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走進她的房間,不意外的,她還在挑燈夜戰,而晚膳仍完好的被冷落在一旁的桌幾上,他伸手一踫,涼的。
袁檡忍著氣,看著正端了一盆溫水進來的小曼,「把桌上的飯菜熱了。」
「我?」她將銅盆擱在梳妝的台架上看著他問。
「去!」
「是。」她馬上響應,雖然不想承認,但丑一越來越有氣魄,還有,身上也散發著一股不容他人駁斥的氣勢,總會讓人不由自主的听令行事。
這一次,她跟老賬房、伙計全跟著主子回來工作,但真正的主子好像變成丑一了,因為就連大夫人和二小姐都不敢對他有一句不敬,總是客客氣氣的,一定是畏懼他的武功。
只是比較可惜的是,大家問他是否恢復記憶了,他卻搖頭。
思緒間,她很快的去而復返,將溫熱好的飯菜再放回桌上。
袁檡看著嚴沁亮,「先吃。」
可她頭也沒抬,即使已經饑腸轆轆,「我沒空吃。」
「你張嘴就好,但不許隨便咀嚼吞下。」他討厭她囫圇吞棗,就算忙也得好好吃飯啊。
張嘴?她一愣,不解地抬頭看著他,就見他竟以湯匙舀飯,再以筷子夾菜入匙,想在喂孩子似的將這匙飯菜送到她唇邊。
她的臉兒不由自主的發熱起來,訥訥的道︰「不用啦,我又不是孩子。」
「別把時間浪費在說話上,張嘴。」他不悅的眯起眼。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竟然乖乖的張嘴吃下,而且心跳得飛快。
接下來,她一邊對賬寫字,他則一下子湯、一下子飯,像喂孩子似的——喂入她的口中,直到喂完了,一直張著一雙骨碌碌的大眼看過來、瞄過去的小曼馬上用力的拍拍手,「太棒了,丑一,真有你的。」
是嗎?可是,他怎麼一點成就感也沒有。
沒錯,在小曼將碗筷收拾離開後,嚴沁亮跟他說了聲「謝謝」,又開始左手捧著賬冊,右手拿著毛筆的標準動作,她就不能消停一會兒?
「你該休息一下。」他說。
「不行,還有好多事要做,得獎糧行流失的客人找回來,還有這些中斷的賬本得逐筆補上,原本就入不敷出了,有些費用還得先支付,不然存貨不夠……」她頭也沒抬的念了一大串。
袁檡不得不承認她是對的,但是——「把自己累死了,糧行一樣會倒。」
「你就不能說些好听的話?」她仍然埋首在賬本里,雖然嘴上沒說,但心里明白,她其實很需要他的支持跟鼓勵,尤其在大娘、二妹終于把她看成家人,什麼事都她說了算的時候,她希望他也能替自己開心。
「那些你所謂的家人,到現在還是在利用你,等一切恢復原狀,你就知道了。」
「不會的,她們真的變得不一樣了,只是不知道我弟弟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她連那個敗家子也在擔心?!袁檡怒火中燒,「待他錢花光了,知道你又開始為他的糧行賺錢,他就會回來,因為在這里,無論怎樣的債台高築都會有人替他收爛攤子!」
他的一再批評終于讓她從賬冊上抬頭了,「可不可以不要對我的家人這麼沒信心?」
他沒回答,嚴欣就從另一邊的長廊走來,一來到房門口就親密的叫著,「我的女兒啊,外頭來了兩輛馬車,說是來送貨的,可我不知怎麼處理。」
「我馬上過去處理,大娘。」她馬上起身笑答。
是的,跟過去不同了,她忙得很開心,尤其听到大娘喊她一聲「女兒」,一切的辛苦好像都值得了。
她提起裙擺快步的穿過長廊,跨過院落,來到糧行後方的倉庫,原本店里搬貨的人手大多是夠的,但由于先前被搬個淨空,近日進貨進得凶,人手不足到她得親自忙活。
袁檡慢慢的跟過來,而嚴欣則因為怕跟他獨處,早早就溜到跟裝模作樣的嚴孟蓉一起看店,不過,只要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出來,兩人都是勉勉強強的,不是真心想改變。
但看看嚴沁亮,又是幫忙搬貨又指揮送貨的伙計,忙得團團轉,還不時得拉高音量,哪里有個大小姐樣?
