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定是把頂好的大提琴才禁得起那般摧殘……
簡青庭迷迷糊糊,睡了幾個鐘頭,便醒來。
這是以前養成的習性,半夜總要起來看看弟妹們有沒有踢被子,這兩天還調不過來,生理時鐘一到,自然蘇醒。
走廊的古典壁燈燃著光亮,她側著耳朵听——
很好,很安靜。
顯然,大家都乖乖的跟周公老太爺下棋去了。
下樓後,她到廚房去倒了杯水喝。
的的的的的的的……
那聲響在岑寂的夜里特別明顯。隱約,摻雜了馬的嘶鳴。
不會吧,誰發神經半夜騎馬啊?
答案只有一個。
因為透過格子窗簡青庭看見騎在馬背上的濮陽元枚。
她打開紗門,在地板上拉出長長的身影。
夜晚的風不同於白天,純粹的冰冷夾著水露,叫人打顫。
廚房的後門有片翠綠的大草原。
就著星光,簡青庭可以看見彷-瓖著銀邊到處漫走的一人一馬。
巴頓先生偶爾會停下來啃草,偶爾掀蹄,更多時候繞著起伏的丘陵跑步。
他穿著白襯衫,胸前的扣子好幾顆沒扣,曝露的胸膛顯得十分狂野,大領子翻飛著,總是一絲不苟的頭發被風梳亂,金邊眼鏡不見了,五官完整的張露,這樣的濮陽元枚不是那個白天儀容典雅,有著神人貴氣,叫人不好親近的成熟男人。
現在的他比白天多了份人氣,多了她不大能了解的情緒。
這樣的他叫簡青庭眼神發直,胸口發悶,像要生病似的心兒亂跳。
他怎麼可以有那麼多面貌?對工作要求認真的他,拉大提琴性感的他,騎馬放縱的他,哪個才是他的真面目?
或者,每個都是。
那,他還有多少她沒見過的,不熟悉的部分?
奇怪,這是她第一次對食物以外的東西感興趣。
糟糕,一緊張,她就想拉肚子了!
不行,要忍住。
簡青庭不自覺的往前走,走過露水深重的草坪,然後開始慢跑,跑向丘陵上的一人一馬。
她跑的太急,跑的整個人像要飛騰起來,還沒能反應過來,幾分鐘後……在靜默的大草原上就听見巴頓先生受驚的叫聲還有人的慘叫。
她用力的吞著口水。
她……好像嚇到那只生下來忘記帶膽子的大黑馬,那匹中看不中用的馬兒把濮陽元枚狠狠的甩下馬背了。
慘劇發生的突然,誰都沒想到。
巴頓先生闖了禍,頭也不回的落跑,沒半點良心不安的樣子。
後來她仔細回想反省自己有披頭散發嗎?沒有。
她窮凶惡極了嗎?不可能。
那匹駑馬到底哪里不對勁?
「喂。」趴在黃泥地上的男人一動也不動,他要是有個萬一,她要不要負刑事責任吶?
「濮陽先生?」她蹲下去扳他僵硬的身體。
人慢慢動了,抬頭出現一張黃泥臉。
簡青庭沒敢笑,她忍著,她發誓,只要她的臉皮稍有動靜絕對會死得很難看。
濮陽元枚吐出口中的碎泥屑。
「你好哇。」
她把雙掌放在膝蓋上不敢妄動。「我……很……好。」
很好?他說的是反話竟然听不懂。
他認栽的坐起來,下肢傳來劇痛,很、好……他的腳肯定扭傷了。
「你不睡覺跑出來做什麼?」他氣不過,只想好好問她。
「你還不是不睡。」
她總是有話可以堵他。
「你不要那種表情,我跟你說就是了。」也許是害他摔了一跤,她的口氣溫柔許多。
「什麼表情?」
她用右手拉住自己左袖去幫他擦拭臉上的髒污。「叫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的表情。」
「我有嗎?」他掐了下自己的臉皮。
「-,不要動,這樣我很難擦。」她把濮陽元枚的臉扳正,細細擦他的眉跟眼窩。
「你很會照顧人。」
「你忘記我是家里的老大,這些事我在行的很。」
「現在的女孩子不愛做家事。」
好了!大功告成。「我很習慣什麼都撿來做,那天你不讓我洗碗害我有很深的挫折感咧。」
