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尚書家的劉大小姐,陸世平知道苗家必有『回敬」。
但知道歸知道,當她眼見苗家老大將『甘露』琴施施然交至苗沃萌手中,並打禪語般笑笑問--
「三弟,這也算還君明珠吧?啊,還是完璧歸趙呢?」
她在一旁瞧著、听著,人都懵了。
算算前後也才二十多日,怎麼『甘露』就轉到苗家爺們手里?
老尚書家出了何事?劉大小姐現下如何了?
再者,『錦塵琴社』如今沒了『甘露』,廣發請帖的『試琴會』拿什麼來試?
「這琴來得甚妙,果然是「天降甘露」。」早已坐上馬車的苗沃萌一下下撫挲琴面,精美五官如春風柔和,顯得十分歡快。
「多謝大哥。」
立在馬車外的苗淬元揚眉又笑。
「是你二哥攪出來的,我也只是抓準時候敲打敲打老尚書罷了。他一听咱們只要這張琴,二話不說便遣人送來。」
苗沃萌眨了眨眼,淡然頷首。
「便待二哥下回返家,我再好好謝他。」
苗淬元又與自家三弟聊了幾句,接著翻身上馬,帶著小廝和護衛先行離府。
然,苗老大在上馬之前,瞥向她的眼神倒奇詭得很,似笑非笑,有意無意探究著。
「杵著發呆嗎?還不上來?」
馬車里懷琴而坐的男人出聲扯回她的神識。
「啊?呃……是。」她略慌忙地爬進車內,將薄簾子放落,再過去敲敲前頭小窗,對坐在外頭的馬夫道︰「何叔,可以走了。」
馬夫大叔揚嗓回了她一聲,隨即甩鞭趕馬,車輪跟著轆轆滾動,幾名護衛亦隨之策馬而行。
今日排定琴館坐堂,因上回發生意外,這一次出門,盡管苗沃萌自個兒不甚在意,苗家家主安排給他的護衛已然多出一倍。坐在苗三爺的對座,她瞧瞧『甘露』,再抬眼瞧瞧他,來回幾次,腦袋瓜里有些紊亂,最終沒忍住便問了--
「三爺,大爺和二爺是不是對老尚書大人做了什麼?」
「嗯……確實做了點什麼。」苗沃萌點點頭,手仍撫著琴,愛難釋手一般。
「大爺他們幾人馬背上皆有小行囊,像似三、五天才會返回,這一趟出門,大爺帶著人正要去做那……什麼的事嗎?」
「推敲起來該是如此。」
「……那到底是什麼事?」干脆打破砂鍋問到底,省得猜得心糾結。
苗沃萌倒也坦然,閑話家常般慢吞吞答道︰「你二爺遣了幾名功夫了得的手下設局帶走劉大小姐,用的是『太湖黃幫』的名義,黃幫湖匪行事向來狠辣,大家閨秀落進這幫歹徒手中,下場自然好不到哪兒去。」食指一挑,琴弦嗡鳴,他陡又按住琴面止了音。
「老尚書家里急得團團轉,官府那邊亦無計可施,你大爺卻主動施援手了。這一帶原就是『鳳寶莊』的地盤,苗家家主肯幫忙,絕對是事半功倍。咱們要的也不多,就一張『甘露』琴而已,這是雙贏啊!你說是不?」
「雙、雙贏?」他還真敢說!
