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光妹,我們為什麼要放走水芙蓉?我還以為你正準備想法子把她留住呢。」霍磊托著下巴,注視著似乎在深思什麼的田春光。
「磊哥,你可能做生意比我強,可兒女之事,我看到了你沒看到的。」
「哦?」
「說不定再過不久,我們家就又要有長媳了。」
「葉錦娘已經找到了?」霍磊皺起霍家人獨特的濃眉。
「我的笨磊哥!不是啦,是水芙蓉啦!」
「炎庭喜歡水芙蓉?!」心思不及田春光靈敏的霍磊納悶。
回春光喜上眉梢地直點頭。
「何以見得?」
「我問你,當年炎庭十六歲,你將家業就這麼全數交給他,那麼重的擔子,他有沒有像今天這樣據理力爭?」
「好像沒有。」炎庭是家中長男,從小就老成持重,對父母家業,責任感比任何人都重。
「他從小到大,從未像今天這樣為一個外人對我們有過要求,甚至連他自己也不曾,更別提是為葉錦娘了,可以想見,水芙蓉對他有著不同的意義,至少她很特別。」
「炎兒有了水芙蓉,那葉錦娘怎麼辦?」
「磊哥,十年了!霍家花費巨資尋找過,而炎庭疲于奔命,四處捉拿山賊,都是為了葉錦娘,我們付出的代價還不夠嗎?葉錦娘毀了我兒子十年,我不想讓她毀掉他的一生,水芙蓉來得正是時候,我要讓炎兒過上正常日子!」
十年了,炎庭過著怎樣的日子,她這個做母親的比誰都清楚,帶著負罪感的十年,用生命去尋找的十年,該停止了。
田春光雷厲風行,翌日就動手實施她的計畫。
「炎兒。」田春光笑容可鞠地出現在霍炎庭面前。
「娘。」霍炎庭應了聲,眼神示意商議完事務的各分號掌櫃離開。
回春光笑著與掌櫃們點頭告別後,面帶愧疚地對兒子說道︰「昨日我們那麼對水芙蓉實在不應該,但你也知道,有那麼可口的食物誘惑,我和你爹就什麼都顧不得了,既然你跟水芙蓉有交情,不如你替我跟你爹向水姑娘告個罪。」
「嗯。」霍炎庭不動聲色地瞥了母親一眼,繼續看起各分號掌櫃送上來的帳本。
無事獻殷勤,必定有詐。霍炎庭心中有數,謹慎地應對。
「你跟水姑娘怎麼認識的?」田春光探問道。
「萍水相逢,沒什麼好說的。」銀翔商號上上月的茶葉損壞一批,他要派霍光去好好查查,霍炎庭仍埋首于公事,修長的手指翻閱著帳冊。
「騙人,你明明就拉她的小手了,當我沒看見?」田春光收起笑臉。
貓躲狗嫌鬼見愁總算露出真面目了,霍炎庭放下手中帳冊,與母親四目相對。
有什麼奸計盡管使出來吧,別去煩水芙蓉就好!霍炎庭滿面寫著這樣的句子。
「你有了喜歡的姑娘,就這樣瞞著爹娘?罰你每天去芙蓉坊給我帶份餐點回來!要特別的,要水芙蓉親手做的!」
「叫霍沖霍飛去不行嗎?」他們霍家又不是沒下人。
「他們跟水姑娘沒什麼特別交情,水姑娘可以不賣他們的帳。」
「堡內事務繁多,過兩天我還要去草場檢視今年的馬匹,沒空。」
「你不去,我就不知道上次的事會不會重演,對了,你要讓你那十個護主奴去,我就打斷他們的狗腿!霍光也別想娶雪梅的女兒,霍飛今年更甭想回鄉成婚,都給我做和尚去吧。」田春光撂下話後便風一般的揚走了。
霍炎庭在主廳里坐了又坐,咬碎銀牙,踫上這樣的娘,他有什麼辦法?
