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環佩閣』內。
這三天,他一直听到她使用刨具和蔑刀的聲響,刨、削、挖、再削,然後用葛麻粗布反復挲磨。他嗅到樹油氣味,是松脂,她將手中之物上油滋潤,最後再用粗布挲摩,讓松脂滲進。她不是在制琴,而是還他一把盲杖。
材質為烏木,是向與『鳳寶莊』有生意往來的木材行所取得的。
她做得無比認真,仿佛入定在只有手藝與木材的境地里,根本忘了還有他這個主子。而被她「忽略」的這一點,讓他……有些不是滋味。
「茶。」明明不渴,偏要支使她。
听到聲音,陸世平先是一愣,隨即意會了。
她暫放手邊事物,走去提起小紅爐上的陶壺,往他長案上的蓋杯里添水。
自有她跟在身邊服侍,小夏和佟子近來多了不少功課,此時正在北院里習字學算。之前她無意間從方總管那邊得知,苗三爺前一任的貼身小廝景順也是跟在他身邊好長一段時候,識字懂算是最基本的學習,教有所小成後,才入『鳳寶莊』各行當里走闖。
看來他對兩竹僮亦是一祥的心思。
而待他送走小夏和佟子,再收新僕,屆時她應該已不在他身邊吧……
「……茶好了。」低低說一句。
她放回陶壺,……新回到自個兒小所在,做最後收尾的細活,全然不知苗三爺內心的不滿正層層累枳,悶燒到雪膚透紅。他索性茶也不喝了,五指往琴面上一劃--
七弦顫顫,怒音若濤,由指下瀉流。
原有作新曲的沖動,然被她這麼冷淡對待,他什麼靈光全散了,更可惱的是,她根本不懂他在氣什麼,因他實在……實在也沒鬧明白自己。
患得患失,似病了,無形之重沉沉壓在心口,這樣的苗沃萌,連他都覺陌生。
怒濤奔瀉後是幽咽迂回的琴音,他胡亂鼓撫,只求痛快。
最後一音落下,雙掌按住琴面,音陡止,他終能靜靜逸出胸中之氣。
那姑娘來到他身側了,他能感覺到。
「三爺惱我……還要氣到何時?」陸世平平聲靜氣問。雖這麼問,卻不知自己哪兒做錯,只覺自他燒退醒來,脾性益發難以捉模,時不時臉紅,動不動惱火,似乎只針對她,在其它人面前,他一祥是那位溫潤如玉的苗三爺。
「你豈知我不痛快了?」
「琴音里盡現,自然听得出。」
他又「瞪」人。
她是他琴中知己,連最精巧的掩飾都曾被她大剌剌掀了底細,這般指下亂走的怒意怎能不教她听取?
撇撇嘴,他粗聲粗氣道︰「我惱你?哼,是你擺臉給我看!」
陸世平微嚷︰「哪有?」簡直是欲加之罪啊……
「這三天,你鬧著不跟我說話,倘是非說不可,能多簡短就多簡短,我豈有說錯?」
她傻住,好半響才悶悶蹭出話。
「是三爺說奴婢嗓聲難听,听一次,耳朵便受罪一次,奴婢這……這才盡量不出聲的,絕對沒跟三爺置氣,也不敢置氣。」
苗沃萌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答復,一時間亦傻住。
欲作解釋,他在腦中想過又想,薄唇一字字、略艱澀地抿出話--
「那是你推三阻四不給朱大夫醫治,我瞧著不痛快才口不擇言,又不是真要你別說話。」說完,疑有紅雲橫過雙腮。
見他俊臉輪廓放軟,語氣亦緩,陸世平沒來由地臉紅。
「奴婢知道了。」
他哼了聲。
「知道就好。」略頓,淡淡又問︰「朱大夫的藥丸,你吃得如何?」