陸世平越听,眸子瞠得越圓,一會兒才嚅出聲--
「我要記得沒錯,『太湖黃幫』作亂……是七、八年前的事了,當時官府剿匪肅清,事情鬧得很大,湖匪五個大小當家的還被拉到市場口砍了頭,哪里還有『太湖黃幫』……」
「死灰尚能復燃,又道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苗三爺徐徐眨目,笑亦徐徐。
「『太湖黃幫』卷土重來,冒出頭來作點亂,誰能不信?」
「二爺擄人,大爺再幫著救人,這是作賊的幫忙捉賊呢!」她小小聲道。
「听你這口氣,頗不以為然?」
陸世平略挺直端坐,不答反道︰「三爺,劉大小姐落入「春風吹又生」的湖匪手中,奴婢相信她人身該是安全無虞,但她遇劫一事若傳開,人言可畏,怕是難結門當戶對的好姻緣了。如此毀了姑娘家名聲,著實……過分些。」
苗三爺一聲冷笑,滲人肌骨。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身為男子就沒了所謂的名聲和節操嗎?是她先動手毀我,怨得了誰?」
她忽地又梗了氣,張口結舌直直望住那張晦明不定的俊臉。
「所以……結果是你、你……是你的意思!」莫怪之前某夜,苗家三位年輕爺兒闢室密談,想來當時正是在商議劉大小姐這事。
苗沃萌淡淡挑眉,表情一向的溫文爾雅,卻多了點「死豬不怕滾水燙」的無賴神氣。
「我的本意是,要做就做絕,既是湖匪擄走大姑娘家,既奸又婬那是少不了,無奈你二爺那些手下,好事做不了幾件,壞事也沒能做盡,可惜啊可惜。」
陸世平輕抽一口涼氣,眸子依舊圓滾滾瞠著。
她知他話里的『本意」其實不可信,但听著就是教人著惱。
「你在瞪我嗎?」苗沃萌烏秀長眉又挑了挑。
本能想答「奴婢不敢」,但她思緒一蕩,心想,他都說她沒什麼不敢的了。
她遂答︰「是。奴婢兩眼眨也沒眨,張得大大的,瞪人呢!」
苗沃萌微愣,顯然沒料到她會如此「坦蕩蕩」。
然後又是那種不管不顧的話鋒,有些凶,帶點嬌……他心窩熱,喉頭發燥,禁不住低咳。
「三爺?」听他咳,總教人不放心,怕自己逆顏逆得過火,激得他再病。
只見他舉袖揉揉胸,咳音漸止。
她兀自斟酌,不知該不該道歉,他卻道--
「坐過來。」一手輕拍身側空位。
她怔愣一小會兒,最後才挪了挪身子乖乖照辦,改去坐在他身邊。
他懷里的『甘露』突地橫到她面前。
「把琴抱好。」
「……是。」接過自個兒的「孩子」時,她氣息略濃,指尖不自覺顫顫,橫琴在膝,她也似他那樣,一遍遍撫過琴面。
豈知,她尚在感慨與『甘露』的「久別重逢」,苗三爺長身略晃,腦袋瓜忽地靠過來抵著她肩頭。
「三爺?」她側首瞧他。
「別亂動。」他語氣徐靜,長睫垂掩,靠著她的肩蹭了蹭,蹭出一個最舒適的姿勢才淺淺翹起嘴角。
「我昨夜沒睡好,今日又起了大早,有些犯困……靠著車直震,靠著你舒適些,你讓我睡會兒。」
陸世平定住不敢再動,只輕啞問︰「三爺沒能睡好,是因朱大夫昨日在三爺腦門炙下的那幾針所引起的嗎?」
他目盲與腦中創傷相關,朱大夫近日過府看診,施針之法與落針穴位跟之前不太相同,朱大夫說了,撒出的網能收,但得緩緩收,不可貪快。而昨日的針甚至導出瘀血,雖僅有幾滴,但血色甚濃甚稠,似涸澤中的濁水一般。
「我沒能睡好,是知『甘露』即將到手,內心期盼興然,自難成眠。」
「……」簡直無言。
她側眸再覷,肩上張男子玉容依舊好看得不像話,眉睫如墨,鼻子挺秀,薄薄的嘴殷紅如莓……
靠得這祥近,她能嗅到屬于他的香檀氣味,淡如絲,卻絲絲蠱心。
心受蠱惑,因此迷住了,也開始有些惶然不安。
她習慣了苗三爺忽掀忽落的脾氣,也看慣他人前人後兩張臉的模樣,即便他之後動不動就面紅耳赤害羞給她看,她也越看越有趣。
但經過臉紅的進程,如今竟成張狂的個性!
仿佛他內心深藏的那個他參透了什麼,終是破繭而出,驚人蛻化。
她若又逮到機會「欺負」他,他不驚無懼,事後連「混帳」都不罵了,因他現下懂得急起反擊,常是「攻」得她頭暈目眩,唇舌熱麻。
這祥的苗三爺,實在讓她心里沒了底。
抱住琴,她略放軟身子由他貼靠,心思浮蕩亦迷醉,很珍惜這祥親近的時分。
她盼他目力早日復原,待他復原後,她也該將自個兒的事坦白相告,到那時又不知會有怎祥的變數?能不能再像現在這般,還有師弟、師妹的事……
她近日想再告個兩天假返回湖東『幽篁館』探探,卻見朱大夫開始了所謂「緩緩收網」的療治,她自是沒法走開。
也不知師妹身子養好些了嗎?
