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妃秘史 第七章 激勵起了大轉機 作者 ︰ 千尋

李萱在擦桌子,利用忙碌來遺忘那個遲到三年的訊息,很傷、很痛、很割人心,但那一刀也夠狠,一口氣切除壓在心頭上的那顆惡瘤。

她還以為二皇子只是不喜歡自己,還以為只要她釋出善意,他們將會過得幸福,而原來……不是不夠喜歡,而是憎恨,恨得想將她除去。

其實認真想想,早有脈絡可尋,二皇子對感情執著,他重情重義,他曾經說過今生今世只願求得一齊心女子,定不教她受罪于嫉妒。

何況她怎不明白,他有多麼痛恨被安排。

小時候,信王爺安排最好的師傅給他,結果他書念得敷衍,全然不在意糟蹋自己的天分,若不是她這個小小神童出現,激發他的競爭心思,他的課業怎會突飛猛進?

在未允下兩人婚事之前,他疼她寵她、喜歡她,一有機會就把她打扮成小子帶她出門,給她買糖葫蘆、買果子,慷慨地買下所有她喜歡的東西,那時候啊,她過得多幸福。

偏生那個婚事,離間了他與她,皇後娘娘眼底的大義,在他心底是強逼,二女共事一夫,更是他無法忍受的痛苦,然後惡性循環,一步步走到眼下的狀況。

李萱自問,整件事她沒錯嗎?不,她有錯。

她那樣懂周旭鏞,那樣了解他的脾氣,卻還企圖順應著安排迫他娶她,就是大錯特錯。今天這番遭遇,她半點不冤。

心隨意走,她迫著自己念頭翻轉,她強行把心頭委屈卸下,她說服自己與周旭鏞本就是無緣無分的兩個人,怎能計較誰又辜負了誰。

總之,全是她的謬誤,她承擔,然後從此丟棄對他的情感,落得一身輕松。

只是誰都沒料到,五皇子說出那個教人痛得心碎的真相,竟是解除她多年桎梏的契機,也好,從此連怨、連恨、連放下都不必。

雖然李萱還是不明白,那日周旭鏞為何會突然出現于永平宮?難道是因為……她再不是他的包袱,他松下戒備,又可以像小時候那樣真心待她?還是因為心存愧意,試圖要彌補過去?

李萱深吸氣,又逼自己笑,她知道,逼久了那個笑就會益發自然真誠,越能說服別人。

反正不管二皇子心里想的是什麼,于她都不重要了。接下來,她該想的是如何討好五皇子,如何讓他同意送自己出宮,她很想去那個可以養雞養鴨,靠自己雙手生活的梅花村。

她抬起頭,深吸氣,把臉上的笑弄得更自在愜意。

真好,不心酸不心痛,真正的放下、再無半分委屈;真好,不在意一個男人,連靈魂都輕松幾分。

輕哼著不知名的曲調,李萱的動作輕快,跪到地上一寸一寸地擦著地板,她擦得用力,像是在擦拭自己的心似的,彷佛這般日復一日地擦著,總有一天她渾沌的心情將和這片地板一樣,會讓她擦得光可監人。

屋外,周敬鏞、周旭鏞不敢置信地互望一眼。

她竟然在笑,還笑得那樣開心?

周旭鏞進屋,走到她跟前,繡著青雲的皂靴進入她的視線,李萱微微一頓,仰頭順著那身錦衣玉袍緩緩往上,在接觸到周旭鏞的目光時,心微嗆。

沒事的,她已經不在乎他!

兩句提醒,李萱放下抹布,緩慢起身將水盆挪開,站直身子,這才發現周敬鏞也來了。

「恭親王、靖親王。」她垂眉屈膝,卑微得一如宮婢。

周敬鏞走到她面前輕拍她的肩,柔聲道︰「煜鏞不懂事,這些日子要委屈你了。」

她退開兩步,避開他落在自己肩上的手掌,輕言道︰「多謝王爺好意,奴婢在這里過得很好。」

她這態度是拒絕?拒絕他們的善意?周旭鏞皺起濃眉。

「宮外我有一處宅邸,若是你願意搬到那里,有人會照顧你。」周旭鏞隱忍,拉起她的手腕。

李萱的目光挪往周旭鏞臉龐,果然,只要斷絕非分想望,他便願意待她寬大。

可惜,他不明白女人的驕傲,要,就愛得徹底、愛得淋灕;不要,就連藕斷絲連都不必,剔除掉想愛的心,她再不肯牽牽絆絆、不干不淨。

她一根一根扳開他的手指頭,收回自己的手。「不勞靖親王爺費心,奴婢在這里很好。」

「你這是在同我生氣?」凝眉,他深邃的眸子里,有她不理解的情緒。

「奴婢不敢。」

「或者你……想要搬進靖親王府?」這話是試探,試探自己在她心中還有多少分量。

李萱苦笑,好不容易才拋棄呢,他怎又一扯二扯、扯出她的心酸。她抿緊嘴唇,試圖淡然。

「怎麼能呢,天作孽猶可為,自作孽不可活。人豈能一再犯錯?過去是奴婢看不懂情勢,以至于心存非分,如今萬望王爺大人大量,原諒奴婢不懂事。」

一番話說得周全圓滿,可卻激得周旭鏞臉色鐵青,她把過去當成一場「不懂事」,當成「天作孽猶可為,自作孽不可活」?