他臉色鐵青,眉頭皺起,想來想去,他還是出了青睚堡,來到河東大街上的芙蓉坊後門,不來,鬼見愁定會讓堡中人都受到牽連,他于心不忍。
「二牛叔,下次給我送些磨好的糯米粉來,一定是要當年新米磨的。」水芙蓉收下二牛叔送來的面粉,拿出一袋碎銀,塞到二牛叔手里。
「姑娘放心吧!」二牛叔拍拍小布袋道︰「姑娘,多了,又多了。」
「二牛嬸臥病在床,買點吃的給嬸子補補身子,二牛叔別推了吧。」水芙蓉笑了,揮別一直道謝的二牛叔。
見二牛叔走遠,水芙蓉才察覺好像有人在看她,她抬起眼,一看到霍炎庭,臉轟地一下紅了,「霍堡主,你來找我?跟我進院里坐坐,日頭好毒哩。」
她把霍炎庭請進干淨樸素的小院里。
一進院子里,霍炎庭就嗅到各種新鮮食材的味道還有濃濃的茶葉香氣,一種踏實安寧的感覺不期而至。
「霍堡主,請坐,我給你倒茶。」
「不用麻煩了。」霍炎庭的目光落在院子向南的角落里新抽出芽的小蔥、姜、芫荽、小白菜上面,新綠匯成亮眼的一大片。
高原上難得的夏日,耀眼的陽光,寧寧定定地落在這小小、充滿水芙蓉氣息的院子里。
如果世上只有一個地方任他選擇,他一定選擇留在這個小院里,說不上理由,就是莫名的心情安定。
「要不要嘗嘗三叔做的茶葉蛋?剛出鍋的喲!有時我忙著備料,三叔就會幫我下廚,三叔也是盡得我爺爺真傳的好廚子呢,你……」
「我娘想要點特別的美食,請你替我做一道別致的小菜,要你親手做的……這是給你的銀子。」他道明來意,面有難色。
「春光姊想吃我做的菜了?好的,我這就專門為她做一道,銀子……霍堡主還是收起來吧,你救了我好幾次,我都沒有回報,若要論錢,我還不知道該給你多少銀子呢,你是想我傾家蕩產呀?」水芙蓉歡快地系上繡花圍裙,飛一樣的移到灶邊,「三嬸,把茶葉蛋拿出去吧,可以開賣了,大伙該等急了。」
灶台前的水芙蓉揮動著斬骨刀,動作有力而流暢,雖然敞開著門的廚房面向院子,有清風流動,但難免襖熱,可這一點也不影響她的動作,她每一步都做得有條不紊。
霍炎庭坐在通風的院子里,注視著廚房中水芙蓉的一舉一動。
這個小小的天地里,瘦小的她顯得自信耀眼,令人移不開眼楮,她渾身上下都散發著獨特的魅力。
把斬好的肉骨丟進鍋子,水芙蓉端出一個小碟子送到霍炎庭身邊的小幾上。
「今日肉鋪給我送了上好的肋排,就給春光姊做一道梅子小排吧,酸甜可口,正適合夏日食用,不過要勞煩你多等一會兒。這是我親手做的碗豆涼糕,給你解解悶。」送完點心,又送來一碗茶,給他準備好吃的喝的,水芙蓉步履輕快地重返火爐邊開始翻炒肋排。
他的目光垂落在方方正正的小點心上。
碧綠的粗瓷碟子里,放著一片碧綠的沾水葉子,葉子上正躺著一小塊鵝黃軟糯的碗豆涼糕。
克儉自律的霍炎庭除了正餐,甚少在外用餐,然而面對如此可愛又具有深刻芙蓉風格的小點,他不由自主的勾起了食欲。
小小的涼糕進入口里,帶來一陣陣可親的涼意,令人通心舒爽,涼意過後是淺淺的碗豆香,一層一層在口中散開,猶如裹紗的女子,一點一點卸去輕紗,露出姣好的面容。如此討喜的小點心,竟然一點也不膩,只是微帶淺淺的清甜之味。
一口下去,他的肚月復皆叫喚著滿意。
深幽的眸子微微抬起,直勾勾地看著水芙蓉在廚房里揮汗如雨地辛勞著。
「三叔,把那罐梅子醬拿出來……對,我春末時親自封的那一罐。」
「三嬸你甭管了,一會我來泡豆子。」
水芙蓉就是廚房里的將軍,自信從容、光芒四射。不知怎的,他忽然想到了葉錦娘,那個他用八抬大轎娶進門的女子。
她從沒有為他或是他的家人洗手做過羹湯,一次都不曾,她嫌棄火房的氣味,討厭爐火的燥熱,討厭生肉的血水,討厭各種蔬菜沾著的泥土。
他從未吃過自己妻子用心做出來的家常菜,也未得到葉錦娘任何的照顧。在他們成親兩年多的時間里,前一年,是他無條件的遷就包容,後一年則是無盡的爭斗。
二弟岳庭剛過弱冠之年便告訴他——「哥,我不想成親、不想娶妻,因為我害怕自己也像你一樣痛苦。」
那時,他才幡然省悟自己的不幸已深深影響著家人。
「好了!霍堡主,快帶回去給春光姊吧。」很有精神的聲音吹散了他記憶中的灰霧,此時他抬起頭,看見的是一張很溫暖可親的小臉,這張臉,總是沾著些油漬或面粉,從不刻意打扮,他卻覺得美極了。
第二天,他又再次坐到了那個小小的院子里等菜。
「今天二牛叔給我抓了兩只鴨子,我就給春光姊嘗嘗我做的八寶鴨,這道菜所需的時間也很多,你不介意吧?」
他搖頭,坐在他昨天坐的竹椅上等待。
沒多久,水芙蓉端出一個海碗,遞到他的手里,「既然來了,試試我們家的午飯,今日我們一家三口就吃這個呢,這叫冷淘,就是將壓制出來的面條用浸過楊枝的鮮甜井水淋過,夏天吃最是清爽涼快!」
海碗里,清澈的酸咸汁水里浸著女敕白的面條,一看就讓人感到一陣清涼。
他在大宋境內沒少吃過這種家常的冷淘,但能做得如此誘人的,唯有水芙蓉。
此後的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天天他都到小院等候,水芙蓉給他送上各種平常卻美味的吃食,他悉數吃完,再帶著田春光所要的食物離開。
他們之間很少交談,一半時間她都在火爐旁干活,他想著往事,眼楮看著她。
十年來,渾沌疲憊的心情在這個夏天像洗過井水般透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