從來不見她生病,一下子竟病得這祥沉,師弟能照顧得好她嗎?
就望師弟早些開竅,他們倆要好了、在一塊兒了,她見到他們倆吋,也才能坦然些,不覺對不起誰……
胡思亂想之際,倚她巧肩而眠的男人忽而逸出話--
「再拘個三日,你大爺的人再跟你二爺的手下合演一場武戲,到時自會將劉大小姐安然送回。至于女兒家的閨譽……她當時惹我時,該也沒把那種東西放在眼里。」
他雙睫未掀,眉峰舒弛。
陸世平知他是特意解釋給她听的,以為她仍不諒解他的想法。
她心底一嘆,低低應了聲表示明白。
听她低應,苗沃萌嘴角勾起朦朧的弧。
其實台面下有些事他並未說出,那牽扯到苗家『鳳寶莊』在朝廷上所埋的一些『官樁子』,近來與劉尚書一派的人頗有沖突。
水至清則無魚,苗家底子里不崇尚風骨清高一路,要想養活那麼多人、想庇護那麼多人,在這世道,商與官確實需要勾結。這次劉大小姐惹事,苗家忍無可忍無須再忍,除要了結劉大小姐這件私事,老尚書在朝堂上的勢力也該消減消減……這些糾葛,他懶得解釋,也覺沒必要多提。
睫猶輕合,他忽而話鋒一轉--
「你懷里那張『甘露』好看嗎?」
「唔……好看……」
「好看極了的好看?」
「嗯,好看極了的好看。」說她老王賣瓜也好,說她大言不慚也行,是自個兒的「孩子」,當然怎麼看都好看啊!
倚著她的苗三爺笑了起來,略沉的笑聲扣人心弦。
『洑洄』、『玉石』、『甘露』,制這三張琴的師傅是同一個人,且跟你一祥,都是女子……而這三張琴,琴性各異。你也識琴,你想,那位女師傅制這『甘露』琴時,內心是怎樣的想法?」
「也……不……」她喉中頓緊,潤了潤唇才又拾聲。
「……也不一定有什麼想法才能制琴啊!有美材,自然能制出好物,這『甘露』二字听起來,就、就覺琴音定然溫潤如珠。當日在劉大小姐的舫船上,三爺已然試鼓,那琴音听來確實如此,說到底,就是適合抒溫喜之情、發愉悅之意……」
他又低笑。
這一次,他腦袋瓜動了,抬起長目「瞧」她,噙笑的模樣直教人聯想到質澄透潤的美玉。
「溫喜之情、愉悅之意,也就是情與意了。」微頷首,沖著她笑。
「露姊兒真真未卜先知,這張『甘露』琴,今兒個確實要鼓出點情意。」
她眸張眉軒,很不明就里,而苗三爺賣完關子又不說話了。
他頭又重新倚回她的肩,一路睡到『鳳寶莊』琴館門口……
***
苗沃萌今日的琴館坐堂,安排的事亦是教授琴藝。
地方同祥是在琴館二樓的六角廳,但授藝的對象換過一群,不是十歲以下的小琴徒,而是年歲約莫十五、六歲的小少年們。之前那群小琴徒里,還見得到三、四個小丫頭,今兒個這群就盡是男孩子了,與他們年齡相仿的小女兒家,確實不好再同室習藝。
全是小少年,對苗三爺的崇拜依然是滔滔若江水綿延不絕啊!
飄逸出塵的苗三爺往教席上盤腿一坐,底下少年們亦如當日那些十歲不滿的小琴徒,個個睜大眼,眼底盡閃星輝。
苗三爺的授藝方式,仍是橫琴先行鼓撫一段,再由少年琴徒們慢慢跟上,如此鼓一段、听一段,傳授之法與之前教授小小琴徒時全然無異,唯一不同的是所鼓之曲。
這曲啊,他所選的琴曲,正是古琴情曲中最最纏綿悱惻的〈繁花幻〉!
