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今天是他們抵達西班牙的第二周。
每個周末農莊都會有個正式的餐宴,上一周是晚餐派對,這個周末則是一個大型的野餐會。
星期六一早,管家賽奇便指揮僕役在庭院里搭了兩個長棚,其中一頂帳篷是餐棚,另一只帳篷是餐桌區,給不想席地而坐的貴客們另一個選擇。
在餐棚里,一整排的長桌擺滿了各種野餐的標準食物——炸雞、炸魚柳、法國面包、干酪、西班牙炖飯、甜點、醬料。
對于想真正享受野餐之樂的賓客,僕役們提供野餐巾,讓大家任意找塊草皮坐下來。
隨著婚禮越來越近,賓客數量也逐漸增加。住下來的人已經有十幾個,這個周末又來了一些參加宴會的,因此整個野餐大約有三十多位賓客。
其中兩個是維多的父母。
央妙華扮演她完美的女朋友角色,陪著「男友」坐在野餐巾上。維多的頭發技巧地梳成被風吹亂的模樣,到哪里都一定要騷包到底。
央妙華只是穿著簡單的米白色衣裙,淡雅得如一朵原野上的花。
「你們兩個人開始交往多久了?」維多的母親妮娜是個嫻靜優雅的大家閨秀,棕發棕眼的她幾乎沒被歲月染上多少痕跡。
維多的父親貝納多則相反的是個嗓門很大,滿面紅光,熱情愛笑的西班牙男人。
維多在相貌上承襲了母親的俊麗,個性則明顯偏向父親。
「兩年。」
「半年。」
兩人先後回答,互望一眼。
維多笑出一嘴白牙對他娘親報告︰「我們認識兩年,開始交往是最近半年的事。」
不錯,小子反應很快。
「看來台灣是個好地方,不但讓我兒子成熟了,還讓他擄獲到一個如此美麗的東方女神。」貝納多對兒子擠擠眼楮。
央妙華輕輕一笑,垂下眼睫,真是乖巧得說有多騙人就有多騙人。
他們的野餐地點在主屋的側邊,就是她平時走向隔壁的林子口。賽奇特地命人在樹林前拉了一小道紅索,示意賓客勿入。
她接過維多遞給她的紅酒,輕啜一口,閑聊似地開口。
「听說莫亞村有新買主了?」
三個莫亞家人面面相覷。
「沒有呀!狄亞茲和莫亞家不可能把村子賣給別人的。」貝納多和妻子交換一個訝異的視線。
「一百二十年前,老狄亞茲在附近曾擁有一片麥田,這里算是狄亞茲的起家之地,我不認為有人會想把村子賣掉。」妮娜嗓音清妙地道。
「莫亞家的第一批啤酒就是向狄亞茲買的麥子,這個小村對兩家都意義非凡,我完全沒听說家族里有賣掉村子的主張。」貝納多點頭附和。
「莫亞家也生產啤酒?」央妙華感興趣地問。
「曾經。後來我們就專門生產紅酒了。」維多幫忙回答。「誰跟你說村子要賣人的?」
她頓了一下,小心地放下酒杯,取了一小塊干酪。
「前兩天我們不是進村子逛嗎?我看到兩、三個穿黑西裝的人在一起交頭接耳的,看起來不像是村子里的人;我才以為是有財團代表過來看房地產,大概是我會錯意了吧!」她揮揮手,不甚在意地帶過。
貝納多笑道︰「可能是村長那幾個孫子回來了吧!我听說他們在巴塞隆納發展得不錯。」
「或許吧。」她微微一笑,拿起紅酒輕啜。
「咦?貝納多?你們也來了。」一對更年長的夫婦發現他們,揮揮手熱情地招呼。
「那是李奧,我們當年的伴郎。我和妮娜過去和他們打聲招呼。」貝納多笑著帶了妻子走過去。
維多吐了口氣,一副過了一關的樣子。
「真是沒出息!」央妙華嫌棄他︰「你神秘的堂哥何時會出現?」
「我本來以為他昨天就會到了,可是到現在都沒看到他的人,難道他這個周末也不過來了嗎?」維多垂頭喪氣地道。
「你叫你父親去跟他說不行嗎?」
維多低下頭畫圈圈。「問題是……我爸也覺得待在台灣對我比較好……」現在只能巴望他娘站在他這邊了。
央妙華又好氣又好笑。
「去求你媽啦,笨蛋!做媽的一定都舍不得兒子離開太遠的。」
他一肚子悶氣地瞪她。「我媽當然舍不得我,可是他們兩個三年前就為了我吵過一架。我爸認為就是她把我寵壞的,才硬是讓我堂哥把我調到台灣去。如果我現在又去求她,只是讓他們夫妻再吵一架而已。」
「你現在知道什麼叫一失足成千古恨了吧?」央妙華嘆了口氣。
維多瞪她一眼,頗有點恨她落井下石的意味。
「好吧,總有一天你堂哥要出現,你的策略是什麼?」她再問。
「策略?」他一愣。
「你打算直接過去跟他說︰『親愛的堂哥,把我調回西班牙吧?』」如果這招有用,他早就回來了不是嗎?
