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正午,暖陽溫和,運河碼頭人潮洶涌,熱鬧無比。
「說書女圭女圭又出來了,快去听!」
「今天不是說書女圭女圭,是說書女圭女圭的爺爺,他這回講的是目前最轟動的宮廷秘辛,一定要听啊。」
「別擠,別擠,你這麼大個兒站後面去,別擋了我們視線。」
荊大鵬硬是被一群人排擠到後面去;他才辦事回來,路過運河,就見到這番盛況,自然也是要過來湊個熱鬧。
他冷眼看著那位「說書爺爺」,臉皮抖了下。易容啊?哼,她變男變女變老變丑變成了灰,他都認得!
太不專業了。身形不變,衣服不變,灑了面粉將頭發眉毛弄得粉白粉白的,剪了頭發貼上去的長胡子也是灰白灰白的,原是白淨的臉蛋畫了皺紋和斑點,遠看是小老頭兒,近看卻是一個化妝失敗的老生。
他也看到站在她附近的宋劍揚和另一位陪同保護的吳侍衛,明白阿溜他們一定蹲在她前面听說書。這些人是怎麼了,不好好看著她,全跟她出來玩了?
「今天不講金大鳥捕頭,他沒戲唱了。」說書爺爺揮揮右手,一副將金大鳥拋開的模樣。「咱來說唐朝盛世。話說,唐明皇寵愛楊貴妃,寵到楊貴妃到了一個無法無天的程度,洗澡一定要洗華清池的溫泉,飯後水果一定要吃嶺南的荔枝,總之,她想要什麼,皇帝就給什麼,可是有一樣,皇帝給不起,在場的各位哥哥叔叔也給不起。」
「生小孩啦!」大家笑嚷道。
「對了!這位貴妃其實也是生過兒子的,卻是不幸夭折。唉,這種傷心事我們也替她難過。誰知道她從此轉了性,自己沒有兒子,也見不得別人有兒子,活著的,想辦法毒死;還沒生出來的,就硬生生逼人打胎。造孽!造孽啊!」
眾人也跟著說書爺爺搖頭。
「這位貴妃的蛇蠍心腸,這幾年大家都听過、再听過了。唉呀,今天是這個宮女被打胎,明天是那個妃子被趕走,皇帝又是個怕老婆的,就給她橫行霸道,將個後宮鬧得是淒風苦雨。有一天皇帝照鏡子,發現他跟我小老兒一樣,頭發白了,胡須白了,不禁大嘆一聲,俺年紀大了,卻是膝下無子啊。太監听了,立刻跪下謝罪,說皇上有兒子啊。皇帝大吃一驚,說兒在何處。當下起了鑾駕,一群人浩浩蕩蕩來到冷宮。看官哪!這一見面可真是十年生死兩茫茫,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啊。不,不,不是十年,是六年,這小兒六歲了,父子隔了六年才相見。人間悲慘傷心之事,莫過如此。唉!唉!」
「唉!唉!」群眾也跟著嘆氣。
她嘆得重,應是想到了阿溜和毛球隔了九年才認回了爹吧。
「原來,當年宮女紀氏懷孕,貴妃照例又是醋勁大發,遣太監送墮胎藥,太監不忍心,沒讓紀氏喝,後來紀氏被送入冷宮,偷偷生下皇子,和幾個被貴妃排斥陷害的姐妹互相扶持,將個皇子拉拔到了六歲。史官查了皇帝的起居注……噯,我小老兒雖然不好意思,還是要跟大家說明白,這皇帝的起居注就是什麼時候跟女人睡覺,都要寫下去的。時間一查,對了,證實那小童果然是皇帝的親生子,然後再滴血認親,只見一左一右兩滴血逐漸靠了過來,旋呀旋的,越旋越快,終于融成了一滴,于是父子抱頭痛哭一場,皇帝立刻將兒子接回東宮,立為太子。」
「我才不信皇帝會感動到哭。」有人哼道。
「貴妃知道這事,又想毒死太子。太子很聰明,說你的東西我一樣都不吃,你這賊女人,以後我當皇帝就有你好看。貴妃听了,嚇得頭發一夜之間全變白,皺紋也跟我小老兒一樣一條條冒了出來。人丑了,心更丑,皇帝也不要她了。在這里我小老兒奉勸各位叔叔大哥千萬要感情專一,要娶只娶一個就好,否則其中只要有一個凶婆娘,你又沒辦法治她,那我小老兒也只能說是你貪圖,活該鬧了個家門不幸。」
「知道啦!」大家笑道。
如今曹妃失了勢,就算曹世祖躲起來,但荊大鵬已抓到嘍,他成竹在胸,只要他們供出曹世祖,就能將他繩之以法。
而皇上立了太子,朝廷喜氣洋洋,魏王府則是完全靜了下來,連個屁都不敢放一聲。
「怎地說書爺爺的口氣很像說書女圭女圭,聲音還細細的?」又有人道。
「爺孫一脈相傳,口氣當然一樣了。老人家中氣不足,聲音听起來就虛,也不知道他年紀這麼大了,還能講多久。」
「這件事打從立太子以來,我至少听過十遍,就這位說書爺爺說得最精采。可他怎老是套用唐明皇和楊貴妃,明明就是當朝的後宮秘史啊。」
「他不能亂說,萬一冒犯了皇上,可是會叫大鵬捕頭抓去關的。」
是啊,他就是要抓她回去關起來。荊大鵬叉著雙臂,一雙冷眼沒離開過「說書爺爺」;她身子還沒養好,就出來說說唱唱!