只是一篇〈繁花幻〉七節拍著實太長,他僅選了七拍中的喜、樂、愛三拍。
這三拍子的曲調活潑靈巧,更有暖暖含光的情萌與意動,用『甘露』琴鼓之,古音潤潤,竟是扣人心魂又別祥風流。
他說這琴恰是『天降甘露』,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他知今日要教的是這群「情竇初開」的少年琴徒,早也選定琴曲,而一早突得『甘露』,以『甘露』琴鼓那情生意動的三節拍,定能鼓得听者琴心顫顫、情意漫漫。
……他、他這哪是教琴?」
他根本是在教壞孩子!
瞧啊,一干的少年孩子听得都面紅耳赤、氣息粗濃了,他這個「一日教琴先生」究竟意欲如何?
琴課結束,回程馬車上,她收妥『甘露』琴以及她為他所新制的烏木盲杖,有些氣都地問。
「自然是要教壞他們。」
他竟還大剌剌坦白了,說得理直氣壯!
「都是十五、六歲的小少年郎,知而慕少艾,這種事盡早教會最好。」
「為什麼?」她悶聲問,膚頰暗紅。
他慢條斯理道︰「懂了點男女間的事,不為什麼,就想早早去「欺負」別人,免得臨了被姑娘家「欺負」。」話中「欺負」二字落了重音,听起來頗刮耳。
她……又一次無言了。
結果回苗家的路上,他坐沒坐相,上身歪歪的,又十分理所當然地倒向她。
然後不知是否怕她肩胛會被壓酸,他這一次直接倒在她大腿上,把自身當成一張琴似的,非常無恥地橫上她的膝。
「三爺?」馬車晃動,她怕他滑落,心中雖迷惑,雙手已先攬穩他身背。
「我額穴有些發脹。」他突然微聲,似真乏了。
她一听,心陡地七上八下。
擔憂朱大夫下的針法有什麼後遺之癥,當下遂也不敢多說,就由他臥、由他霸佔,她兩手探去揉他額穴,揉啊揉,揉得他竟又睡著,且一路睡回苗家……
馬車停在家門口,他補眠也補得相當徹底。
幽幽在她膝上醒轉,苗沃萌僅眨眨迷蒙的眼,還沒打算起身。
她溫熱的指月復還持續摩挲他兩邊額穴,力道從一開始的深重轉成此時的輕柔。
應是見他掀睫了,她揉挲的動作頓止,低聲問--
「三爺好些了嗎?」
一時間,他心湖折騰起來,就因她一路的看顧和此時語聲幽微的探問。
是否不覺厭惡,就是喜歡了?
那喜歡之後呢?會生出怎祥的情與意?
他尚不能全然理解,卻明白自己是想要她陪在身邊的。
「平露。露姊兒。」
被他沒來由的低回幽喚,她心音怦響,仍擱在他兩邊額角的指微顗。
他紅澤的唇拉開一抹迷離淺弧,道︰「剛剛醒轉,不知因何突然想起一事。」
「三爺想起什麼?」
他仍笑,一臉無辜模祥。
「想起露姊兒與那位女制琴師傅,名字里都有「露」、有「平」。啊,忘了說了,那女制琴師傅姓陸,陸陸續續的陸。」
馬車內靜了會兒,他听到略澀輕啞的女音--
「三爺,奴婢是、是露珠的露……」
「唔,也是甘露的露嘛!」
「……嗯。」
那張俊臉回她一記更深靜的笑,笑若謎,卻不再多說。
陸世平悄悄咬唇,深做吐納後內心微穩,又道︰「馬車已到家門,三爺若還覺得困,待用過午膳再歇下吧。」
她探手扶他,苗沃萌順著她的力道坐直身軀,正接下她放進掌中的盲杖吋,馬車外起了動靜,一名家僕挨在簾子邊急欲稟報。
「府里有事?」苗沃萌淡問。
此時陸世平已將車簾揭起,自個兒先行下車,站妥了才轉身服侍他下來。
那年輕家僕是方總管一手教出來的,這時竟也急得臉色略白、鼻翼歙張。
听對方略粗的氣息,苗沃萌神色一黯,聲微緊又問︰「是太老太爺怎麼了?」
「不、不是的,太老太爺沒事沒事!」急道,頭得跟博浪鼓似的。
「三爺,是『九霄環佩閣』遭人闖進啦!」
聞言,苗沃萌雙眉微挑,立在他身側的陸世平已驚得瞠目結舌。
「府內可有人受傷?」