她嘴角微勾,嗓聲持平。
「朱大夫說是潤嗓護喉,但功效似乎不只那般,才按他的法子服過幾次,說話已不那麼費力。」
再有,她每日剛睡醒時,喉聲未開,喉頭都要疼若刀磨,今早狀況竟一下子和緩許多,讓她著實驚喜。只是關于藥錢……
苗沃萌道︰「既是有用,就持續服用,用完了自個兒跟方總管說,他會遣人去朱大夫那兒取藥。」
「三爺,奴婢付不出藥錢的。」
「我問你付藥錢了嗎?」他忽地凜容,好不容易斂下的脾氣又要火起似的。
「既是苗家『鳳寶莊』的僕婢,是苗家的人了,診病吃藥的銀錢自然由苗家負擔!」喉結微動,他輕咽口中津液。
「你可別多想……不單單惠澤于你,但凡在苗家做事的人,都是如此。」
他說的倒也是真,陸世平是知道的。
府里若有僕婢病了,所受照顧確實周全,但她的喉傷若要養好,並非幾帖藥就能解決之事,所以才覺不妥。
只是見他這祥,听他這麼說,她再有推辭之意就太不知好歹了。
「那、那奴婢謝過三爺。」
他還是冷哼。
「你這聲謝,來得也太慢。」
她無聲笑了笑,不在意他的嘲諷。
她再靠近兩步,近到一抬手便能踫到他衣袖,道︰「三爺,這盲杖已然做成,三爺試拿看看可好?」
苗沃萌被她輕輕扯袖,順著那力道,他舉起袖,掌中隨即被遞進一把木杖。
他輕挲拇指,觸感極為細潤,木杖粗細恰合他掌握,且在靠近杖首的地方微地一捺,該是她有意削出的記號,讓他一抓杖子就能握在最合適之處。
他起身,盲杖點地,來回走了幾步。
俊龐故作面無表情,偏偏染了霞紅,像收到喜歡之人所贈之物,難掩欣愉。
他那神態頗耐人尋味,可惜陸世平沒心神去弄懂他的矛盾神情。
見他使得頗順手了,她心略安,靜吁出一口氣,道︰「三爺有杖子可用了,在府里走動就方便許多,再請小夏和佟子多看顧,奴婢想……想明兒個跟三爺告個假。」
苗沃萌聞言驀地頓住步伐,長指仍靜靜挲著木杖。
「告了假,想做什麼?」他狀似隨意。
「奴婢想出府一趟。」
「出府又是為什麼?」
「奴婢想……想去探望一位親戚。」
「露姊兒那位親戚住得近嗎?」
「唔……算不上遠。」她吶吶答道。
苗三爺玉頸輕垂,五官低斂,狀若沉吟,又如擬思,卻問︰「一日當能回?」
「能。」邊答邊用力頷首。
他忽地抬起臉,唇上有淡笑。
「那好,我等露姊兒回來用晚膳。」
***
翌日,天方魚肚白,陸世平連早飯也沒吃,人已踏出苗家『鳳寶莊』大門。
離「鳳寶莊』最近的渡頭得走上半個時辰的路。
往渡頭路上,遇見一名趕著騾車進城的大爹,大爹很好心地載了她一程,還送她直到渡頭。
下了騾車,她連聲道謝,事後才覺怪,似從頭至尾都沒能瞧清大爹那張圓笠下的臉是何模樣,只知對方有把濃密落腮胡。她甩甩頭不多想了,連忙雇船,還怕一大清早船家們無誰上工,卻見渡頭已有一艘小蓬船張旗攬客。
問過船資,那身形梢落的黝臉青年說她是他開張營生的頭一位客人,因此僅算她半價,她當下便上了小篷船,往湖東而去。船在湖上行啊行、進啊進,直至午時才抵達她的目的地。
那名黝臉青年還主動跟她敲定回程時刻,說時候一到,定在她下船的渡頭相候,送她返回。
遇上好人了呢!她心想。
然思緒再轉了轉,仿佛有什麼不太對勁兒,總覺得……覺得黝臉青年瞧起來,嗯……有些面熟啊……
唔,她是不是在哪兒曾見過?
