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望著西營喝得東倒西歪,外加打鬧成一片的歡快景象,那群位在東營的女軍士們個個眼含欣羨,語帶埋怨——
「這赤大人怎麼回事啊?一回西營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就是,咱們跟他打招呼,他由頭到尾除了一個‘嗯’外,壓根兒懶得多說半個字,可一回到西營,那個叫如魚得水啊!」
「你們那叫打招呼嗎?根本叫調戲吧!」
「哎呀!就算是調戲,也都是出自真心啊!誰讓眾家姐妹就愛瞧他那副頂天立地,不識挑逗、調戲為何物的純爺們兒調調,不逗逗他,心里實在難受啊……」
在西營的笑鬧、角力聲中,夕陽緩緩沉入胭脂山後,夜幕悄悄降臨,當西營的斥候們個個酒意正酣時,一個黑影突然由赤天朔身旁鬼魅冒出。
「赤老大!」
「怎麼?」盤腿坐在大石上,赤天朔率性地繼續將酒灌入口中。
「小陳出岔子了。」
「哦?什麼樣的岔子?」赤天朔語氣依然平淡,可不知為何,他那被火光映照著、忽明忽暗的臉龐上,卻似乎隱隱透著一股令人膽寒的詭譎。
「他原本執行完查探三苗國主軍動向的任務就該回了,但是因貪功誤了點,撤退不及,反遭悟怡族的勇士瘋狂追殺,所以……」男子說著,突然一把搶過身旁人的酒瓶往口中灌去。
「所以什麼啊?都什麼時候了還搶酒喝,再不說,哥幾個讓你再說不出話來!」被搶去酒瓶的漢子一把又將酒瓶搶回,瞪眼怒喝著。
「所以半個月前回虹城省親,預定今日返抵美人關的荼帥,在知曉後,親自去為他斷後了。」用手抹去下巴的酒漬,男子嘆了一口氣,低下頭,乖乖等待著那即將而來的隆隆炮火。
丙然,一听到來人的話後,斥候營中的黑衣斥候們先是一愣,而後,怒吼聲及酒瓶碎裂聲破天而起。
「荼帥?為他斷後?」
「該死的小陳,竟敢讓二姑娘去為他斷後?!」
「這死小陳死八百遍都不足惜啊!」
在一片咒罵聲中,赤天朔終于緩緩站起身來,「靜。」
「是。」听到赤天朔的話後,一旁的斥候們霎時全靜了下來,靜得連一根針掉地上都听得見。
「她為什麼決定去為小陳斷後?」望著自己滿是黃土的牛皮靴,赤天朔眉頭微微緊皺著。
是的,赤天朔疑惑。
因為雲荼向來膽大心細,雖偶有出人意表的作為,但由于身為女兒國最重要的邊防將領,因此她對自身重要性有著相當大的體認,絕不會輕易讓自己身陷險境。
此外,她自上任後,除了下令與听取結果,對他們這群斥候營的斥候們究竟如何行動與撤退,可說是徹底地放牛吃草,從不加以干涉,所以她這回決定親自為一名小斥候斷後,必有所由。
包何況,女兒國與悟怡族向來井水不犯河水,究竟是什麼樣的原因,竟讓悟怡族出動勇士來追殺一名小小斥候,更讓她不惜以身涉嫌?