「就……希望有其他人一起幫我美言幾句。他妹妹就要結婚了,他心情應該很好,這種場合最適合提出要求了。」
真是個天真的孩子!
她張口想說些什麼,頓了頓,改變主意。
「好吧,反正需要我上場的時候再叫我。」
「你要去哪里?」
「散步!」
屋側的樹林沿著後院一整個蔓延開來,她才發覺原來樹林延伸下去,面積比跟馬可的小屋相隔的那幾排林木大很多。
一道約兩公尺高的石牆把主宅後院與密林隔開來。她沿著石牆走下去,在角落找到一個鐵門。雖然栓子是扣上的,但沒有鎖頭,她把栓子往旁一拉,打開鐵門走進林子里。
這片樹林真不小,她走了將近十分鐘才開始听到外面路上隱約傳來的車聲。
她穿出林子,面前果然是一條柏油路。她研究了一下方位,發現這條小路再往右邊延伸,就會和外頭的大馬路相接,比他們開車彎進莫亞農莊的那條路更早一個路口。
由于小路是往外斜出去,所以在大路上的兩個路口約相隔五分鐘車程。
往左看去,她訝然發現,這條路直接從馬可的小屋前經過,原來這一面才是小屋的正門,她之前走樹林過去,其實是到了小屋的後院。
「起碼解釋了他是怎麼出入的。」她好笑地想。
她信步往馬可的小屋走過去。
驀地,一雙男女走了出來。出于直覺,她退回林子里去。
這兩人五官長得太像,她猜應該有血緣關系。那一雙男女說說笑笑的,後面跟著馬可,三人身上都有著同樣自信的精英氣質,並非泛泛之輩。
央妙華距離他們大概二十公尺左右。
那個女人一頭豐潤燦爛的褐色鬈發,五官明艷。她突然環住馬可的脖子,在他頰上熱情地甜吻。馬可親熱地環住她的腰,湊在她耳旁不知說了什麼,性感美女仰頭大笑,馬可帶笑的眼眸望著她。
她的胃底泛起一股酸酸的感覺。
最後,馬可松開美女,和她身旁的男人握握手,一男一女轉身走向停在路邊的一輛銀色賓士車,上了車絕塵而去。
馬可在門口站了一會兒。
她失去見他的興致,轉身從原路走回去。
「這快變成一種習慣了。」馬可突然揚聲道。
她的步伐停了下來,轉過身,對他挑眉。
「什麼習慣?」
「我跟人談事情時,你在後面偷看。」
他慢慢朝著樹林走過來,過長的深發飄散在肩頭,猶如浪漫性感的海盜。
「你們那副親熱樣不像在談正事的樣子。」不對,這不是她該說的話。
「怎麼,吃醋了?」果然,這男人不可能錯過任何機會。
她笑得又甜又膩。
「不好意思,先生,你還沒有你以為的那麼受歡迎。」
「嗯……」馬可搔搔下巴。
當他開始用這種拖得長長的聲音,她就知道情況不太妙。他一定在盤算什麼!
「我得回去陪我的『男伴』和他父母了,再見!」她強調「男伴」兩個字。
「這個野餐必然有趣到讓你中途出走。」他嘲弄她。
她翻個白眼,轉身走人。
「想不想打賭?」某人涼涼地問。
這個餌太誘人,她忍不住回過頭。
「為什麼要打賭?」
「你說我不夠受歡迎,我認為我有必要改變你的觀感,用我優異的體能讓你印象深刻,所以——想不想賭?」他將手盤在胸前,雙頭肌在短袖下僨起。
「賭什麼?」她狐疑地眯起貓眸。
「從這里到我後院的泳池,來回二十圈,誰先完成誰就贏。」他踩踩腳下的泥土地。
她想了一下。「我沒有時間游二十圈,五圈好了。」
「成。」
她慢慢走出樹林,來到他身旁。
「數到三起跑。」
「一,二……」
他數到二她就開跑了,一串清亮的狡笑響了起來。
「噢!」她的笑聲中斷。
他竟然伸腳絆她!央妙華不可思議地坐在草地上。
現在輪到他大笑。
「惡劣!」她憤慨地撥開長發大罵。「你作弊!你伸腳絆人!」
「數到二就偷跑的人不算作弊嗎?」講完這句話,矯健的人影已消失在大門內。
噢,可惡!她打賭從不輸人的。
央妙華也不跑了,慢吞吞走進他的大門,彎向後院,在泳池邊的躺椅上坐下。
溫暖的午陽曬得她舒服地眯起眼來。
已經入池游了三趟的男人在中段的地方停下來,慢慢游到池邊,抹掉古銅臉龐上的水。
「認輸了?」
陽光,水珠,肌肉,白牙,這男人實在該死地性感。
「我只是在想,我們又沒有說好賭注是什麼。沒有賭注的賭局最無趣了,我干嘛這麼費力?」她低頭彈彈手指甲。