***
月上樹梢頭,早過了晚膳時候。
竹僮們讓主子問完當日功課後,已被遣回自個兒房里歇息。
「鳳鳴北院」一片闐靜,只除庭中春蟲唧唧,而唯一留了盞小油燈的正是主子寢房。幽微火光映在苗三爺臉上,神態輕淡,但長目隱約霜寒。
坐在榻邊,他靜靜听著黝臉青年的稟報--
「爺,原來您讓大爺從江北急召景順回來,是要認一認那個露姊兒啊!」搔搔耳朵笑道︰「嚇得小的以為出什麼事了。」
「結果呢?」苗沃萌單刀直入。
景順正正神色。
「結果是……欸,爺啊,她今兒個就往『樨香渡』去啊!一早先是嚴護衛假扮趕騾車大爹送她到渡頭,當年小的跟著爺一塊兒往湖東『幽篁館』去,湖上落雨的那晚,嚴護衛也在舫舟上,當時也跟那個鵝蛋臉姑娘打過照面,那時雖隔雨幕,且天色已晚,但今日一見,嚴護衛說有八分像。咱後來跟那姑娘在篷船上聊過,便覺有九分像,但後來在『樨香渡』尾隨她而去,最後見她去找當年那位毒舌壞脾氣的鼓琴老人,九分像立即變成十足十,還真金不怕火煉哩!那個露姊兒啊,不是當年那個好脾氣的鵝蛋臉姑娘,還能是誰?」頓了頓。
「爺,是說這也奇了,她沒事溜進『鳳寶莊』當丫鬟是為哪樁?好好的『幽篁館』大師姊不當,跑來當三爺的貼身丫鬟,她這是想……想……」景順兩眼陡亮,抹掉黑黝黝炭粉的臉,所呈現出的是好看的麥色臉膚,此時麥膚刷地一白,他訝呼了聲。「三爺,她會不會是沖著您來的?因為當年那個……嗯,一見傾心,念念不忘,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來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苗沃萌對他不倫不類的比喻微挑眉。
那姑娘確實沖著他而來。
但景順卻是不知當年『幽篁館』琴軒里發生的事。
為奴為婢……
報三爺恩義。
然後呢?她想做的僅有那些嗎?她可曾想過對他……對他……
景順的話繼續飄在耳邊,將他浮揚的心思勉強扯住。
「爺,咱是快馬先趕回來稟報的,那姑娘有嚴護衛護著,差不多也該回來了。待她回來,爺想怎麼處置?」
苗沃萌微勾嘴角,迷目中波瀾不興,他不答反問--
「現下什麼吋辰?」
酉時末。
小舟回『鳳寶莊』這兒的渡頭。
還得走半個時辰的路才能回苗府,如此算來,最快也得戌時四刻才能返抵。
陸世平走得很急,未料竟能遇上清晨送她至渡頭的趕騾大爹。
大爹說他進城卸下一車子貨,在城里吃吃喝喝,逛了不少地方,直到城門要關上才趕著出城回家,沒想又遇上她。
自然是沒多推辭就上了大爹的騾車。
大爹一送將她送到苗府大門前。
她下車站定,甫旋過身想道謝再付些車資,大爹卻頭也不回、趕著車便走了。
她追上好幾步,邊喚著,然而蒼茫夜色中哪還有對方蹤影?
守門的小廝替她開了小側門。
入了府,她快步走回『鳳鳴北院』。
然一過院里廊橋,她足音隨即一變,放得既輕又緩。
正廳的燈已熄滅,她走往主子內寢,寢房中亦是一片幽沉,她鼓起勇氣靠近一看,垂慢內的長榻上……竟無苗三爺身影?」
「……露姊兒?」
她聞聲回眸,是佟子。
佟子揉揉愛困的小眼楮,打了個小小呵欠。
「唔……咱和小夏剛把爺教的文章默了兩遍,上個茅房就要睡嘍,露姊兒怎麼這時候才回來?」
「三爺人呢?」
佟子歪歪頭覷了長榻一眼,似乎也頗納悶。
「不知道啊……爺沒喚人跟著呀!」小手抓搔肥耳,想了下又憨聲道︰「露姊兒,爺今晚怪怪的,啥兒東西都沒吃哩!晚膳後該喝的補湯也不喝,朱大夫明明叮嚀過他的,說他高燒雖退,寒癥也未發,仍得小心將養,但他……他是爺,爺不肯張嘴,總不能用灌的呀!」
「三爺沒吃晚飯……」陸世平有些發怔。
「今晚大爺外面有飯局,沒回來用膳,二爺昨兒個又離開了不在府里,太老太爺就干脆在「松柏長青院」用飯,飯廳內也就沒擺膳。咱跟小夏去灶房端回晚飯和補湯,三爺卻連一口也沒吃。露姊兒……爺沒胃口,是不是又病了?」
他不是病。
他這是在氣她呢!
她回來晚了,沒來得及在旁服侍、替他布菜,他索性飯也不吃、藥也不喝。
欸,還說什麼溫潤如玉、俊雅無端,鬧起脾氣跟個孩子似的!
