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海琳?!你是海琳嗎?
尖銳的問話,來自她身後,來自遙遠的過去,猶如利刃穿心,狠狠地刺痛她,剜出鮮紅的血。
她是海琳嗎?
不!她不是,她不是李海琳,不是那個早該塵封于回憶里,燒成灰燼的女孩。
她不是,不是……
春雪急促地走著,高跟鞋踩在濕潤的地面,撞出一陣陣回音,回音繚繞在她耳畔,回蕩于她心口。
她的心怦怦跳,和著逐漸激烈的雨的旋律,交織成一首憂傷的哀歌。
于是恍惚之間,她彷佛又回到過去,回到永遠離不開的夢境里,她走在濕濕冷冷的山林里,尋不到出路。
在作夢嗎?現在的她,是在夢里嗎?為何那股饑寒交迫的感覺又襲來,那晦澀陰冷的絕望又當頭罩下?
「春雪,上車!」
有人喚她,有一道光在迷蒙的雨霧里隱約閃亮。
「春雪,下雨了,你快上車!」
是誰?是誰在喚她?是從何處點亮的光?
她茫然四顧,好一會兒,總算尋到了光源,那是車燈,是一輛很帥氣的白色跑車,車里,朝她焦灼地喊著的人,是杜唯。
她站在原地,傻傻地,不知所措地看著他的人,他帶來的光。
「怎麼了?你發什麼呆?」他嘆氣,下車奔過來拉住她冰涼的手,將她推進車廂。
待兩人都在車廂內坐定,他掏出手帕,擦拭她臉上的雨滴。
她怔怔地領受他的溫柔,一動也不動。
「你還好吧?春雪。」他低聲問。
春雪。
她一凜,身子輕顫。
對了,她是春雪,該是屬于春天的那場純潔的雪。
她是春雪,是春雪……
她深吸口氣,振作精神,接過手帕。「我自己來。」
他打量她,見她神情又恢復一貫的漠然,眉宇微微收攏。「究竟怎麼回事?剛剛那個女人是誰?你們認識嗎?為什麼她叫你……海琳?」
她震了震,心韻乍停,表情卻未變。
他深深盯著她,像是要望進她靈魂深處。「海琳……是誰?」
她垂斂眸,菱唇逸出低語。「海琳是我以前用過的假名。」
「假名?」他訝異。
「五年前,我因為跟媽媽吵架,離家出走到台灣來,我怕自己的行蹤被追到,所以一路上都自稱是——李海琳。」
「李海琳。」他啞聲咀嚼著這名字。
「剛剛那個水果攤的老板娘,就是那段期間,我在南部一間民宿認識的,當時她在民宿工作,我為了練習中文,經常會拉著她陪我聊天。」
「原來如此。」他仍舊盯著她。「那為什麼你要跑來這里看她?」
「你怎麼會知道我來這里看她?」她不答反問。
「是意詩告訴我的,她跟蹤你來到這里。」
她揚眸望他,見他嘴角似是噙著苦澀的自嘲。「所以你知道我向她打听你身世的事了?」
他默然點頭。
她也點點頭,撇過蒼白的臉,對著凝霧的車窗。「我其實不是來找那個老板娘的,只是因為忘不了過去的事,才來到這里。」
「過去什麼事?」
「我不是說,五年前我是離家出走的嗎?後來我爸媽就來找我了,他們好不容易在那家民宿找到我,想把我帶回家,我死也不肯,哪知道後來……」她驀地噎住。
他注意到她雙手緊拽著裙擺,顯然正壓抑著激動的情緒。
某個意念掠過他腦海,他大驚。「難道是那場車禍?」
「……沒錯,就是那場車禍。」她嗓音細啞。「就因為我太任性,逃到台灣來,我爸媽才會為了來找我而發生車禍,如果不是我,他們會在日本……好好地活著。」
淚水,無聲地順著她頰畔滑落。
杜唯凝視她梨花帶雨的容顏,直覺地伸手想安慰她,卻在即將踫觸到她時,又遲疑地收回。
「我想回去了。」她幽幽低喃。
「好,我們回去。」他坐正,雙手握住方向盤,發動引擎。
她听著那低沉有力的引擎聲,用他借給她的手帕掩住自己哭泣的容顏,任誰看到都會以為她正強忍悲傷吧!
誰能看到,她美麗的唇正銳利地割開一道冷笑?