他尚未回話,周煜鏞先一步在小瓶子的陪同下進屋,冷眼將三個人輪流掃過一圈,撇著嘴角,斜靠在牆邊,那表情似挑釁又帶著幾分張狂,他兩手橫胸、眼角含笑問︰「李萱,你想跟二皇兄走嗎?抗旨的後果,你能承受?」

如果能夠抗旨,李萱會堅持出宮,如果她心懷怨懟企圖害周旭鏞,她就會跟著他走,但是……她早已變得膽小,冷宮歲月讓她學會別往刀口上撞。

于是最終,她乖乖地待在永平宮。

不過,皇帝待她還不壞,不管理由是為了補償她或周煜鏞,總之賞賜下來了不少好物,而周煜鏞心高氣傲,看都不多看一眼就讓人把賞賜給搬進她屋子。

李萱挑了金銀等物、打包收妥,為日後出宮預備著。

她把布匹挑出來,選了合適的裁布制衣,繡荷包帕子,她也選了兩匹青色雲紋布料打算給周煜鏞裁兩身新衣,倒不是看他沒什麼好衣服上身,只是想著若能打好兩人關系,或許他會願意幫自己一把。

現下她和周煜鏞……算是怎麼回事呢?李萱也說不真確。

不知道是不是獎勵她兩度沒順了周旭鏞的心願,他居然對她寬懷起來,不但撥了兩個宮女沉魚、落雁給她,還允許她到書房里挑書。

雖然他仍然經常出言尋釁,仍以惹惱她為樂,可別的不行,說幾篇大道理鎮壓鎮壓他的嘴皮,讓他鳴金收兵倒也不是難事,只要在他怒極動起手來之前見好就收……

總之,三番兩次後,李萱已經慢慢學會在周煜鏞失控之前停止戰爭。

日子順順利利過下來了,日夜相處,李萱多少看得出來周煜鏞對周敬鏞、周旭鏞有心結。

不,這樣說並不公平,他是對整個後宮、整個天地都存了心結,他喜怒不定、孤傲難馴,還有些殘忍暴、任性乖張。

他一個不稱心就會張狂地發飆,會虐打宮女太監,他痛恨陽光,他喜愛陰暗,他不許永平宮里出現笑語。

他說︰「我就是喜歡看別人被折磨、被羞辱,喜歡別人因為失去而自憐自卑。」

他說︰「我就是喜歡別人妻離子散、家庭破碎。」

他說︰「你不準笑、不準幸福,不準把日子過得舒心,那會令我礙眼。」

他說出來的話很變態,可說透了,他不過是在追求殘酷的滿足感,然而在發泄過程中也難掩他自身的淒苦,這樣的他讓李萱提不起恨意,反倒是油然升起同情。

比較讓李萱為難的是周旭鏞的態度,他時常過來,在周煜鏞一副似笑非笑的眼皮子底下見她,他總是送來東西,一些她用不著也沒有心思用的物件。

她並不樂意見他,不管他是因為罪惡感或者想待她一如過去,都不願意。但他是王爺,連永平宮的主子也阻止不了他的拜訪,她能說什麼?

皺起細細的柳眉,她放下手中書本,凝目望向屋外。

屋子瑞安靜得過分,偶爾有幾聲雁鳥淒涼地鳴叫,風掃過樹葉沙沙作響,日光傾泄,透過窗欞落在地上,形成淡淡的影子。

李萱看一眼坐在桌邊描花樣子的沉魚、落雁,忍不住笑了,她們兩人樣貌普通,沉魚皮膚微黑,落雁嘴略闊,雖稱不上丑陋,但宮里挑人都是選些頭腳整齊、樣貌適眼的,相比之下,她們的樣貌就略略……

她們這般長相竟讓周煜鏞惡意地取上沉魚、落雁這兩個名字,不管走到哪兒,都遭人嘲笑,可也沒見她們有半分火氣,只會憨憨一笑。有時想想,她們手腳雖有幾分粗笨,卻是個實心地的,沒什麼野心,只一心一意想平平安安待到二十五歲、攢夠銀子放出宮去。這樣的人被分派到永平宮,也不是壞事。