行過長長水路,她在師叔公那兒本不敢多留,但到底久未見他老人家,又值正午時分,遂在草廬的小灶房里小顯身手,做了幾道新學的菜給師叔公嘗鮮,便如以往那樣。
之後她陪老人家喝茶,才問起『幽篁館』現狀,問起師弟、師妹和幾位制琴老師傅。老人同她說,小師妹霍淑年前陣子病沉了,不僅館內生計一下子無人打理,師妹的病亦需花費不少藥錢,所以師弟杜旭堂才賣出『甘露』琴。
回程的小舟上,那黝臉青年似想與她多說幾句,只是她無心閑聊,很記掛師妹的病。盡管師叔公說那是風寒所致,一開始沒留神才加重病情,如今也已慢慢好轉,她總還是掛意。
只是若回『幽篁館』探看,師弟、師妹勢必追問她這兩年的去向,她要再想偷偷走掉怕是不易。
而當初離開,狠心斷了連系,就是想成全師弟、師妹二人啊……
再有,即便真要回去探看,也還得再跟苗三爺打商量。
欸,她這一次對他食言了,沒在說定的時候回來,往後要再開口告假,都不知他要如何刁難?
遣佟子去睡後,她提水進自個兒在內寢里的隔間,再從耳房弄了些熱水,將風塵僕僕的自己大致洗過,換上干衣物,待收拾好東西,苗三爺仍未回房。
想了想,她立即出北院,卻是往灶房院子去。
留守的小雜沒瞧見是她,瞄了眼又縮回牆角,沒兩下又打起盹兒,她則熟門熟路地在灶房里自個兒忙活。
入夜後,只有一座小灶尚養著小火苗。
她下了把生面條,撈起後拌過炸得酥香的油蔥蛋絲,再切些新鮮黃瓜絲鋪在面上,很簡單的一道面食,聞起來香,吃起來清爽。
將面端回北院,再把竹僮們放在小紅爐上保溫的補湯帶上,她從北院後門走出,一路往『九霄環佩閣』行去。
倘是這麼晚,他人不在那里,她可真得緊張了。
幸得苗三爺『失蹤」一事,不必鬧得舉家盡知,他沒窩在名琴環繞的藏琴軒內,而是在收藏無數冊珍貴琴譜的書軒里。他盤腿坐在書軒內的平榻上,長幾橫在面前,幾上置著琴。
她點上一顫小小油燈,移過去一看,眸心不禁暗湛。
他今夜撫的正是『狀酒』。
這一方,苗沃萌早听出來人是她。
即便她未出聲,他也沒質問來者何人,卻是把模索著寫上的新譜『啪」地一聲合起,墨筆都滾落榻面。
看來他是在邊譜新曲、邊試琴音,她一來,不免又挑起火氣,但她若一直不來,他當真鬧起,後果更教人頭疼啊……
她拾起墨筆,擺回筆架上,終于低聲打破一室幽沉。
「三爺,奴婢回來了。」抿抿唇,硬著頭皮又說︰「探望親戚有些耽擱,跟老人家聊多了,所以回來晚了。」
榻上那道俊雅身影兀自悶坐,偏不答話。
她只得再道︰「听說三爺今晚什麼都沒吃,連朱大夫交代的補湯也沒喝,奴婢下了碗干拌面,三爺將就吃些,墊墊胃,然後再把藥補湯喝了,好嗎?」
他還是不說話,呼吸吐納聲略沉了些。
陸世平無奈苦笑,心里也悶,干脆痛快認錯。
「是奴婢食言了。錯在奴婢,三爺盡可責罰。」
「你以為這麼就揭過了嗎?」青絲一蕩,俊顏轉正,幽微火光顯出他五官輪廓的明與晦,眉宇間陰晴不定。
「三爺這話是何意思?」
「責罰?責罰?你口口聲聲這麼說,不就賭我不會責你、罰你?你、你半點誠意也無!」不說不氣,越說越不痛快,怎會為個混帳姑娘牽腸掛肚?受不了她丁點的忽視,他這是得了什麼怪病?
陸世平登吋愣住。
他這麼說,像似她仗著他什麼勢頭,對他奴欺主了。
不氣不氣……她不氣,她能忍,不跟他置氣。她、她調息,對,調息!
順了會兒氣,她才慢悠悠啟聲。
「三爺氣惱,是該沖著奴婢發火,而不是折騰自個兒的身子。」每字都說得很慢,試圖壓下被挑起的火氣。「有事等會兒再說,奴婢先服侍三爺把面吃了,把藥湯喝了,可好?」
「我不吃!」
苗三爺這話,十足十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那股一直、一直、一直被她抑下的火氣終于發威,再也不肯接受她的招安。
奴欺主就奴欺主,她反正奴心不足,當不了好奴才!