「你還要說她們有變?到現在她們有動手幫過一次忙嗎?果然是笨蛋,根本沒人真的在乎你。」他走到她身邊道。
「這不一樣,她們先前本來就沒做過粗活……」是啊,她就是笨蛋,他有必要一直強調沒人在乎她的這種話嗎?就算早知他也不在乎她,但她心里還是會很難過。
「所以,也不必嘗試改變?不對,你有變,自欺欺人的沈溺在嚴家母女虛偽的親情中,在我看來真是既可笑又可悲。」他毫不留情地批判。
她瞠目,「為什麼你要把人性想得那麼卑劣?」
被她的死心眼弄得怒火狂燒,「砰」地一聲,他往旁邊的牆上重重一槌,「好,你就等著看那些寡廉鮮恥的人再重新過好日子後,會不會記得你的恩情!」
他轉身就走。對她的所有關懷全被她當成了驢肝肺,真是氣死他了!
他一步出倉庫就轉彎往右走,卻見她隔著窗戶不諒解的看著他。
「嚴家母女只會用嘴巴做事,而你爹仍是啞巴一個,既然你想當個不知死活又不愛惜自己的笨蛋,那就隨便你!」說完,他頭也不回走開。
嚴沁亮盯著他漸漸遠去的身影,內心滿是委屈,她其實一點也不想跟他吵,可她不懂,他為什麼就不能替她高興?
袁檡也不懂,他只希望她可以過得輕松一點點、多睡一點點、正常的用餐別苛待自己,當然,最好是快樂也能多一點點,這對任何人來說應該都不難達到,可偏偏她卻老是為難自己。
既然她一點都不肯善待自己,他那麼雞婆做啥?
而更令袁檡大為光火的是,第二天,他一整天都沒見到她,直至傍晚時才知道她根本不在。
「她帶小曼出遠門?來回要十天?」
老賬房用力點頭,「就為了何老板那筆大單,咱們倉庫的雜糧前幾日被搬空不少,要再進貨,有部分賣家卻已轉賣,听說在惠城有批貨,價格跟質量都很好,大小姐要親自去看看,本想跟你說,但你們吵了一大架,你好像很生她的氣,她不知道怎麼跟你開口,就……」
真是,這女人到底有沒有把他放在眼里!袁檡氣沖沖的回到房間,點了燭火,煩躁的躺在床榻。
驀地,一道輕微的笛聲在外頭響起,他眼楮倏地一亮,下了床,飛掠而出,循著笛聲而去,很快的在另一邊被老樹遮掩的屋檐上,看到一身黑衣的紀雷。
「終于,你怎麼現在才來?」他在紀雷身旁坐下。
相貌俊逸的紀雷約二十上下,身為主子最親近的隨侍,見慣了大風大浪的他卻頭一回怔愕了好久,說不出話來,「爺……」他看直了眼,「天啊,爺,你的臉……」
「沒事,其實已好的差不多,只是我刻意留了胡子,看來比較慘一點,但現在不是談論我的臉的時候。」他還有好多事要做。
沒想到紀雷也拼命點頭,「是啊,爺,京城出大事了,爺離京才一個月,千嫣姑娘就死了,徐少爺幾乎要瘋了,甚至割腕自殘……還有很多事,若非王爺跟王妃叨念著爺出去兩個多月怎麼連封信也沒捎回,只是我來找爺,看看是否發生了什麼事,恐怕會更晚才來。可是爺怎麼沒按原計劃去拜訪要訪的店家?我還是一路追蹤爺刻意留下的暗號才找到爺的……」
袁檡伸手示意他先別說了,「我們返回京城的路上,你再一一跟我說。」
「也是,京城發生好多事,也一定也發生很慘的事。」紀雷從主子那張臉也看出來了。
「我們馬上回京城,你等我一下。」
他飛身掠回小房間,說來可笑,根本沒什麼東西可帶走,全是不值錢的東西,走到隔壁,高漲的火氣馬上充塞胸口,原想留信告知的念頭一下子煙消雲散。需要留什麼書信?人家出遠門一個字沒留下不是?他何必自作多情!
她就是喜歡這樣忙碌的日子,根本是樂在其中。
包何況,那對母女也知道這個家沒她是不行的,至少一個喊「我的女兒」,一個喊「姐姐」,這就是那個笨蛋要的……若說報恩,他也報足了!