把書擺在榻間,李萱起身。

「公主,你要做什麼?」沉魚走到她跟前,笑眯兩只小眼楮。

「我去做幾個菜,說不定五爺會過來這里用飯。」

「我去給公主打下手。」落雁放下筆也跟著上前。五爺吩咐過,要小心看著,不可以讓靖親王把公主給帶走。

「一個跟我去、一個留著吧,如果五爺過來,至少有人遞茶倒水。」

「我去吧,我的手腳伶俐。」沉魚急急毛遂自薦。

她哪里手腳伶俐,她不過是討厭做繡活兒,可李萱沒戳破,讓落雁留在屋里,領著沉魚到後面小灶房做午餐。

對于廚藝,李萱很有幾分天分,她遺傳了母親秀娘的巧手,也得到她幾分絕學。

永平宮的小灶房本無人使用,李萱來了以後便據為己用。

平日里,他們吃的是御膳房送來的吃食,只不過周煜鏞雖然是皇子,因不受皇帝看重,再加上永平宮本就位置偏遠,每回飯菜送來不是晚了,就是冷硬得讓人難以下咽。

李萱發現灶房後頭有塊荒廢的菜園,爬滿絲瓜藤還有一堆野菜,沉魚家里務農,她自告奮勇把菜圃略略整理後,她們便有了吃不完的絲瓜和蔬菜,李萱又托小太監買來幾只雞鴨養著,有菜有蛋,生活越過越舒坦。

上回,周煜鏞見到又是滿桌冷食,肉上面還浮著一層肥油,一個火大把桌子給掀了,滿肚子火氣想過來找李萱發泄一番,沒想到卻見她和沉魚、落雁圍著桌子吃著熱騰騰的飯菜,還有說有笑,歡樂暢快。

這讓他更生氣了,憑什麼她們的日子可以過得這般舒坦,他板著臉進屋,本想把她們的桌子也給掀了,可是敵不住饑腸轆轆,他奪過李萱的碗筷,坐下來把滿桌子菜肴一掃而空,自那之後,他三不五時便會過來贈飯吃。

自己開小灶,要炭、要米、要油鹽醬豆類,落雁不時得去同小太監們周旋,開銷雖然大了些,但李萱認為值得,周煜鏞那麼難討好,現在有了門路,她哪能不卯足勁,盡全力套好關系?她相信,人心是肉做的,等到他們再多建立幾分情誼,她向他提出宮想法便不難了。

李萱燙一個青菜、悶熟一碗絲瓜,再蒸幾顆咸蛋,當她們將菜端進屋里時,卻發現里頭坐的不是周煜鏞而是兩名不速之客。

她忍不住在心中哀嘆——久違了,月屏公主與婉清姑娘。

周月屏至今仍未婚配,江婉清卻已經許給三皇子周勍鏞為側妃,周勍鏞成親後便出宮建府,但江婉清為了對付三皇子妃,提升自己在王府中的地位,不遺余力地討好淑妃和周月屏,經常遞牌子進宮。

站在門口,李萱猶豫不已,她早就明白離開冷宮難免要面對一些人,不管是喜歡或不喜歡。因此她足不出戶,企圖求取幾分安寧,卻沒想許多事便是自己不招惹,也會自動送上門。

李萱將托盤放在櫃子上,垂眉斂目走往兩人面前,屈身一福,低頭輕道︰「月屏公主、側妃娘娘。」

「看來高高在上的懷玉公主還記得咱們呢。」周月屏嗤笑一聲,滿眼陰厲。

李萱沒理會對方的惡意,她不想惹事,只想趕緊把這兩尊大佛送出去,她給沉魚、落雁使了眼色,她們雖遲鈍也知道來者不善,急急忙忙出屋去討救兵。

見李萱久久不吭聲,江婉清揚起聲調說︰「看來在冷宮關上幾年,倒是關出幾分規矩。」

李萱淡淡笑著,她不會為這樣的言語而生氣,以前她的清高是面具、是刻意裝出來的,現在則是已經刻進骨子里,尋常人哪有本事惹怒她。

何況她明白,她們那是心虛,底氣足的人根本不需要靠貶抑別人來提升自己。

她的微笑看進周月屏眼底,引發她一股無名怒氣。「你在笑什麼?」

「沒有,只是見到公主和姑娘,心里頭高興。」

「看見我們你高興?可惜看見你,我們卻開心不起來。」周月屏轉身,翻了翻桌上的書冊,譏諷地對江婉清說︰「瞧,人家果然是神童、是才女呢,一出冷宮便迫不及待重拾書本,怎地,想進國子監不成?可惜啊可惜,那里再沒一個二皇子給她撐天。」

李萱靜望她們,波瀾不興的臉龐上唯有淡然笑意,她明白對方的心眼小,芝麻大的事也會看得如泰山般重,眼前她只能盡力不讓對方挑毛病,免得遭泰山壓頂,那才是真倒霉。

江婉清瞪向李萱,視線定在她臉龐那道傷疤上,她不明白,李萱明明已經變成丑陋女子,憑什麼還可以如此自信?