苗沃萌會說出如此賭氣的話,連自己都感訝異。
面紅耳熱的,他內心尚在調適,豈知更教他驚愕的事還在後頭。
他听到她踢開鞋子爬上矮榻的聲響。
跟著那張架琴的長幾被推開,她就杵在他前頭,或跪或坐他不清楚,只知她離他甚近,與他面對著面。
「你干什麼?」他心音驀地大動,怦怦跳得好重。
「喂三爺吃面。」她嗓聲略澀,顯是被氣躁了卻還端持著。
酥香氣味鑽進鼻間,那面已抵到他的嘴,一時間真覺肚餓了,但怎能在這時敗下陣?她說喂,他就給喂嗎?他還是主子呢!他撇開臉,長睫掩落,連淡淡投在眼下的陰影都顯倔氣。
真跟她較上了嗎?陸世平心里冷哼,把一箸的面又挪到他嘴邊。
「張嘴。」她聲音不亮也不響,短短二字卻透薄寒。
兩字,像兩顆冰珠擊在被急急輪撥的七弦上,霎時間激起奇異顫音。
那亂顫的琴弦仿佛在他左胸之內,苗沃萌背脊陡凜,有股麻栗感直竄腦門。
袖中雙掌悄悄撂緊,因胸內不住蕩出莫名波動,他費力隱忍,咬牙勉強撐住再次轉開頭不肯張嘴。
面當然又一次抵近。
這一次,他耳鼓亦顫,那堅心如鐵的女嗓震得他腦中直晃暈圈。她說--
「苗沃萌,給我張嘴!」
漫漫熱潮陡然淘涌,沖刷全身,他心湖大動,氣息漸漸深濃且急促。
不知怎地,隨熱潮漫開的是一抹酸軟,揪得一顆心略疼。
他不自覺地逸出嘆息。
唇瓣輕啟、齒關一松,那箸沾著蔥香與蛋香的面便喂進他口中。
他咀嚼著,兩排潔牙一下一下慢慢動著,在她喂食下吃了第一口,跟著是第二口、第三口……他沉默進食,她沉靜喂食,直到見他吃下大半碗拌面,然後俊臉微側又不肯張嘴了,她也就鳴金收兵,乖乖收了箸。
「還有藥揚。」
她端來那盤補藥,原以為他會接過去自個兒喝,他卻僅將臉轉正,等著。
陸世平深望他一眼,沒說什麼,又一匙匙喂他喝藥。
待他吃過、喝盡,她端來清水讓他漱口,還捧高小陶盂服侍他吐出漱過的水,再用巾子替他拭唇邊與顎下的濕意。
他突然變得安靜溫馴,她覺得古怪,卻不知他內心轉折與思緒之起落。
此時此刻的苗三爺,無比又無比的震驚,萬分又萬萬分的錯愕。
他直到今晚才驚覺,徹徹底底頓悟--
他,御賜『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苗家三爺,在琴之造詣上,他是神童、是神人,在世人眼中,他更是淡然沉定且質如美玉的濁世佳公子。
然而,能教如此又這般的他動心、動情、動欲的,竟是姑娘家發了怒,隱隱藏在話里的鋒芒?」
他苗沃萌有的是俊美皮相和驚世才藝,這世間,待他好、故意迎合他好惡的人多了去,尤其是女子,見過的、說聊過幾句的,便個個對他傾心幕戀,有盡是閨閣之氣的柔弱富家千金,亦有剽悍進取如尚書府的劉大小組,但不管是哪家姑娘,誰不是對他扮好、使心機?