泳池中的男人眉一挑。「有道理。你想要什麼賭注?」
「現在講賭注有什麼用?你都已經下水,贏面佔了一半,我現在跟你談賭注不是自己找死嗎?」
他深色的眸眯了一下,思忖片刻,嘩啦一聲從泳池中攀出來,挺立在她面前。
「好吧!從頭開始,你要怎麼賭?」
她聳聳肩。「那就先游完五圈的人算贏羅!」
他的眼又眯了一下。「賭注呢?」
「就……先贏再說!」她猛然把他一推。
馬可轟隆嘩塌倒在躺椅里。
她飛快跳起來,一邊剝衣服一邊沖,還很奸惡的從泳池中段跳下去開始游第一圈。
她第一段回程時已經有個黑影追了上來。
她指尖踫到池壁,在水中翻了個身開始游第二趟。
她的腳尖驀地被一只大掌抓住。事出突然,她吃了幾口水,連忙仰頭浮出水面。
雄壯的黑影罩了過來。
This is it. 被狠狠吻住的那一刻,她腦子里清清楚楚地浮現這句話。
雖然這並不在她的意料中。
……
……
當她沖完澡出來,他已換上洗舊的襯衫和牛仔褲。
兩個同樣神清氣爽的人看著彼此。
最後,她點點頭,莊重地說︰「那,謝謝你的招待。」
他也點點頭,用同樣莊重的語氣說︰「希望服務你還滿意。」
她輕笑了起來。
淡淡的笑意漫進他的巧克力眸中。
她往門口走去,他很自然地環住她的腰,陪她一起往外走。
一直走到泳池畔的後門口,她在想要不要停下來說點道別的話什麼的。
可是,你如何跟一個男人說,你要去陪另一個男人和他父母吃飯?
奇怪,她是怎麼把自己搞進這種尷尬的狀況里?明明兩個星期前,她的生活還非常單純。
馬可很自然地攬著她的腰,繼續往林子里走。
「喂,你要去哪里?」她連忙問。
「我陪你走回去。」
這樣會不會太尷尬了?
彷佛看出了她腦中的想法,他嘆了口氣。「我只陪你走到樹林邊,可以嗎?」
雖然他不是萬人迷,也很少有女人這麼「怕」和他在一起被人看見的。幸好他的自信心健康又充沛。
「我只是『敬業』而已。」她咕噥。
「什麼?」
「沒事。」
他們一穿出薄薄的樹林,正好是賽奇圍了一條紅索的地方。
馬可站在樹林邊緣,雙手插進口袋里望著她。
「Bye。」她揮揮手,盈盈地轉身走開。
庭院里的兩頂長帳篷仍在,不過已經有僕役開始收拾,留在戶外野餐的人也只剩三三兩兩,多數人已經進屋內享受冷氣和其他友人的陪伴。
不要回頭!央妙華走開時告訴自己,回頭就遜掉了。
她忍不住回頭。
馬可白牙一閃,對她揮揮手。
「可惡。」她破壞了自己完美的退場。
她沒有發現自己臉上是和他一樣的笑意。
「妙妙!」維多正跟幾個年輕人一起聊天,一轉頭看到她,開開心心地想走過來。「妙妙,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正好要找……」
維多的視線晃到她身後,突然吃驚地睜大眼楮。
「伯父伯母呢?」她硬拖著他往屋子里走。
「你、你、他……」維多邊走邊歪頭。
「走了啦!」
馬可的身影靜靜消失在樹林里。
「天哪!是馬可!他是什麼時候來的,我竟然不曉得?老天!妙妙,你剛才是跟他在一起嗎?你是怎麼認識他的?」維多興奮地抓住她的手臂。
央妙華一頓。
「你認識他?」
「誰不認識他啊?」維多興奮得臉都紅了。
她感覺心跳的速度加快,嬌顏不動聲色。
「他是誰?」
「他是馬可啊!」維多揮舞雙手,大聲說。「馬可.狄亞茲,我表哥,他就是新郎……」
「維多!」剛才和他聊天的朋友突然揚聲叫住他。
維多步伐一頓。
「可惡!妙妙,那是約瑟,我堂哥的助理,他想知道我對亞洲市場的感想,我得應付一下,晚上再去找你。」維多匆匆放開她,跑回朋友堆里。
央妙華臉上依然帶著淡笑,心里卻有一股冰寒的感覺。
「你結婚了?」
「真的沒有,我只是開玩笑的,你很在意我有沒有結婚嗎?」
「先生,讓我事先聲明,我對于睡另一個女人的老公沒興趣!」
「我目前單身。」
他沒說謊。他目前確實單身。
他只是沒告訴她,他將在一個星期後變成別人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