「哈哈哈……那還真是對不起你了……嘖。」他笑得太用力動到扭傷處,幸好他穿的是靴子沒有東窗事發的危險。
「你的樣子有點奇怪。」
「有嗎?哈……啾!」完了,在這濕冷的草地子坐太久寒氣穿過布料,鑽進骨子里去了。
「哈……咳!咳咳咳咳咳……」一管清水般的鼻涕滑下簡青庭的鼻孔。
兩人異口同聲,「感冒了!」
「對啊,你快點站起來,這里不是聊天的好地方。」
濮陽元枚把手伸向她。「勞駕你扶我起來吧,我的腳扭到了。」腳出問題他不想連感冒也一起招上門,這種「雙喜臨門」還是少來吧。
「耶,你怎麼不早說?」哪還管得了自己的鼻涕拖了多長,她連忙貢獻出自己的胳臂。
雖然沒有練出兩只小老鼠,但她居然能撐起濮陽元枚的重量。
「抓緊我喔。」
「遵命!」他半開玩笑的倚著她,充滿彈性的胸部與他堅硬的側面磨蹭在一起,他立刻一僵。
簡青庭也窘得面紅耳赤。
「我們還是保持一點距離吧。」她提議。
「你不方便我可以自己走。」也不知道他存心故意還是苦肉計,兩人的腳步怎麼就是配合不來,柔軟的胸脯跟男人的胸膛撞來撞去,不管她怎麼努力拉開距離,總是在幾個踉蹌之後又不小心貼合。
簡青庭不想用君子心度他的小人月復,可是,這次數也多得太叫人起疑。
她疑心漸生,幾度想叫濮陽元枚自己滾蛋。
而他雖然愛死這樣的「裙帶關系」卻也察覺她的不快,他不著痕跡的把賂臂挪了挪,讓彼此間的距離稍有空間。「我想,巴頓先生很怕你。」
他很敏捷的把話題移開。
「你說那匹你老是騎著它到處跑的馬啊?」他的身體不再踫觸到她,這讓簡青庭放下戒心。
就說嘛,他絕對不是那麼色的怪叔叔。
「就是它。」
他跟巴頓先生頗有感情,只要飛來台灣他總會撥出時間到牧場帶它外出溜一溜,多年來從來沒有發生過意外。這次它的失控,叫人有些費解。
不過,巴頓先生兩次失常都跟這只小蜻蜓月兌不了關系。
簡青庭看著自己的腳尖,有些躊躇,小小的良心因為道德譴責而不安。「是我突然出現……我想它大概知道我動過它的歪腦筋,想把它宰來吃,所以不肯讓我接近,害你也遭殃了,對不起。」
濮陽元枚不敢置信。「馬肉?」
他滿想知道她那黑色頭顱下的腦袋中都裝了什麼?
可她的表情就是事實如此。
這讓他啞然失笑。
動物擁有非常敏銳的直覺,對於動不動想把它變成食物的敵人,難怪它要跳腳逃之夭夭了。
「你就干脆說我貪吃好了。」她有些自暴自棄。
「其實——看你吃東西是一項樂趣,食物到了你眼中都是那麼美味,再難吃的也變好吃了。」
「如果你從小就要跟很多人搶食物,就不會說的這麼輕松了。」飯場如戰場,在她家開飯吃飯是一天中最大的盛事,沒有哪個願意錯過,就算破病也要手腳並用爬上飯桌。
可見慘烈的狀況了。
「有機會的話,我想去你家瞧瞧。」
「我家又不是動物園。」專供人家參觀。
他柔了柔簡青庭的發,「你全身都是刺啊小蜻蜓,你明知道我沒那個意思。」
她不好意思的瞟向遠處,他那種安慰不言而喻,暖烘烘的熨暖了她的心。
「那就好。」
濮陽元枚覺得她真是可愛的很,人口眾多的家庭不僅沒有減少她臉上的笑容,洋溢的生命力更不摻雜陰霾和晦暗,不可多得的女孩子啊。
或者,他對她的了解太粗淺,但是,以後,他非常的確定自己會制造更多機會把她了解透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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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匣子打開,關也關不住了。
咭哩呱啦……嘰呱哇啦……
「早哇。」這到底是什麼情況啊?
