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冬至。
丑時,正是人們最好眠的時辰。
冷不防的,一陣急促的敲鑼聲似遠似近,在靜夜中格外清晰,讓區明海下意識的從床上彈坐起來,還以為听到病房的呼叫鈴。
「原來是夢……」他想起身處的世界,不可能會有那種東西。
區明海又躺下來睡回籠覺,不知過了多久,輪到房門傳來十萬火急的拍打聲,也劃破了寂靜。
「姑爺!大姑娘!」小菊在外頭叫道。「姑爺,快醒一醒……」
對于醫師來說,只有緊急狀況,才會在半夜來叫人,區明海迅速地翻身下床,穿上鞋,一把拉開房門。
「發生什麼事了?」他提高音量地問。
小菊結結巴巴地說著︰「听說……太平坊失火了,而且很多人受傷……老爺要姑爺和大姑娘過去……幫忙救人……」
「我馬上就去!」說著,區明海馬上把頭發束起,拉攏衣襟,接著穿上白袍,腦子已經飛快地運轉了。
這時,冬葵也醒來了,跟著穿戴整齊,趕著要出門。
「我記得太平坊住的都是一般百姓……」區明海想到這里沒有緊急醫療系統,所以得先想好急救順序,才不會慌了手腳。「既然是失火,那麼多半都是燒傷和嗆傷的患者……」
冬葵努力跟上他的步伐。「太平坊都是些大雜院,那兒經常失火……不是生火煮飯不慎引起,就是蠟燭不小心傾倒……」
當夫妻倆來到前堂,紀大夫已經找來所有的學徒和伙計,連府里的家丁和婢女都用上,正在準備需要的藥材。
「……把干淨的白布都一起帶上,遇到燒燙傷的患者,先在患部上沖水,直到降溫,再剪開身上的衣物,不要硬扯,會連外皮一起撕開的,要是有更嚴重的情況,就先浸泡在冷水中,這樣可以減輕疼痛……再將沾水的白布覆在傷口上,然後等待治療……」區明海一鼓作氣地說完。
三十多張臉孔同時看著他,一面凝听、一面點頭。
「另外有誰會寫字,請上前一步?」
紀府的管事和賬房等三人馬上站出來,听候差遣。
「你們都帶上紙筆,到了現場,先清點受傷的人數,還要登記病人的名字……以及輕傷、緊急、嚴重和死亡名單……」他曾在急診室實習過,對于重大災難的應變措施,也有初步的了解,只是從來沒有真的派上用場過,因此整個人的神經也處在緊繃狀態。
「是,姑爺!」
「是,區大夫!」
紀大夫贊許地頷首。「好,東西準備好就走。」
就這樣,紀家父女和眾人用好幾輛推車將藥材和用品火速地載往太平坊,而區明海則抱著手術箱,快步跟在後頭。
原本冷清黑暗的大街,不斷地听到從遠處傳來的敲鑼聲,令人心驚肉跳。
待喧嘩和奔跑聲愈來愈接近,只要抬頭便可見到沖天的黑煙,才不過拐了個彎,已是不同的景象。
就像地獄……
區明海腦中不禁這麼想著。
火勢已經蔓延開了,妖艷的紅色火焰貪婪地吞噬一間又一間民房。
只見熠火軍帶著消防工具沖進了火場,先將困在屋內,來不及逃生的百姓們救出來,此時哭聲、叫聲不絕于耳,人們神色惶恐地提著水桶,不停地往那些著火的屋子潑去。
「好痛……誰來救救我……」有人全身著火的奔出來。
見狀,區明海立刻搶過一只水桶,往對方身上潑,不過火並沒有全熄,又抓了條棉被將他裹住。
「哇……我不想死……」
冬葵回過神來,提醒夫婿。「相公,接下來要做什麼?」
「先把傷員集中到外頭的那塊空地……」區明海在第一時間先劃出傷病患集結區,然後對眾人拉高嗓門。
同一時間,紀大夫帶著所有的人開始行動,陸陸續續將傷員用搬、用扶地送到外面,而且愈來愈多,個個都發出痛苦的哀嚎聲,不免聞之鼻酸,區明海命令自己要冷靜,先充當檢傷員,將傷員分類。
區明海又指揮著剛成立的醫療小組,也就是六安堂里的幾個學徒,至少能夠處理簡單的傷口。「重傷的送到那邊……」
「區大夫,這個人沒有呼吸了……」