這是她最礙眼的地方,以前她名不正言不順,不過頂了個公主名號,討得皇後的開心便心高氣傲。如今沒有皇後可依恃,名聲臭了、容顏毀了,皇上又把她放在五皇子房里,這舉動擺明她早已不受待見,而她明明只是一個什麼都不是的人,憑什麼有如此態度?

所以她們討厭她,越來越討厭,討厭得不刨她兩下,心底就不痛快。

「懷玉公主,你大概不知道你進冷宮之後,靖親王就迎娶王妃進門,沒有你在中間糾纏不清,人家小夫妻感情可好得呢。」江婉清得意說道。

李萱不接話,微側頭看著掌心上的粗繭,依舊笑得雲淡風輕。

「二皇嫂性子溫和親切,連父皇都夸獎呢,去年淑妃娘娘生辰,她花好幾個月時間繡的觀音圖,連皇上都說好。」周月屏接話。

「可不,人美心巧,這樣的人才配得起靖親王,不像某些人啊,仗著幾分顏色就以為自家的染坊天下無雙,也不想想那骨子里流的不就是賤民的血嗎?」

「你沒見那薔薇再怎麼裝腔作勢,終究學不來玫瑰的高貴。」

「怎能不裝呢?難得呀,猴子冠上個公主頭餃,也會比蓮花指呢。」

周月屏與江婉清一搭一唱說完,兩人掩嘴大笑。

「可不是嘛,還以為穿上衣服就成公主了呢,旁人分不清,咱們這些知根底的還能不明白?」

她們一人一句說得好不盡興,李萱卻沒把她們的話听進去。她們說得興頭起,李萱卻是一副無關痛癢的局外人模樣。

李萱置身事外的態度讓等著看好戲的兩人漸失笑容,她們越是諷刺,心中的怒火越是熾盛。

是怎樣?她到現在還以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仍然不把人看在眼里?

轟地,怒火蹭上腦門,江婉清一掌拍在桌上,「你那是什麼表情!」

難得地,周煜鏞帶起笑意,微跛的腿輕快起來。

光是背影,也能輕易教人看清楚他的快樂,跟在他身後的宮人互視一眼,雖沒交談卻也忍不住腳步歡快。五爺啊,就要出頭天了呢!

前幾日,李萱和周煜鏞又對上了,周煜鏞要她乖乖听從他才有好日子過。

怎知李萱卻說︰「憑什麼?」

周煜鏞一听,臉色白得像鬼似的,嚇得永平宮里的下人以為他又要對她動粗了,沒想到他只是冷著瞼、眼底冒著火,卻什麼動作都沒有。

李萱又說︰「憑什麼你什麼事都不做,就能得到別人的看重?那麼,那些戰戰兢兢、每天為前途拼搏的人算什麼?」

兩人的爭執經由小瓶子之口傳到周旭鏞耳里,一整天,他眉開眼笑,快樂得近乎張揚。

開心,是因為她一如記憶中的模樣。

因此,听說五弟後來上了奏折,周旭鏞便悄悄地動了點手腳,讓皇帝看見他的奏折。

「主子,您也同小瓶子說說,什麼事這麼樂?」小瓶子走上前,在周煜鏞耳邊說著。

周煜鏞拉彎嘴角,揚揚眉毛,眼底的孤傲被喜悅取代,他被父皇夸獎了!

那日他與李萱爭執,當晚徹夜輾轉,她的話在耳際翻來覆去,他一個激靈翻下床,沒讓人進屋子伺候,自個兒磨了墨,洋洋灑灑地寫下一大篇鹽稅法提綱。

墨汁方收干,他就將奏折給遞上去,他壓根兒沒想過父皇會看見它們,他只是想同李萱賭一口氣——看吧,我做什麼都沒用,沒有一個皇後娘親,沒有父皇看重,我什麼都不是。

他把對鹽稅的看法寫成折子呈給父皇,原是打算用那件事掐死她的話,讓她明白天底下的事不是想做就能做得成,這世界上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世間不是只有光明磊落,更多的是黑暗污濁。

可……誰知道,父皇會當著所有大臣面前夸獎他,說他有見識,還要他回去準備準備,五日後到御書房,同幾名輔國大臣共商他所提的鹽稅法。

他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驕傲過,當所有人的眼光集中在他的身上時,他的晦澀褪去、自卑離席,第一次,他抬頭挺胸,覺得自己是個名符其實的五皇子。