不管是賭氣還是生氣,最後袁檡什麼也沒拿,什麼也沒留下就離開了。
不,也不完全正確,他拿走了她塞在枕頭底下的玉釵,要紀雷拿到街上一家知名的玉石齋,請店家黏著恢復成原狀後送回給嚴沁亮。
他也要紀雷到一家老字號糕餅店,叮囑店家每天送一盒雪片糕到嚴家糧行,還得親自交給嚴沁亮,算了算,她要一連吃上好幾年才能用光預付的銀兩。
紀雷雖然一肚子疑問,但主子的命令仍一一照做了。
月色皎白,袁檡坐在馬車內,思緒有些煩躁的拉開車窗的簾子,看著漸遠的淮城。
我已仁至義盡了,笨蛋,但再見面不會太久的,到時候,希望你是想念我的,到時候你也會知道,你口中的無言是一個具有皇室血統,經商有成的一方商霸——
只是,眼光敏銳的我,怎麼會將一顆心落到你這個長得普通,又死心眼到令人頭痛的笨蛋身上呢?
想到這里,袁檡竟然笑了。怎麼辦?他已經開始想念她了。
馬不停蹄的趕了近一個月的路,袁檡主僕才風塵僕僕的回到久違的京城,踏入金碧輝煌的晉王府,回到真正的家。
然而,袁謙夫婦乍見俊美爾雅的兒子一張臉竟毀成那樣,都嚇到心驚膽顫,即使在回來的路上,袁檡已刮去滿臉的絡腮胡。
「爹、娘,無妨,不過是有疤而已,再加上天天在太陽底下曬,想要恢復是挺難的。」在他看來,現在已比一開始俊上好幾分了。
黃芷瑩走上前,仔細打量,「還好、還好,等會兒娘拿來皇上恩賜的膏藥,再請御醫開個內服的補湯,不消多久,咱們家英俊的世子爺就回來了。」
見妻子如此說,年屆五旬但相貌依然俊逸的老王爺袁謙也松了口氣。
袁檡則繼續道來此次私下尋訪漆器合作商在雕塑漆器的能手時,意外出事的經過。
那日他在一偏僻城鎮落腳,客棧的食物被動了手腳,驚覺不對時,殺手已至,逃亡間他不幸落河,最後被一名女子所救,後來一直以無言這名字在淮城生活,而從該名殺手這麼長的時間不曾再出現,他推斷自己應該只是倒霉的被當了肥羊,而非預謀。
「那名女子……」黃芷瑩還是比較敏感,听出兒子在談及她時語調有些不同。
「她叫嚴沁亮,雖然長得黑,老大不小了都沒出嫁,但很獨立,極有大姐風範,一個女孩子撐起家計,也很善良,在我一身又髒又臭又是傷時,不嫌累不嫌苦的照顧我……」袁檡微笑的將那段日子的生活點滴一一告訴父母。
袁謙夫婦相當感動,撇開年紀、相貌,嚴沁亮是有著菩薩心腸的好姑娘。
「越跟她相處,就越會被她吸引,她的一顰一笑看久了,就覺得她黑的也挺順眼的,我自小就是天之驕子,最受爹娘你們疼惜,也只有讓人疼的份兒,可頭一回,我會為她感到心疼,偏偏她還不怎麼領情……」
他說了更多有關她的事,分別近月,他心里只有對她更深的羈絆與思念。
袁謙夫婦相視一眼,看來嚴沁亮不僅是兒子生命中的貴人,也是命定的佳人,他們沒有門第之見,盡管是一介平凡民女,他們仍樂于讓她成為家中成員。
只是,在談到兒子的至交好友徐戴龍時,氣氛頓時轉為沉重。
「戴龍的事,紀雷都已經告訴我了,我打算待會兒就去看他。」他道。
「應該的,你們是一起長大的好朋友,戴龍痛失最愛的未婚妻,心也隨著她死了,郁郁寡歡的臥病在床一個月,他爹娘很怕他就這樣跟著千嫣去了。」黃芷瑩搖搖頭,「所以一個月前硬是替他辦了喜事,說是沖喜去病,可看來還是沒啥用……」他們家和徐家是至交,自然也對徐家這孩子諸多關懷,眼下出了這事,都很替他擔心。
袁檡一點也不意外好友肯定還未從失去千嫣的傷痛中走出來,只是成親這事顯然發生在紀雷前去找他之後,紀雷才沒有告訴他,「他迎娶了哪家千金?」
「夏大人的閨女夏蘊潔,但戴龍還是天天惡夢不斷,听說兩人也一直沒洞房仍分房睡……」一向沈穩的袁檡也不得不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