相當感傷的故事。
但她以為,他會毫不懷疑地相信?
杜唯默默開車,一面在腦海里玩味。
就算她是為了緬懷自己去世的父母才去水果攤窺探那位中年婦人,那也無法解釋為何她看到那婦人遭丈夫打罵時,臉上閃現的驚恐,也無法解釋婦人對他動手動腳時,她那備受屈辱的表情。
她很在乎那個賣水果的老板娘,而他會設法找出真正的原因。
他不會允許,有人憑借著精妙的謊言潛進這個家,奪走本該屬于他的一切……
雨刷辛勤地刷過車窗,發出單調而規律的聲響,杜唯手指逐漸扣緊方向盤,指節泛白。
看來他有必要找個時間再度造訪水果攤,跟那個老板娘好好談一談。
「下禮拜六的事,杜唯跟你說了嗎?」
當晚,吃過晚餐後,顧長春將春雪喚進房里,一見到她便開門見山地問。
她愣了愣。「什麼事?」
「就是下禮拜六,我想在家里辦個Party,介紹你給大家認識。」
她胸口一震。這意思是……
「沒錯。」顧長春彷佛看透她腦中思緒,嘴角一扯,要笑不笑地說道︰「我打算讓你在那天認祖歸宗,讓你冠上顧家的姓。」
她心韻加速,呼吸亂了調。「這算是宣布我成為顧家的繼承人嗎?」
「這個嘛。」顧長春捏握下巴,有意吊她胃口。「這得看你後續的表現了。」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我雖然讓你冠上顧家的姓,但要是你沒法表現得讓我滿意,我隨時可以在遺囑上收回你的繼承權。」
「我懂了。」她面無表情地頷首。
也就是說,這老人打算玩貓捉老鼠的游戲,時時刻刻懸著她的心,不會讓她好過。
對自己的孫子,他也是同樣的玩法嗎?
春雪深吸口氣,雖然一再在心內警告自己不該冒犯這個自視甚高的老人,仍是忍不住揚嗓。「那杜唯呢?」
「杜唯?」顧長春一愣。
「你確定要剝奪他的繼承權嗎?」
「你!」老人震懾,臉色霎時鐵青。「你都知道了?」
「對,我知道了。」她堅定地迎視他嚴厲的眼神。「你真的確定不許他認祖歸宗,讓他這輩子都當不成顧家人?」
「他不配!」顧長春像被刺到痛處,氣得渾身打顫。「就憑他媽那樣低賤的出身,他想進我們顧家的門?!我呸!」
老人話說得絕情,不知怎地,春雪覺得這話似是沖著她來的,心口隱隱地裂開,淌著血。
「你就這麼……討厭他?」
「沒錯,我討厭他!」
「既然如此,你干嘛還讓他進公司工作,還讓他住進這個家?」
「他進公司,是因為他爸留給他百分之五的股份,他會住進這個家,是因為我覺得多一條看門狗也不錯。」
看門狗!春雪驚顫。「你一定要這樣對他嗎?」
「怎麼?你有意見?」顧長春銳利地冷哼。「你可別告訴我,你寧願把自己的繼承權讓給他!我看得出來,你這女孩雖然年輕,卻很聰明也很有野心,對吧?」
她的確有野心,老人說得一針見血。
春雪迷蒙地尋思,忽地笑了,清冽悅耳的笑聲宛如冰刃,剜割她自己的心。
好冷,好痛啊!她持續地笑著。
顧長春沒料到她會這樣笑,錯愕地瞪著她。
她緩緩止住笑聲,凝睇顧長春,半晌,揚起清甜的嗓音。「我如果有野心,也是遺傳你的,你說對不對?外公。」
他震住。「你說什麼?」
「我說,我的野心也是遺傳自你。」
「不是,是你剛剛叫我……」顧長春雙手緊抓著輪椅扶把。「你剛叫我『外公』?」
「是啊。」
他不可思議地瞪著她,好一會兒,長長吐一口氣。「你……終于肯叫我了。」
她听出他話里的欣慰,淺淺一笑。
她知道,老人家一直在等她開口喚他的這天,而她也有意以此作為討好他的武器。
看來,她的作戰策略成功了,顧長春可是難得用這般充滿感情的眼光看人。
而他彷佛也察覺自己過分激動,頗感到尷尬,咳嗽兩聲,裝酷。「早就該叫了,真不曉得你以前跟我耍什麼脾氣,哼!」