那夜,她並沒有受傷,只是太虛弱了。那天一早阿溜出事,她整日照顧、奔波,竟是忘了進食;而他也疏忽了,以為諸葛家送來飯菜,她已經吃下;後來她又和歹徒拚搏,耗盡體力,自然眼前發黑,不支暈倒了。
原不想打擾諸葛,結果還吵醒了王爺和阿溜。他淚流滿面,心痛如絞,跪求諸葛務要救活小田,否則他就要娶她的牌位了。
結果……竟然只是餓昏了。
事後,阿溜看到他就扯了嘴角笑,笑到他已經練就了連睫毛都不眨的最高境界冷臉。
此刻,人潮散去,他仍是繃著臉,走到「說書爺爺」面前,冷冷地看著她。
「嘿?」說書爺爺見了他就傻笑。
「回家去。」
他走在她後面,只要她轉錯彎,他就重重哼一聲,她只好照他的意思,一路被「押送」回到了住處。
「你去說什麼書!」一進門他就吼。
「啊,我正在想,我如果不當你的丫鬟,我還可以做什麼活兒。如果將說書擴大格局,其實是可以編故事來演一出戲的,可惜我不會寫曲本,不如就來演一小段,先扮個老頭兒試試看。」
「講完了沒?」
「唔。」
「你哪兒都不去,就給我乖乖待在屋子里,去洗臉。」
「你該回衙門了。」
「我是頭兒,我什麼時候回去我高興!」
阿溜這時才牽著毛球和七郎姍姍回來,後面則跟著宋劍揚和吳侍衛。
冀王爺已收七郎為義子,他的意思自是希望三個孩子回去王府,但孩子一下子離不開姊姊,因此他也不催,只是派了侍衛保護他們。
小屋內多了兩個人,更形擁擠,而且變成了荊大鵬得跟阿溜同睡一張大床,另一張床則讓給侍衛睡,搞得他夜夜失眠,因為半夜會有小鬼亂滾,踢他,抱他,搶他的被,拿他的大腿當枕頭睡。
現在小鬼就坐在他旁邊,仍是扯了嘴角笑他。
「你在這里是多余的,回冀王府去。」他出口就趕人。
「我還要給諸葛大夫醫治。」
「諸葛說你的毒全解了,他沒空理你。」
「當初是你硬要我來的,我就是不走,你能拿我怎樣?」
「我會跟你收房租、收飯錢。」
「哪有哥哥跟弟弟收錢的道理,你一點都不友愛兄弟。」
「誰是你哥哥了,你不是姓朱嗎?」
「我姓荊!我是荊阿溜,不是那個朱什麼三的。」
「朱佑杉。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念,要不要我教你怎麼寫啊?」
「不必了!我本來想喝你的血,好讓我為了報答你的恩情,讓你一輩子擺月兌不了我的糾纏,怎知就是沒機會。」
「謝了。如果是小田糾纏我,我會很高興。你?哼,免了吧。」
「就因為你佔走了我家小田,我才要糾纏你!」
宋劍揚和吳侍衛坐在床上,看著毛球和七郎解九連環。跟他們生活了這麼多天,一家子總是吵吵鬧鬧,有說有笑,宋劍揚似乎了解為何小王爺還不想回去的原因了。
「阿溜,回家去吧。」荊小田從里間出來,她已扯下胡子,擦淨一頭面粉,洗好了臉,回復一張清秀的容顏。
阿溜也不說「這里才是我家」這類話了。事實既定,他能說的就是︰「你也來。」
「王爺是找我去,但我不會進王府。」荊小田在桌前坐下來。「你們父子再相聚,你得開始過新生活;不,應該說是延續你五歲以後的生活。你可能需要重新適應,但絕不是回頭找我,再依賴著姊姊來照顧你、幫你解決問題。」
阿溜抿著唇,低頭看桌子。
「阿溜,你爹很想你們。」荊小田又道︰「他這幾年一直在找你們,他從來沒放棄希望。瞧,八哥哥才寫信說了線索,他就親自趕來了。」
「你也該回去掃母親的墓,祭拜祖先。」荊大鵬也道。
「听說你還在王府的時候,爹娘很疼你,教你讀書識字,陪你一起玩耍,可惜你都忘了。」荊小田輕輕模他的頭發,柔聲勸道︰「回去看看,或許能想起些什麼。」
他們兩個勸他的道理,阿溜都知道;而王爺給他時間,耐心等候,這番用心他也明白。只是,他一定得先弄清楚小田的去向,他才能放心走。
「你如果不去,你要做什麼?嫁給這只大鳥?」
「我不嫁他。」
「嗯?」荊大鵬出了聲,很不以為然。
「你不嫁他?他哭著求大夫救你耶,賞個臉給他吧。」
「嗯哼?」荊大鵬臉皮很熱,瞪向了阿溜。
荊小田下定決心,事情得攤開來說清楚,否則再跟他陷下去,只怕會苦了芙蓉。
「荊捕爺你待我好,我是明白的,可是……我不能跟你成親。」
「為什麼?」
「你不知道芙蓉喜歡你嗎?」
「啥?」
不只荊大鵬詫異,連阿溜也瞪大眼楮,甚至毛球和七郎也看了過來,宋劍揚眼神變黯,吳侍衛則是笑著輕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