這該歸功李萱。

雖然周煜鏞並不那麼樂意承認,但事實不會因為他的忽略而改變。

過去兩個月,他討厭她、厭煩她,甚至時不時向她尋釁,偶爾還出現想要對她動手的張揚怒氣,可她總是一臉平靜,文風不動地回他一篇大道理,令他不服氣、企圖抗辯,卻在靜心下來認真思索後,不斷重復想起,第一次到她屋子吃飯的事——

那日端來的飯菜冷了,浮上一層惡心的油,他氣得又發火,摔掉滿桌碗盤,嚇得宮女噤若寒蟬。

小瓶子連忙去把李萱給找過來,她一進門,臉上不帶半分表情,只是低將碎片二拾起,她一面撿一面說話,也不知道是在對誰講,或只是在自言自語。

她說︰「權勢只能嚇人一時,不能唬人一世,有力氣憤怒,不如拿去追求成功卓越。成就是努力來的,不是吼罵來的,輕賤旁人並不能使得自己更顯高貴……」

收拾好碗盤,李萱無視他的怒氣,帶著沉魚、落雁離開他的屋子。

他肚子餓,氣得想找她再吵一架、在她身上發泄怒氣,于是闊步走到她屋前,沒想到見到她和沉魚、落雁正圍著桌子吃飯,不是御膳房做的,是她自己開的小灶。

兩盤青菜、一碗雞肉,分明不是上得了台面的食物,可不知道是不是餓得凶,挑釁的心情在看見那些菜時,他忍不住大步進屋,半句話不說地搶下她手中的半碗飯,掃光滿桌菜肴。

李萱不語,只是偏著頭靜靜看著狼吞虎咽的他,臉龐上帶著溫暖笑意,像看個孩子似的。

見他餓得緊,她又和沉魚轉進小灶房燙了蔬菜,弄來一盤炒蛋。

他得了便宜還賣乖,譏笑她,「什麼時候懷玉公主變成廚子?」

她沒被他惹毛,眼角含笑,回望他,「是庖丁就讓他去解牛,是伯樂就讓他去相馬,是魯班就讓他去弄斧,是高祖就讓他去治國,人本該盡其一身才能,為自己、為旁人做點事,我善廚藝就別浪費功夫,不管這工作是高貴或低賤……」她說了一大篇後,頓了頓,問他,「至于你,除了做五皇子,還想做些什麼?」

她的聲音淡淡的、柔柔的,沒有半分強迫人的口吻,但就是會讓人把話听進耳里、記入心底。

他性情孤癖又反骨,分明把她的話听入心,分明覺得她的話有道理,卻還是忍不住冷嘲熱諷。

他說︰「一個動彈不得的人能做什麼?一個充滿不幸、處處受挫的人,能夠做什麼?」

李萱沒有露出半分嘲弄,只是眼神中有讓人厭恨的悲憐。

半晌,她輕緩開口,像是怕嚇著他似的。「受挫是好的,它會加深你對生活的理解;磨難也是好的,它會讓你對成功的內涵更加通透;不幸也非壞事,它會讓你對這個世間的認識更成熟。而你,從來不是動彈不得的人,你還有腳,雖然它不如旁人的利落好使,但一樣可以帶你暢游天地,它影響不了你聰穎的腦子,改變不了你的雄心壯志,除非……」

「除非什麼?」他冷眉問。

「除非你的心讓那些你不在乎的人,用惡毒言語所蒙蔽,除非你相信自己動彈不得,做任何事只會失敗受挫,那麼你將漸漸地變成他們想要你變成的那種人——無用、頹廢又自輕的男子,最終你將順遂了敵人們的心意。」

「話說得容易,如果是你,你能不在乎別人的批評?」

她莞爾一笑,說︰「很難,但我會努力無視他們,因為我明白,一匹英勇的奔馬,絕不會因為被蒼蠅咬了幾口而羈絆住它的腳步。」

他與李萱的相處就像這樣,他是把槌子,她卻是團棉花,他使盡全身力氣敲打仍打不出她的忿然,只打出自己一身無奈。

那日之後,他並沒有改變什麼,只是偶爾反復思索她的話,而她也沒有逼迫他,每日還是過著同樣的生活,看書、做針線、煮菜,不同的是,他繞到她屋子里的次數越來越多。

然後不知不覺間,他開始在她身邊讀書寫字,開始在她屋里吃飯。

他們是朋友嗎?