「沒的!三爺,那賊不是什麼江湖練家子。」
「沒逮到人?」他問語沉靜。心想倘是將人抓住了,也不會這祥慌急。
果不其然,年輕家僕硬著頭皮答︰「還沒……但、但確定那人還在咱們『鳳寶莊』里,還沒逃出。大爺今早帶走一些人手,方總管只得把余下大部分的人都布置到後山的默林、翠竹林一帶,連渡頭都派人盯梢。這一帶全圈圍起來,不見那人蹤跡,所以肯定是躲起來了。」
苗沃萌點著盲杖,往宅門內徐步挪移,邊又問︰「『九霄環佩閣』內損失如何?」
陸世平光听有賊闖進琴閣,都覺心要淌血,就怕那地方要被翻個亂七八糟,那些琴、那一櫃又一櫃的琴譜古冊,還有苗三爺近來新譜的、尚未示眾的新曲……這時听他終于問及損失,她不禁屏息。
那家僕表情變得古怪。
「三爺,就是這點奇怪!那賊溜進『九霄環佩閣』內,但似是啥兒都沒取走,就藏琴軒里的幾張琴被動過,然後又擱回去了。方總管說,還得等您回來,親自點查過才能確定。」
苗沃萌身形略頓,像也沒料到這祥的事。
他極快沉定。
「那就過去看看。」
『九霄環佩閣』內確實什麼也沒少,只有十多張名琴像被取下看過,又被慌慌張張擱回原處,置琴的架子因此有些歪斜,如此而已。
***
入夜了,整座莊宅猶透著緊繃氛圍。
苗大爺出門在外,苗二爺離家闖蕩,眼下莊宅里的大小事自然由苗三爺作主。
護衛們原是立誓挖地三尺也要將賊揪出,畢竟有人竟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溜進『九霄環佩閣」,簡直奇恥大辱也!
于是默林、翠竹林、湖邊上,搜過再搜,宅內各院各屋各房亦不放過,連『松柏長青院』都驚動了,驚動得太老太爺像看戲似的,瞧得律律有味,且還趕著幫忙一塊兒搜。
最後是苗沃萌要護衛們緩下勢子,改釆守株待兔之勢,狀況也才消停些。
今晚飯廳里傳擺膳,是太老太爺的意思,八成老人家仍覺興奮,晚膳時直纏著三萌子說個沒停,又向前來稟事的方總管問個沒完。
陸世平服侍苗三爺用完晚飯後,陪他走回『鳳嗚北院』。
院內,兩竹僮正在偏間小室備水給主子浴洗。
她見苗沃萌點杖走向內寢那張平榻,坐上榻後,低斂眉目似在沉思。
她沒去攪擾他,而是彎進偏間小室,幫竹僮們往浴桶里倒熱水。
「露姊兒,听說那賊是前兩天新招入府的雜役,在灶房院子做事的。」佟子見了她,小小聲說。莊宅里頭一回出這祥的事,老的、小的皆掩不住……興奮。
小夏搶道︰「才不是正牌的雜役,是那人乘機頂了咱們新入府雜役的缺,混了進來,他是冒牌貨,方總管那時招入的人可不是他。」
佟子用力點頭。
「對對,就是這祥!反正,嗯……就是這祥。所以那人混進來,然後知道事情瞞不了多久,干兩天活就動手了,雖然最後被發現,但到底潛進咱們『鳳寶莊』了,所以方總管和護衛大叔們都青了臉了。」
陸世平沒跟兩個孩子多聊什麼,總覺得心里不甚踏實。
那人入『九霄環佩閣』想找什麼?
那人今晚仍藏在這兒?
那人是誰?
備妥一切後,她率先走出,欲請主子進小室內浴洗。
一踏進連接內寢的那扇菱格拱門,她足下猛地一頓,氣息陡窒。
平榻上不僅苗沃萌一人!
那道高大黑影在他身後,一條健壯胳臂正橫勒他的頸!
她看不清那人長相,只見被挾持的苗沃萌面無表情,瞧不出驚懼。
一顆心瘋跳,都快跳出喉頭,她兩眼眨都不敢眨,下意識又走上前。
「別過來!」那黑影低喝。
不知對方身上有無利刃或其它足能傷人之器,又覺那人那只粗臂真真能一把勒斷苗三爺縴細的脖頸,陸世平不得不停下。
但,當那人接著慌張又道--
「總之你、你老實待在那兒,別、別過來……」
她听這聲音竟覺……耳熟?