「是我的錯,對不起,外公。」她乖巧地又喚一聲。
顧長春听了,眉飛色舞,哈哈大笑。「你這丫頭也挺識相的嘛!我一說要讓你認祖歸宗,你就懂得乖乖巴結我了,意詩要是有你一半聰明,我早就立她當顧家的繼承人了!只可惜那孩子滿腦子裝的就是稻草,傻呆呆的,連信寬都不中意她……」
「外公!你說這什麼話?」一道嗔惱的嬌嗓忽地揚起。
房內兩人都是一愣,同時望向聲音來處,沈意詩不知何時來到門口,一臉不悅。
「好歹我也一樣是你的外孫女,你怎麼可以只偏心春雪一個人?還嫌我笨?太過分了!」她恨恨地跺腳。「還有,高信寬哪有不中意我?他明明就喜歡我!」
「他喜歡你?」顧長春一嗆。「你是哪里來的自信啊?」他不客氣地譏笑自己的外孫女。
沈意詩很受傷。「他就是喜歡我!」
顧長春冷笑。「那他之前怎麼會拒絕跟你結婚?」
「那是因為……」沈意詩說不出理由,又急又氣,容色刷白,好片刻,她總算找到台階下。「那是因為我不喜歡他,不想嫁給他。」
「哈!最好是。」顧長春語鋒帶刺。
沈意詩辯不過外公,一口氣噎在喉嚨,眼眶盈盈泛淚,她轉向春雪,把氣出在她身上。「所以你會跟信寬結婚嗎?」
春雪蹙眉,正欲啟唇,顧長春已搶先開口。
「她當然會!」
沈意詩听了,淚珠霎時成串碎落。
春雪意外地看著她,這女孩……莫非愛著高信寬?否則為何如此介意這樁婚事?或者她介意的是自己失去的繼承權?
「意詩,你哭什麼?」顧長春不耐。「你明知道我最討厭女人家哭哭啼啼的。」
「可是外公,這不公平……」
「有什麼不公平的?我不是沒給過你機會,是你達不到我的期望!」
「可是……」
「就算你當不了顧家的繼承人,我答應你,會留給你一筆遺產,足夠你這輩子不愁吃穿,這樣總行了吧?」
「外公,你根本不懂。」
「我哪里不懂了?」顧長春冷哼。「你跟你媽、你爸,你們一個個就等著我早早下地獄,好瓜分我的遺產!不是嗎?」
言語如利刃傷人,沈意詩听了,心口劇痛,她瞪著春雪,許久,唇畔逸出沙粗的嗓音。「我討厭你。真的、真的,很討厭你。」
春雪凝立不動,靜靜听著這番幼稚的宣言,沈意詩果然是個傻瓜,如果她腦袋靈光點,她該會明白,如此透明地果裎自己的內心是相當愚蠢的行為。
她很笨,太笨了。
但不知怎地,春雪無法嘲笑這個笨女孩,相反的,她有一點點羨慕那樣不設防的單純。
「好了好了,都給我出去吧!我被你們吵得頭痛死了!」顧長春抓起拐杖揮舞,犀利地下逐客令。
兩個女孩都順從地離開,來到門外的長廊,迎面杜唯正倚牆而立。
所以他也听見方才的對話了?
春雪警覺地繃緊身子,戒備地望著他,他卻不看她,只是溫柔地看著沈意詩。
「意詩,你還好吧?」
「唯哥哥!」沈意詩淚眼婆娑地偎進他懷里。
他擁抱她,大手拍撫她顫抖的背,安慰她。「別哭了,你也知道董事長就是那脾氣,嘴上不饒人的。」
「可是外公……真的很過分,他以為我只貪圖他的財產嗎?」沈意詩嗚咽地埋怨。「他這樣讓我好傷心……」
「我知道,噓,別哭了。」
「唯哥哥,你怎麼能這麼冷靜?明明最有資格繼承這個家和公司的人是你啊!現在所有的一切都要被那個女人搶走了!」沈意詩將矛頭指向春雪。
她僵硬地凝立,而杜唯只是淡淡地瞥她一眼,她看不出那墨深的眼潭,藏的是什麼樣的思緒。
他怨她嗎?
「別哭了,我送你回房間,嗯?」
「好。」
表兄妹倆相互依偎著,淡出春雪的視界。
她一直盯著他們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直到一顆心安靜地碎成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