並不是,她于他而言還是個討厭的女人,還是周旭鏞硬塞到他身邊的垃圾,他討厭她,卻沒辦法否認……他喜歡李萱身上散發出來的恬淡氣息。

他很喜歡用惡意的口吻,在她發呆時說︰「你在想著二皇兄嗎,別傻了,人家和王氏感情好得很,你想破壞?沒門兒。」

他想激得她張狂,可李萱卻眼含笑意地反問他,「人非要沉浸于一段美景,不斷回味咀嚼,百般纏綿才行?」

「你敢說,你已經放棄那段美景?」他咄咄逼人。

「何來放棄?那番美景從來就不是我的。」

然後她低下頭繼續看書,他轉開眼楮,發現站在門外的周旭鏞。

二皇兄臉上說不清是什麼表情,他厘不清皇兄的想法,只見他靜靜地看著低頭的李萱,須臾後離開,二皇兄沒跛,但腳步卻帶上沉重。

他看不透李萱,更看不透二皇兄,不明白他們演的是哪一出,但自從那次之後,他再沒有在李萱面前提起過二皇兄。

刺傷她,他已失卻起初時的快樂。

他想過也許有朝一日,自己不再那麼討厭她,他們或許可以……

拉開嘴角,周煜鏞加快腳步往李萱的屋里走,他要告訴她,除了做五皇子,他確實還能夠做些什麼。

沒想到,人未至,他先听到江婉清發怒的聲音。

李萱抬頭,發現江婉清與周月屏滿臉怒容,無奈輕喟,「對不住,我分神了。」

「你這個下賤的丑八怪,別以為父皇把你給了五弟,你就會變成真正的皇家人,還早得很呢,五弟得為皇後娘娘守孝三年,到時你已經人老珠黃,就算他是個跛子,好歹是個貨真價實的皇子,豈能配你這個又老又丑的賤婢。」

李萱沒反駁,點頭輕聲道︰「多謝公主提醒。」

周月屏沒想到她竟會是這樣的反應,她的惡毒像石頭丟進大海似的,激不起半分浪花,這讓她更抑郁了,一腔怒火不知該往哪里發泄,她恨恨地抓起手中杯子就要往李萱臉上摔去。

「住手!」周煜鏞進門,滿面怒容。

周月屏回頭,她豈會把周煜鏞看在眼底?她的母妃可是執掌後宮的淑妃,很快就要成為皇後的人呢!看著周煜鏞的怒容,她揚起尖刻的笑意,連他也被李萱收服了?

哼,她把杯子往地上一砸,啪!杯子碎了一地。

「你、你居然……」

「我為什麼要住手?叫你一聲五弟是看重,說透了……你母親是什麼身分哪?」她搶下話,仰起鼻子冷哼一聲。

明明白白的看低,清清楚楚的貶抑,這口氣周煜鏞哪里吞得下去。

周月屏成功地激怒周煜鏞,他沖上前,揚起手就要往周月屏臉上落下巴掌。

李萱不願事端擴大,抓住他的手腕拼命阻止,可周煜鏞已經失去理智,哪肯罷手,他大手一揮甩開李萱,抓住周月屏的手腕,不輕易放過她。

江婉清見狀沖上前來攔,可她畢竟是女子,哪有周煜鏞的力氣大,幾個拉扯後她被摔到牆邊,跌倒時撞翻茶幾,上頭的花瓶掉下來又砸出滿地碎片。

周煜鏞並不打算息事寧人,掄高拳頭,眼見就要闖禍。

情急之下,李萱揚言,「你何苦呢,何苦跟著跳梁小丑繞圈圈,你是心高氣傲的五爺啊。」

幾句話,李萱止下周煜鏞的動作,卻沒想到這些話狠狠地勾起周月屏的滿腔怒濤。

一個冒牌公主居然說她是跳梁小丑?!有沒有搞錯?那賤婢的爹娘是給人提鞋駕車的,竟譏諷她這個淑妃唯一的獨女、高高在上的金枝玉葉是小丑?