他立刻奔了過去,檢視他的鼻子、喉嚨,都被黑煙嗆傷,只能緊急為傷員做CPR,急救了半天,還是測不到脈搏。
「……把死亡的人放到另外一邊……」區明海也沒有時間處理哀傷的情緒,又轉向其他傷員。
冬葵看著遍地哀嚎申吟的患者,不禁淚如雨下,頭一回目睹這種災難事故,情緒頓時崩潰了。
「娘子!」區明海握住她的肩頭。「什麼都不要想,救人第一,真的無法救的就放棄,去救那些有機會存活的傷員……」
她吸了吸氣,嗓音微哽地說︰「我明白了。」
于是,在一片混亂中,所有的人都見到穿著白袍的區明海穿梭在傷員之間,那道白色身影成了眾人的依靠,宛如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般,原本驚恐不安的心情,因為知道有位大夫正在為他們而努力,漸漸地全化成了感動。
負責滅火的熠火軍又把更多傷員送過來,身上的慘狀,讓人不忍卒睹,而大火還在繼續吞噬,往其他的大雜院蔓延,沒有防火牆的大雜院,毫無防備,無法肯定延燒的範圍會有多大。
負責指揮熠火軍的秦將軍不停地調度人手,偏偏這場火太大,又有風勢助長,最後還是百姓們組成幾支臨時的救火隊,一起參與滅火行動,只有在危難當中,才見得到人性的光輝。
當火勢終于得以控制,幸存的人們面對眼前殘破的家園,又是跪地痛哭,不知往後該何去何從,氣溫又低,有些孩子只能瑟縮在角落,令人看了鼻酸。
「岳父,朝廷呢?皇上應該立刻派人來關心,好幫助這些人度過難關……」區明海看著無家可歸的百姓,以及受傷的患者,大家又冷又餓,卻不見官員到場,心中很是氣憤。
紀大夫調好專治燒傷的膏藥,貼在傷者的患處。「最近皇上龍體違和,只怕沒人敢上奏,我這就回去更衣,立即進宮面聖。」就算見不到,還有丞相。
「他們需要的是保暖的棉被和食物,要不然死的人會更多……」他一臉心急如焚,無法接受人為疏失造成的傷亡。
「我這就去。」紀大夫刻不容緩地說。
一直到天色大亮,大火終于撲滅了,可是損失相當慘重,有三處大雜院全毀,兩處半毀,整個太平坊被毀去了大半。
「全照姑爺之前所說的,依傷勢輕重來列名造冊……」管事將一迭紙張交給區明海。「總共八十九人,另外死亡的有二十五人。」
他大致看了一下。「謝謝,要是有新送來的傷員,再另外補上。」
「是。」管事用袖口抹了下被煙燻黑的臉說。
這時,他才注意到冬葵不見了。
區明海擔心她會承受不住龐大的壓力,連忙在附近尋找。「娘子!娘子!」
「相公,我在這兒……」隨著冬葵的聲音揚起,就見她身後跟著一群婦人,每個婦人手上都端著圓底而無足的釜。
他上前察看。「這是什麼?」
「我想天氣這麼寒冷,就去拜托這幾位大嬸熬些粥,讓大家吃了也能夠暖暖身子。」冬葵喘著氣,面對災難,方知自己的力量有多微小,不過還是盡可能的去做該做的事。
聞言,區明海愣愣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相公?」冬葵覺得奇怪。
「沒什麼。」他搖了搖頭說。
于是,當一碗又一碗熱騰騰的白粥送到每個人手中,就連熠火軍也有分,胃暖了之後,精神也來了。
看著那些被燒毀的屋舍,不是剩下一根梁柱,就是一面矮牆,讓區明海心中感觸良多,水火無情,就算在原本的世界,有再先進的消防設備,依舊斗不過老天爺,人命真的很脆弱。
「接下來才是最重要的,有這麼多的病人,醫館根本無法收容……」要安頓這群失去房子和親人的百姓,可是朝廷的責任。「總要先有住的地方。」
「爹進宮去了,應該會有好消息。」冬葵在心里祈求。
在驚魂甫定後,很多人開始找失蹤親人,有孩子找父母,有的則尋找另一半。
「爹……你在哪里?」
「孩子的娘……」