拉開椅子坐下的萬英華道了聲早,正好看見簡青庭把抹了果醬的上司遞給自己那遠若月亮一般的Boss。
那個向來可遠觀不可褻玩焉的老板級人物,也用他一貫淺淡的招牌笑容接過小女生的愛心土司,順手把雅歷卓熱好的可可牛女乃放到對方面前。
他們的感情曾幾何時好到這樣——
好詭異……好好玩喔。
拿了兩片全麥土司,萬英華眨巴著眼楮,並不打算坐下。
這兩人怎麼看都像對夫妻在吃早餐,她這顆電燈泡未免太過閃亮,識趣的閃人才是正道。
她有的是機會把簡青庭帶到一邊去好好逼供。
「英華。」濮陽元枚叫住她。
咬著上司的人轉過來,表現出一副全然的無辜。
「展浩去了二號工地,今天這里的工程就麻煩你了。」展浩,萬英華的阿娜答兼拍檔。
「我……沒問題,不過,就我一個人嗎?」把嘴里的土司拿起來,這樣講話俐落多了。
「小蜻蜓要跟我下山。」
小——蜻——蜒!呵呵,叫的好順口喔,個中要是沒有曖昧,她萬英華的頭砍下來當球踢!
「那算公假嘍,或是……私人約會?」
「你幾時連這點小事也過問?」
「展浩老說我沒有女人味,羅唆嘮叨也算女人的專利之一,讓我偶爾發揮一下又不會死對不對喔,小蜻蜓?」順手撈個替死鬼,免得老板變臉就她一個人遭轟。
說到小蜻蜓……咦,狼咧?
她沒跑,只是移師到雅歷卓身邊對著人家的水晶果凍流口水。
氣氛一下凝固了。
萬英華憋住快要噴笑的嘴。
她沒想過去到哪都吃香的老板也會有面色如土的一天。
他看中的人眼中只有香噴噴的食物,絲毫沒把他這「秀色可餐」的男人看進眼里。
看的出來他拿眼中只有食物的小蜻蜓沒轍。
那種無可奈何又想板起臉卻N度失敗的豐富神情真是叫人拍案叫絕!回去,要好好說給她阿娜答听才行。
「小蜻蜓!」濮陽元枚算是徹底領教她對食物的熱愛。
食物,是他徹頭徹尾無法打敗的敵人。
他相信若是有排行,小蜻蜓的排行絕對是食物食物食物……再來才是他濮陽元枚。
突然間,那悲哀淹沒了意氣風發的男人——
他不由得也移動尊婰。
萬英華這下才看見了他一腳皮鞋一腳包成粽子的腳。
這是哪個天才的杰作?
那個天才正笑咪咪,幸福得不得了吃著三色果凍。
流理台上雅歷卓比手劃腳的講著部落傳說,還有獵人頭出草的故事給簡青庭听,壓根沒料到老板竟會走過來,「濮陽先生……」
濮陽元枚看著低頭挖果凍吃,完全不理他的小蜻蜓,突然問雅歷卓,「煮菜會很難嗎?」
雅歷卓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可還是回答了。
「不難,一點都不難。」
在他來說,當一個老板要比撥弄食物困難的多,要掌控一家或是數家公司營運,擁有內外一把抓能力的人簡直是鳳毛麟角,簡單的說,一個廚師跟一家公司的總裁哪個風光?隨便街上抓個游民來問也有答案。
濮陽元枚點點頭,表示他知道了。
知道了之後呢?
在場的沒有半個人是他肚子里的蛔蟲,所以,大老板不再吭聲,問題自然到此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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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鐘後。
「下坡時候要踩煞車,別……那是加速,不是煞車!」有人心髒快要病發的沿路嘶吼。
沒錯!嘶吼。
這麼沒形象的人緊緊抓住安全帶,悔不當初把方向盤交出去。
他急得焦頭爛額,抓著方向盤的人卻安之若素,「你可不可以安靜一下,那麼吵叫我怎麼開車?等一下真的撞車你別算在我頭上喔。」
「我的命捏在你手中……小心樹!」
都怪他大意。
誰知道她沒駕照,這年頭的小孩不是每個只要滿了十八就迫不及待的去考駕照了嗎?