「報告赤老大,據說悟怡族族長昨夜遭人刺殺,而那名刺客隱匿行蹤的方式與身手,都與我們斥候營如出一轍,因此在看到小陳後,便將他視為此刻徹夜追殺,而小陳……孩子才剛出聲,名字,還是荼帥起的……」
听到傳信斥候的話後,斥候營的男子們拳頭握了又松,松了又握,以為他們自宣誓為斥候那日起,便已置死生于度外,執行任務若有閃失,撇清關系是他們的職責,被當成棄子是他們的宿命,特別是他們這群經常照自己意思便宜行事的酒囊飯袋。
斥候營的兄弟們自己當然清楚,這樁暗殺事件與他們絲毫無關,但在前因後果尚不明朗之前,他們的荼帥竟在明知為小陳斷後極可能會讓悟怡族將主使者的苗頭指向她的情況下,斷然用那份從未說出口的信賴,與對手下人一視同仁的愛護,義無反顧地為他們扛下這份凶險。
這樣的信賴與擔當,令他們這群本就該以生命護衛著她的小小斥候們,何以為報……
「除留守斥候外,全跟我走。」明白事情有些棘手,但赤天朔卻什麼話也沒有多說,只是靜靜將原本系在領間的黑領巾拉起,把臉蒙住後,淡淡對身旁傳信斥候說著,「通知東營張主將,說我們去接二姑娘了。」
「是。」
在傳信斥候回應時,斥候營中的男子們一個個將黑領巾拉起,眼中再無半絲酒意,有的只是燦燦寒光與濃濃殺氣。
「走。」
在赤天朔的一聲「走」後,西營只剩細碎營火與滿地酒瓶碎片,再沒半個人影。
半刻後,美人關內宵禁號角響起,戒肅之氣在夜空中隱隱浮動,而幾支最精銳的營旅更是立即披甲整隊,以防敵人乘勢突襲。
「咦?斥候營的人呢?剛不是還在喝酒嗎?怎麼才一轉眼就全不見人影了?」當營區中所有人都凝神戒備時,一名入營不久,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新兵望著西營的空無一人,疑惑地喃喃說道。
听到這聲喃喃後,遠望著斥候營前那一地酒瓶碎片的一名老軍士淡淡笑了,「人都說︰‘紅顏懶倚胭脂山,英雄難過美人關’,他們卻不知,我美人關內的鐵斥候,才是那最貨真價實的胭脂山啊……」
「再快。」
「是。」
狹窄的山間峽谷中,一隊快馬巨石、踏淺澗,身似月兌兔,迅如羽箭,然而,他們卻還是嫌不夠快。
自然,那一馬當先,奔騰如風者,正是美人關斥候營的首領赤天朔,怪的是,就在即將抵達事發地點的斷崖前,在一聲巨響響起後,他竟陡然勒馬急停。
這個急停明明停得那樣驟遽,但他身後的斥候們卻無一絲慌亂,不僅立即停鞭勒馬,在赤天朔身後一字排開,還全部像他們的主子一樣,居高臨下,饒有興味地望著斷崖之下的那片沙塵。
「荼帥不愧是荼帥啊!」
「這麼荒郊野嶺的破地兒,再加上逃命都來不及的時間,居然還能臨危不亂地指揮手下布出這樣小巧精妙的碎石陣來。」
「瞧瞧那幫悟怡族的孫子們,光爬出來,就得爬三天三夜了吧……」
無怪這群斥候還有空在這閑磕牙,因為方才的那陣巨響後,原本緊追著雲荼一行人的悟怡族,幾乎全陷在落石之中,動彈不得。
而漫天沙塵中,盈盈皎月色下,一身銀盔銀甲的雲荼手執長劍騎在馬上,僅管她只有一人,縱使她的護甲上,還插著三支令人怵目驚心的暗鏢,但她的神情卻是那樣的從容、淡定,並且傲然。
「護!」在身後斥候抽空閑聊之際,赤天朔的眼眸依然快速掃瞄著四周情勢,在突然的一聲低喝後,飛快由馬背上躍起,雙手平舉,袖里箭齊發。
他那原本過于高大的身軀,這一刻一點也不妨礙他的行動,就見他俐落矯健地順著崖壁滑下,飛速落坐至雲荼身後,右手忽地握住她持劍的右手護腕往上一架,橫空一掃。
霎時,幾支不知由哪里發出的暗鏢全數被掃至地面,而後,那群在赤天朔動作時,便已縱身由斷崖上躍下的斥候們早緊緊將雲荼團團護住,令那躲在暗處,欲殺人滅口的真正刺客再無任何可乘之機。
「多事……」望著那群在自己授意下去布碎石陣,一個個憂心忡忡地趕回,卻在看見赤天朔出現後,整個神情都放松的手下們全部安平無事,雲荼將劍插回劍鞘,口中吐出一句喃喃。
「你們先回營。」自然听見雲荼的嗔怪,但赤天朔卻完全听而不聞,只是望著她護甲上造型古怪的暗鏢,眼底不住來回變幻著顏色,在一聲令下後,突然由馬上躍下,獨自一人向被困在碎石中的悟怡族勇士走去。
「是。」
早習慣赤天朔我行我素的斥候們,二話不說,旋即策馬護送雲荼回營,而早猜到他心底在想些什麼的雲荼,同樣頭也不回地離去。
凜凜夜風中,只剩下赤天朔一人獨行,因為他必須留下。
或許悟怡族不知,甚或雲荼已心有所覺,但他確實比任何人都知曉那真正刺殺悟怡族首領的刺客師出何門。
正因為此,所以他不能眼睜睜坐視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的悟怡族與女兒國交惡,令雲荼與美人關的斥候們背上指使與暗殺的污名,更讓真正的始作俑者在冷笑中逍遙地置身事外,並教他心中多年來一直暗自掛懷的隱憂徹底成真。
那封閉百年的小村,終于還是抵不住時代的洪流,出現裂縫了,是嗎?