這會兒就算周煜鏞肯放過周月屏,周月屏也絕不肯放過李萱了。

她恨恨沖過來一把抓起李萱的頭發,飛快往她的臉上甩去一巴掌,轉眼間,李萱臉頰浮上五根鮮明的指印。

周月屏還不解氣,腳一踹,把李萱踹倒在地。跌倒時李萱下意識用手去撐,不料一陣刺痛傳來,她這才發現地上的破瓷扎進了她的掌心,抬起手,鮮血順著她的手往下滴落。

事情在瞬間發生,屋里一片紊亂。

「你這個賤人,二皇兄不要的垃圾,別以為誰可以護得了你,不過是一個跛子,我還不放在眼底……」

周月屏不肯住手,她死命揪住李萱的頭發又吼又鬧,不管周煜鏞的拉扯,對李萱拳打腳踢,一心想毀掉李萱那張讓她滿心憤懣的臉。

「很好,我倒要看是誰才能讓你放在眼底。」

冷峻的聲音傳來,怒叫聲戛然終止,眾人停下動作轉身,發現周敬鏞和周旭鏞站在門口,他們的臉色嚴厲冷肅,像寒冰似的。

周月屏心頭一凜,吶吶松開李萱的頭發。

趁著宮女進屋收拾,周敬鏞在教訓周月屏與江婉清同時,李萱悄悄轉進寢屋,拿出傷藥為自己包扎傷口。

她先用針尖將碎瓷從傷口中清除干淨,咬牙忍痛,再將手掌心放進盆中,用清水洗淨。

她說服自己對疼痛的容忍力已經高度了不少,然後緊咬下唇,雙臂微微顫栗,將手泡在盆中,緊閉上雙眼,她必須找一點話來激勵自己。

「不怕,高山寒土終使蒼松翠柏更加挺拔,司馬遷受宮刑,文章方能字字珠璣、創造出史記,岳飛十二道金牌須命,卻遮掩不去他一片赤膽忠心,生于憂患、死于安樂……」

這話說得咬牙切齒,把自己弄得像岳飛、司馬遷似的,周旭鏞走進李萱屋里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幕。

恍惚間,他回到從前,好像她還是那個十二歲的小丫頭,而自己是十六歲的少年,每次闖禍了、不如意了、怕被修理了,她就要悶著頭念上一大篇似是而非的道理,听得旁人想笑,再大的火氣也消失無蹤。

那時他是怎麼做的?他會把她抱緊,一次又一次重復說著︰「萱兒不怕,二少爺在,誰欺負你,我去給你討公道。」

他喜歡這樣做,喜歡她小小的、香香的、軟軟的身子貼在自己懷中,喜歡哄她、哄出甜美笑容。

如果不是那盆清水中融出血紅,他會忍不住笑出聲的。

看著李萱發抖的肩背,周旭鏞下意識地上前,還沒搞清楚自己想做什麼時,手已經自動自發一把將她拉進懷里。

「萱兒不怕,二少爺在,誰欺負你,我去給你討公道。」

萱兒……好久沒听見他這般叫喚自己,幾句熟悉到不行的話,讓李萱紅了眼眶,一份鋪天蓋地的溫暖從頭罩下來,教她不自覺地沉溺。

頓時,她忘記要謹守本分,忘記該保持距離,忘掉身後的那個人早不是她的二少爺,忘了她與他……早已失卻過往情分。

然而,她並沒有允許自己沉溺太久,回過神,她抬眼對上他緊蹙的濃眉。

唉,她又一次自取其辱。她啊,到底要走到什麼地步,才能徹底將他自心底刨除?

怎麼在冷宮里口口聲聲放下的東西,一走出冷宮便不算數?

她該認錯的,但抱歉兩字怎麼都吐不出口,咬牙,她痛恨自己。

「煜鏞已經讓人去請太醫。」看見她的懊惱,他柔聲說道。

「不必,只是小傷。」

她飛快轉身對他,兩道柳眉擰扭成團,發狠似的拿起桌邊的燒酒澆入傷口,一陣撕心裂肺的痛,痛得她忍不住倒抽氣,她死命咬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看見她受痛,他扳過她的身子,按捺不下滿月復怒濤,一把抓起她的手,怒問︰「你耍什麼任性?」

她沒因為疼痛而落淚,卻因為他嚴苛的話,鼻間涌起酸意。

耍任性?開什麼玩笑,她有什麼資格任性、憑什麼任性?他不知道任性是要有條件、有背景、有仗恃的嗎?

李萱咽下委屈看他一眼,抽回自己的手,低下頭不搭理他,咬牙再澆一回水酒,然後迅速擦干傷口,用干淨的布條替自己包裹好傷處。

不在意,她不斷告誡自己,她不在意的!他愛怎麼想都與她無關,他早已不是她的二少爺。

旭鏞見她不理會自己,一把握住她的肩頭,將她整個人轉過一大圈、面向自己。

她倔強低頭,把視線定在腳底下,打死不肯抬眼望他。

「看我!」他命令。

李萱不耐煩地甩開他的手,退一步、退兩步,直到退至牆角邊才抬頭正眼迎視他。

她才不想解釋,但那口氣卡在胸口,心翻騰不休,不說出口,她心頭痛。

「王爺弄錯了,奴婢在冷宮向來是這樣處理傷口的,若是非要等到太醫大駕光臨,怕是手腳都爛了,請王爺放心,奴婢不是矯情、不是任性,只是習慣使然。」

李萱幾句話說得周旭鏞的心一緊,眼底隱約閃過寒意。

她抬高下巴,驕傲得像只鳳凰,她的眉宇間帶著倔強,清冽的雙瞳找不到過往愛嬌的柔情,她瘦得厲害,彷佛風一吹便要倒下,她習慣散著發,讓長發掩去臉頰傷痕,明明有著蒼白的臉龐、無血色的嘴唇,她卻站得比誰都挺。

這三年,她是怎麼過的?