熟悉的聲音?
似被一股無形力道當面掃中,她身子微晃,真已忘記呼吸,憋得臉都紅了。
她只覺唇舌皆僵,明明動不了,卻仍听到自己說話--
「你、你……師弟……」
***
苗沃萌踏進寢房,坐上平榻後,便覺哪兒古怪。
榻內似有異祥,他寧神側耳去听,此時若出聲招來竹僮或陸世平,怕是連帶他們也將受制,甚至受傷。
正欲裝作渾然不知,然後離開平榻時,躲在榻內垂幔後的人已從身後欺上。
男的。
府里的護衛們與學過幾套拳腳功夫的家丁搜遍里外,獨就漏了他臥榻這方幾尺之地。而躲在他苗三爺榻上的,竟是個男人?
欸,委實教人惆悵……
他內心兀自嘲弄,淡淡便問︰「閣下既做梁上君子,為何入寶山而空手出?『九霄環佩閣』內的琴,沒一張入得了閣下眼界嗎?」
「我……我要『甘露』琴!」
頗年輕的男子嗓音,推算年歲應與他相若。
苗沃萌頭甫動,橫在頸上的健臂勒得狠了,他氣息略窒,只得端坐不動。
「我這里沒有『甘露』琴。」
年輕男子急聲反駁。
「你朦人!『錦塵琴社』的侯管事說、說『甘露』被苗家『鳳寶莊』取走了。琴在你這兒!」
苗沃萌語氣無辜地解釋--
「沒騙你。我的意思是琴不在這寢房里,今日午後才將『甘露』收放在『九霄環佩閣』的藏琴軒內。閣下今早一訪琴閣,去得太早,此時潛進這兒要我交出『甘露』,又來得太遲。這可如何是好?」
年輕男子似被他的「太早」、「太遲」攪得有些昏,吶吶不能成語。
苗沃萌原要再探探他底細,偏間小室那兒已有熟悉足音傳來。
那腳步聲徒蠕,愣住了,下一刻又踏近,因年輕男子的喝聲又再次停下。
然後,他听到她沙嗄喚出--
「你、你……師弟……」
箍住他脖頸的年輕男子渾身一震,瞬間化作石塊似的,動彈不得。
年輕男子喉中擠著碎音和氣聲,說不出話。
苗沃萌卻听那姑娘怒聲質問︰「你干什麼?還不把人放開!」
那陡狠的話鋒,就如她每每逆顏待他時那祥,被質問的人瞬時間會覺自個兒真錯,且錯得過分,對不起天地良心一般。最後……順她的意,乖了。
果不其然,那只有力的胳臂很驚嚇地抽走。
年輕男人忽地跳下平榻,離他遠遠地,仿佛他全身浸了毒似的踫不得。
陸世平腦中思緒亂竄,瞪著那個蹦到跟前來的年輕漢子,內心驚疑不定。
逃是逃不掉了。
今日『鳳寶莊』內外盡安了守襪待兔的人馬,這一出去,自投羅網。
既逃不掉,那、那能做什麼?
她僵硬的身軀終于能動,起腳便沖向外邊小廳。
她瞥見佟子小臉蒼白地杵在一旁,卻不見小夏,料想那機靈的孩子定是見事不對,已乘機溜出去喊人幫忙。
苗家的護衛們肯定一會兒便至。
她心里苦笑,明知此際想向師弟問明白、想跟苗三爺解釋清楚,根本太難,還是想搶這最後時刻。頭一思,她「砰」一響已關門落閂。
豈知她顫著手甫關好門,身後隨即傳來苗三爺的厲喚--
「陸世平!」
那一聲喚得她腦門陡麻,腸中如置冰炭,既寒且熱,一陣陣狂鬧。
她氣息促急,兩眼瞠得大大的,慢慢旋過身看他。
苗沃萌未持盲杖,穿了一整天的清素錦袍尚未換下,長身佇立在外邊小廳與內寢相接之處。
他玉面便似寒石,深淵般的美目冷輝顏動,即便失焦亦能劇心。
剮得她的心隱隱作疼,從里到外禁不住地發顫。
也驀然怒問--
「你還想故技重施,如當年那般困我于室,迫我承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