是官家小姐,身上總該戴著值錢的首飾吧。來人——」賊首使一個眼色,一人上前賊眉色眼地準備對含月搜身。
「休得對我家小姐無禮!」柳安揮劍阻止,與賊人打了起來,其他賊人只在旁鼓噪吶喊,並沒有要加入之意。
其中一名斷了左臂的賊人從一開始就直瞪著含月瞧,這會才認出含月是晉安守城將軍柳遠山之女。這賊人原是晉安城的一名士兵,前日伙同另外兩名同伴棄甲逃走,只有他一人成功逃出來,但左臂被追兵砍殘了。他好不容易逃回家鄉,但家園已毀,親人杳然無訊,他無處可歸,才淪為盜賊。
斷臂賊人對賊首附耳說了幾句之後,賊首的眼楮登時一亮,于是下命令︰「來人,將這三個人拿下!」
眾賊听命便齊圍上去,柳安奮力抵抗,漸感不敵。
「小姐,快跑!我來斷後。秋兒,快帶小姐走——」柳安喊道。
「不,柳安,你忘記我交代的事了嗎?」含月見柳安一人難擋眾人,焦急地大喊︰「柳安!听我的話,快走!別管我——」
「別管那個男的,抓住那個穿藍衣服的小姐,她可值不少錢!」賊首吼著。
幾名賊人步步逼近含月,含月一臉惶恐,心思倒是冷靜不亂,她明白自己是目標,正好制造機會讓柳安月兌困。
含月隨手抓一把泥沙向賊人撒去,趁塵土飛揚那瞬息,她朝冉冉升起炊煙之處全力地跑,一直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