「對不起。」他低頭。

對不起什麼?對不起他為了王馨昀將她囚入冷宮,對不起他不在乎她的心情,還是對不起他曾出口的惡毒言語?

哂然一笑,李萱再度武裝自己。「不關王爺的事,是奴婢咎由自取。」

旭鏞還想再說些什麼,周煜鏞已經領了太醫走進門,他看也不看旭鏞一眼,抓著人就往李萱面前塞。

「快,你給她看看,傷口要不要緊?」周煜鏞急聲催促。

太醫替她重新看過傷口後,夸獎了李萱幾聲,說她處理得很好,敷過新藥後再將傷口掩上。

周煜鏞不放心,非要太醫開藥方肯放人回去。

「痛嗎?你別生氣,大皇兄狠狠地教訓月屏一頓,替你出氣了。」太醫一走,周煜鏞拉起她的手,急急說道。

「我沒生氣。」她抽回手,淡然道。

「才怪,她們罵你丑八怪,沒有女人可以忍受這種事,何況還是被比自己更丑的人罵。」他忿忿不平,忘記自己也經常把丑八怪放在嘴邊、三不五時刺她兩下。

李萱失笑說道︰「首先,她們並沒有講錯,我的容貌確實已毀,我怎能因為別人的誠實而憤怒?再者,我雖然改變不來自己的外表,但我可以改變自己的心境,不讓她們的話氣到我。」

「改變心境?又要說鬼話。」周煜鏞輕嗤一聲。

「才不是鬼話,只要把丑八怪當成贊美諛詞不就結了。想想,兩個嬌嬌女出口閉口都是對我的奉承,多麼難能可貴。」

她說完,周煜鏞爆笑出聲,連周旭鏞也忍不住彎了彎眉。

周煜鏞深吸氣,拉起她的手,真誠說道︰「李萱,我要謝謝你。」

「為什麼?」

她想把手縮回來,但周煜鏞不允許,施了力氣把她的手留在自己掌心。

「我把鹽稅法的條子遞上去了,父皇很高興。」

「恭喜。」李萱點頭,早知道他會得到皇上的賞識,他本就是個有才能的,只是被太多妒忌憤懣壓心。

「記不記得,你曾經告訴過我,幸福是什麼?」周煜鏞向二皇兄瞥去一眼。

「嗯,每個人對幸福的定義不同,也許是風塵僕僕回到家中,看見親人的笑臉,也許是屢屢挫敗時的幾句慰言,也許在寂寞深夜的相伴。」

「我終于找到屬于我的幸福,我的幸福是父皇的賞識。」

見他臉上的燦爛光芒褪除了原本身上的陰沉,十八歲的少年本該這般,李萱為他感到喜悅。

「既然如此,就竭盡全力去追求,人要盡最大的努力讓自己活得驕傲、活得快意。」她為他而欣喜。

周煜鏞發現李萱同自己對話時,並未在周旭鏞身上分神,微微的勝利驕傲感興起,孩子氣的他覺得自己彷佛打贏一場勝仗。

相當好,她不在乎二皇兄、只看見自己,天地間終于有人看重他甚于周旭鏞。

「我會的。」他說得信誓旦旦。

周旭鏞被他們刻意冷落著,雖搭不上話,視線卻沒離開過李萱,他和周煜鏞一樣,想听她多說幾句,說那些振奮人心的言語。

周煜鏞不樂意周旭鏞定在李萱身上的視線,他起身擋住。「我們出去吃飯吧,我看見你蒸了咸蛋。」

「菜涼了。」

「沒關系,你做的菜涼了也好吃。」他拉過她的手往外走,故意把周旭鏞擋在身後,他絮叨地對她說八卦。「你猜,為什麼周月屏會上門尋釁?」

「不知道。」

「因為最近京城里傳出一個消息。」

「什麼消息?」她足不出戶,任何消息都傳不進她耳里。

「傳說懷玉公主變得比三年前更美麗,恢復封號後,不知道多少勛貴子弟對你有意思,幸好父皇先開金口把你送到永平宮,不然你可有得麻煩。」

「謠言罷了。」如果他們看清楚她的殘破面容,哪會傳出這樣的話。

「管他是不是謠言,重點是這幾年父皇一直想給周月屏賜婚,可她那副驕縱性子誰忍受得了,好不容易挑到敬淵侯的長子,卻又因為皇後娘娘駕崩得守孝,這一拖便是三年不說,听說那位駙馬爺有意思退婚,想向父皇求你為妻……」

自始至終在後頭盯著兩人看的周旭鏞,緩緩地嘆口氣,嘴角流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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