區明海拿著名冊上前。「你們要找的人叫什麼名字?」
「他叫……」
「好,我找找看。」他翻著名冊,有的人找到了,幸運的團聚,當然也有的听到的是壞消息,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
「樣子可能不太好看,是不是你們的親人?」說完,才掀開白布。
只要在醫院工作,就必須要去面對死亡的過程,但是區明海不想變得麻木,也盡可能的站在病患家屬那一邊,為他們著想,就像阿公過世時,其他人為他所做的一切,讓他得以安詳離世。
「孩子的娘……」
「娘不要死……」
他朝痛哭失聲的家屬行個禮。「晚一點會將大體移到屋內,要是放在外頭,過世的人也會感到寒冷,請節哀!」
「謝謝大夫……」見對方身上穿著已經髒污的白袍,不就是傳聞中的那位神醫,不只向他們鞠躬,還說著體貼的話,悲傷的心情也得到慰藉。
冬葵也不禁感動得流下淚來。
這是她嫁的丈夫,她沒嫁錯人。
正午過後,紀大夫終于從宮里回來了。
由于皇上正因病靜養,所以便命丞相與幾位文武官員來負責這次的火災事故,除了發放糧食和衣物、棉被之外,並且幫忙處理後事,又將傷員分別送至幾間寺廟休養,負責治療的除了六安堂之外,京城里所有的大夫和醫館也紛紛加入,大家出人出力,一起度過難關。
忙了一整天,直到區明海能夠喘口氣,填飽肚子,已經是入夜了。
「爹回房去了,相公也躺下來睡一會兒,不然身體挺不住的。」夫妻倆回到自己房里,冬葵忙著伺候他進食。
區明海喝了剛熬好的雞湯,讓空虛的胃部有了飽足感,眼皮開始沉重,不過還是想跟她說說話。
「你先坐下來……」他示意冬葵落坐。
她在另一張凳子坐下。「怎麼了?」
「我現在要老實的跟你招供,從原本的世界穿越過來之後,雖然從外表看不出來,其實對未來真的很茫然,直到那天你主動開口跟我求婚……」見她有些羞窘地睨了自己一眼,區明海咧嘴笑了笑。「多少還是抱著私心,因為這麼一來就不必擔心無處可去,至少有個棲身之所,只要真心地對你好,盡好一個丈夫的責任,就算是報答了。」
冬葵不認為有錯。「相公確實對我很好,對爹也很恭敬孝順,又堅持不納妾,這樣就夠了。」
「不對!這樣是不夠的。」他用力搖頭,試著讓冬葵明白自己的心情。「我很喜歡你,這一點是無庸置疑,否則再怎麼樣,也不可能答應娶你,在我的觀念里,夫妻是要做一輩子的,沒有深厚的感情基礎是無法支撐太久,所以潛意識里總是有一絲不安,盡管努力去忽略它的存在,但它還是會不時的在提醒我,我不過是喜歡你而已,並不愛你。」
「既然你我是夫妻,那種事不重要。」她似乎有些懂了。
「或許你們的想法是這樣沒錯,可是我辦不到……」區明海握住她的手。「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我可以大聲地說,娘子,我愛你。」他的老婆是這麼善良體貼,懂得為人著想,跟自己心意相通,又怎能不愛她。
「相公……」冬葵喉頭梗住了。
區明海攬緊她,密密實實地嵌在自己的心口上。「我愛你,冬葵,是真的,我可以百分之兩百的肯定,就是非常多非常多的意思。」
「我也是。」她又哭又笑。
听到這番話,冬葵更不能失去他了。
他的心終于真正踏實了,在這個平行世界里生了根,不再飄搖不定。
「來做吧……」區明海有些性致勃勃地說。
「做?做什麼?」冬葵還不太了解那個世界的說話方式。
「就是在床上做的事……」他一下子撲倒她。
她一面笑一面說︰「相公應該很累了,明天……還得早起……」
「反正小菊會來叫人……」
「那、那就做吧……」她仿效地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