就他這個貼身丫鬟敢對他惡言相向……不,不算惡言,她既不罵他亦未辱他,卻是意志堅定、待他心狠。
她對他狠,因他折騰自己。
她就沖那個折騰自己的苗沃萌發狠。
糟的是,他真吃她這一套,胸間異祥酸軟又覺不甘。
「三爺要回北院了嗎?若還不想歇下,奴婢能整理琴譜,陪三爺一塊兒待著。」
陸世平將碗筷和調羹收拾到一邊去,順了順氣,仍跪坐在他面前。
見苗三爺不語,一臉慘淡,不知想著什麼,蒼白臉膚一下子冒虛紅,微小火光在他惶惶目底跳動,她咬咬唇忍住嘆息,想他定是更氣她、惱她了。
她微挪身子正要爬下矮榻,驀地一只闊袖打斜里橫揮過來,探到什麼扣什麼。
「啊!」她一時未察,肩頸被袖中大掌勾住,一眨眼人已被勾倒在榻上。
男人半身疊上她薄秀身子,胸腔壓著她的。
她氣息不禁促急,鼓伏的胸房一次次抵向他同樣明顯鼓動的胸口,他的心似乎跳得較她還快、還重。
英俊面容近在眼前,他的黑發散在她肩上、胸前,那雙美目已無惶惑之色,而是兩潭深不見底的幽淵。
「三爺……」她受了蠱惑般,抬手欲撩他的發。
「你真以為這祥就揭過了嗎?」他語氣是極不甘心的。
就在她的指輕撩他的發、踫觸到他的頰時,那張俊顏倏地朝她壓下。
他的嘴先是落在她唇下,隨即側首再吻,一下子已精準含住她的嘴。
他的吻很火熱、很紊亂、很狂風暴雨,陸世平才嚅唇,小舌便被密密吮住。他的吻也太過用力了,吻得她舌根都疼,像也被他磨破了內頰,一絲血味漫出。
但,這是他頭一回親她。
不是她不知羞恥主動討來,亦非他神識受藥迷惑而不能自主。
他抱她、親她,皆因他想,所以……唇舌磨得再痛,她都覺痛快。
她也用力回吻,兩手更是緊緊擁抱他,不斷在他肩上、背上游移。
來勢洶洶。
當縱跳橫竄的心終于探著了底,明白心之所向,苗沃萌只想揪住某個混帳姑娘,然後好好地、狠狠地沖她發火。
情迷欲動之間,仿佛回到那一日泥軟潮濕的水蘆葦叢中。
他體內燃起一團火,腰下三寸尤其灼烈,血液沸騰著,毛孔蒸騰出絲絲熱氣,他挪蹭身軀,本能地去擠壓她每一處柔軟。
箍住她、抵著她不住摩挲,他的嘴離開她的唇,循著她膚上薄馨,落下無數細吻,然後含弄她的耳珠,又在她頸側和咽喉不斷輕啃吮吻。
親昵交纏的身軀在矮榻上翻轉,激切的吻,有力的擁抱,誰也不放開誰。
突然一聲乍響,他的腿踢到一旁長幾,擱在幾上的『洑洄』琴險些掉落。
苗沃萌陡地頓下。
雙臂仍牢牢箍著女子溫軟身子,紅潮侵腮的俊龐埋在她微汗的頸窩。
方才那一聲響動,瞬間召回他幾許神智。
茫然間,腦中乍然浮現苗家老大帶笑試問的那一句--
你要喜愛也別隱忍,干脆收作通房啊……
他若不再隱忍,自是心中已有計較,絕非在縱情縱欲後,隨便安個通房之名予她。
貼靠著她,他沉沉地呼吸吐納,想放手卻無比困難,但氣息漸已調穩。
主動出擊的男人住了手,陸世平也就跟著消停。
她並無疑惑,亦不覺錯愕,只覺兩人這祥交頸相擁也是很好的。
火熱欲念緩緩化成一縷柔情,她微側臉,悄悄琢吻他的發,心感到滿足,以及某種又甜又軟、微酸微苦的滋味。倘是他想要,要她到底,她願意嗎?
答案在心間澄明浮現。
她喜愛他,但他這輪燦爛之陽絕非她能追趕上的,而人生如此交會,絢麗天光偶然落在她身,與其說他想要,還不如說是她想緊緊握住這瞬間。
一次湊唇悄吻他,他卻一揚臉,兩人之間灼息漫漫。
她干脆把吻啄在他微啟的薄唇上。
他又擺出那種不迎不拒的神態,只有殷紅頰面隱隱道明了什麼。
「露姊兒。」語氣略沉。
「……嗯?」他想說什麼?
「我跟你的帳,還得慢慢再算。」
嗄?他此話何解?
陸世平沒得到解釋,因下一瞬,那個弄得她一頭霧水的苗三爺已毅然決然松開胳臂,放了她。
猶斜臥在榻上,無數的吻所留下的余威仍得她有些頭重腳輕。
她靜靜蜷著,眸光隨他挪移,就見他展袖模向長幾,將幾上的『洑洄』抱來盤坐的榻上。
這一夜,苗三爺鼓起七弦,指下含情,情絲底下掩著點點欲苗。
苗萌。
念動。
陸世平听著,听出琴音撩人之處,心火溫煦,心尖輕顫,身子如浸婬在春水里,竟軟得提不起半分力氣。
她模糊想著,那首名曲〈繁花幻〉,七節拍當中的欲之拍……他也許己尋到自個兒的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