這裂縫,是意外生成,抑或是有心人蓄意為之?
而他,又究竟該擋,還是不擋……
這夜,赤天朔將悟怡族勇士一個個由大石中拉出,努力將誤會說清楚、講明白,並領著他們徹夜追捕刺客,只可惜,最後一名落單的刺客沒有說一句話便自我了斷,令整個線索斷在風中。
僅管如此,好客、單純又爽快的悟怡族勇士還是盡釋前嫌地拉住了赤天朔,痛快地與他把酒言歡,承諾與女兒國依然井水不犯河水,直到第三夜,才終于依依不舍地放他回去。
當赤天朔緩緩策馬回美人關時,已近黎明,美人關難得地籠在一片大霧間,遠遠地,他隱隱約約望見前方有一人一騎在霧中漫步,並朝他的方向而來,在與他擦肩三步後,勒馬前停。
「你認識那名刺客?」霧中傳來的,是雲荼那向來清雅淡然,而今雖有些冷漠,卻依然清潤的嗓音。
赤天朔一語不發,但也勒住了馬。
「為什麼那刺客與你的武功招數如此相似?」
赤天朔依舊一語不發,不僅因為他不能說,更因他實在沒辦法說清。
「行了,不想開口就永遠都別開口,我美人關不需要你這種來歷不明、我行我素之人,我忍你夠久了,你今天就給我離開!」
太久的沉默,令霧中那個清潤嗓音隱忍已久的不滿徹底爆發。
「不。」半晌後,赤天朔終于開口了,僅管只有一個字。
是的,不,不能離開美人關,暫時還不能,特別是在他待在這里即將屆滿十年之際。
「說又不說,走也不走,當我美人關是哪兒?」霧中的清潤嗓音愈來愈冷冽。
「抱歉。」
是的,抱歉,因為除了抱歉,赤天朔真的不知能說些什麼。
終于,在一陣長之又長的詭異靜默後,霧中再度響起了雲荼冷冷的嗓音,「我再說一次,立即離開美人關,若不走,就別怪我處置你!」
「抱歉。」
是的,還是抱歉,因為這是赤天朔唯一能給出的回答。
霧,愈來愈濃了,濃得三步開外的人影都看不清了,而當一陣馬蹄聲在赤天朔前方響起時,伴隨馬蹄聲的,還有一個清清冷冷的留言——
「今夜丑時到我帳里,若到時沒瞧見你,你就給我滾出美人關!」
為何是丑時,為何是內帳,又將是什麼樣的處置,赤天朔不明了,但丑時一到,他還是依言進到將軍帳。
無論是威脅利誘,抑或是嚴刑逼供,只要能再讓他多留幾天,他什麼都可以承受。
敝的是,平常雲荼用來會客、議事的外帳,此時竟未燃燈火,反倒是她平常休息的內帳,隱約透出了點點火光,以及那較日間更為濃郁的輕橘香氛。
怎麼回事?他弄錯時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