剛剛,就剛剛,她恬完雅歷卓給她的牛女乃糖自告奮勇說要開車,然後對他甜甜的笑,那笑法比牛女乃糖還要甘甜,他不假思索就答應了。
這才導致現在的災難。
簡青庭換檔加速,把他的休旅車開得像噴射子彈。
「請你相信我。」她說的堅定。
他才要表示意見,車頭吱的A過山壁,方向盤緊急轉向,雖然幸免一頭撞山的慘劇,但是休旅車的車燈大概……不保了。
濮陽元枚心里頭第一百次發誓,絕不再讓簡青庭踫車。
他要是再讓這女人開他的車……他是龜兒子!
幾番驚險,總算平安抵達山下最近的診所。
他不動。「不用去了。」劫後余生丟出一句話。
「為什麼?」她可是歷經幾番艱辛把車子平安駛到目的地,這可是她人生的第一次。
「托你的福,我的腳沒事了。」一直拚命幫她踩煞車的結果,扭到的腳好像自己復元了。
「好神奇喔。」
「這不是神奇,是你開車技術……太有待改進了。」白目的人才來吧!
她眼楮發亮。「那就是說我們等一下回去,你還是會讓我開車嘍。」她開出癮頭了。
「不行!」剛才累成一攤爛泥的人馬上清醒過來,一點也沒有商量的余地,沒有!沒有!
然而——
這算不算愛的一種?拿命去賭?
稍有基本概念的人絕對不會盲目成這樣。他簡直太扯了!
「我帶你去練車,直到你拿到駕照為止。」抵擋不住她那加菲貓的臉,濮陽枚元啊,你的原則、你的男子漢氣概都泡湯去了嗎?
他的受苦受難記還沒有完結,地點從小診所改到山下小學而已。
前進、後退、繞圈……濮陽元枚是個好老師,引擎、水箱、油門、音響位置比專業解說員講解的還要清楚。
幾番演練,名師沒有教出什麼高徒,但是,兩人躺在小學校空蕩蕩的草坪上倒是事實。
「我好有成就感喔。」兩手伸得直直,簡青庭還能感覺到握著方向盤時的感覺。
「這樣就滿足?果然是小孩子。」跟她並著肩躺著的濮陽元枚把胳臂枕在頭顱後面。晴朗的天空非常適合曬太陽。
以後當她蛻變成女人,渴望的還會是這麼單純的事物嗎?
「我就不相信你以前剛學車的時候不開心?憑良心說,你不會是直接從石頭蹦出來就這麼臭老了吧?」簡青庭翻身過來,支著香腮看他。看不起她幼齒,年紀跟智慧無關好不好,看不起年輕人是會有報應的唷!
「人要往前看,那些過眼雲煙誰還記得。」
騙肖-!不過,她一掌拍向草坪。「帥哥,你說的好,人要實際一點,與其整天想從前過去不如向前看,我要證明靠自己奮斗也能夠闖出一片天地來的!」
「你很有志氣。」她熱血沸騰的樣子很吸引人,眼中跳躍的光簇叫人怦然心動。
他差點吻了她。
「那當然!」改善家中經濟是她最大的願望。渾然不覺自己差點被狼吻的小人兒想到未來的藍圖充滿自信。
「你沒想過交男朋友,也許可以減輕你肩膀上的負擔。」他承認自己在試探當她男友的機會有多少。
「那麼遠的事情,我沒想過,再說交男朋友跟我的責任是兩件事,沒有男人會要一個累贅的。」她也不想成為任何人的累贅。
「愛一個人不會把對方當負擔的。」就如他。
簡青庭搖搖頭。「也許會有那樣的男人,但是,我還不想安定下來。」
如果是可有可無的交往,那大可不必互相浪費時間,要是談到長遠計劃,她才二十三歲,生命中有太多還沒有經歷的事情,有太多未知,她連自己想要什麼都還不是很確定,感情吶,太虛無縹緲了。
濮陽元枚受了內傷。
他的挫折感又深一層……綿綿無盡。
這時候幾個進到校園打籃球的小學生跑過來,笑著對他們喊,「男生女生談戀愛喔!」然後笑嘻嘻的跑開了。
青庭跳了起來。「這些小鬼。」
「下來啊,一場球,分輸贏。」小學生個個漢草都很好,完全不把大人放在眼底。
「走啦,讓我們去痛宰那些小不點!」簡青庭笑開了,她慫恿他也殺下去。「你對運動行不行?」
這小蜻蜓真是小看他!「去試試你就知道了。」
他能的可不是只有騎馬跟拉大提琴而已!
他溫吞站起來,迎向風,也迎向頭發亂飛直往他招手的小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