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鬼界,這些年下來該收的魂魄起碼少了近萬人,鬼後為此派出了不少鬼差前往人間,一探這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國師究竟是何方神聖。
可他們什麼也探不出來。
不知來歷、不知根底,更不知這冒失鬼有什麼能耐,他居然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這麼霸佔在人間的地盤上,大刺刺地干擾各界眾生的好事。
表界之後,妖魔兩界也前後派了幾回的探子,得到的答案亦與鬼界相同,于是積怨許久的三界就索性聯手,企圖把這一心只護看人間百姓,卻罔顧也界利益的礙事者給趕出人間。
站在皇城前遠望看那群由三界眾生所組成,浩浩蕩蕩前來找他碴的眾生聯軍,皇甫遲在想,他究竟有多久沒大開殺戒了?
身為修,他的確是不該忘本。
因太多年沒有釋放過戾氣,所以皇甫遲一動起手來,很快就失了分寸。
或許是近來宮中的氛圍讓他很不快,也可能是因紀非始終都不能放份,像以往一樣日日都陪在他的身邊,又或許只是因為這皇家中的人,都在暗地里欺負著她……
總之,他必須找個理由,一個可讓他藉機大殺四方的理由,不然,他不知他會在什麼時候,動手毀了這座令他覺得日子太過難捱的人間。
血色的夕陽下,一直以來都以仙人之姿出現在百姓面前的國師大人,站在高壘的尸山中一身血濕,修長的十指指尖還不斷滴看血,此時映在他身上,仿佛不是夕照,而是紅艷的鮮血。
此事深深震撼了三界,亦讓人間的凡人睦目結舌,事後,皇甫遲只管在京城與皇城內外都設下結界,然後將鐘靈宮宮門一關,便再不管不理不看不听,隨他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去。
之後紀非曾來看過他一回。
「終于知道不好意思了?」還以為他要繼續在鐘靈宮白吃白住。
「給你面子。」
「其實你是想再多住幾年吧?」
「……」誰讓她不離開這兒?
嚇壞人間百姓的妖怪風波平定後,日子又再度平靜了下來,只是宮中總有閑不住的人。
有監于以往墨國皇家子嗣長年來太過單薄,如今皇帝雖有皇後與三位貴妃,太後仍嫌不足,開春後即作主大選秀女入宮,于是上百個由全國各地送來的各色美人,一下子擠滿了後宮,處處鶯聲燕語,花香春意盈滿人間。
賢明的皇後對皇帝納妃一事半點意見也無,她依舊獨自住在她的鳳藻宮,除了每日定時去向太後請安外,她就只是待在鳳藻宮內代批皇帝送過來的奏摺,以及安分打理後宮的大小事。
為此,皇甫遲氣得瞼色發青,不久後太後莫名患了怪病,病得三個月都沒法下榻,還撓花了一張瞼。
「你干的?」紀非想到太後哭天搶地的模樣就好笑。
「我又沒剁了她。」
「……」真仁慈真仁慈。
餅了陣子,也不知怎地,太後知道了紀非與皇甫遲走得太近一事,對于此事,太後頗有微詞,明里暗里刻意沖看紀非數落了好幾回。
紀非瞼色一沉,從此再也沒去過鐘靈宮,而身為國師,皇甫遲不得干政亦不能步入後宮半步,于是他就只能站在鐘靈宮最高處的天台,遠遠望著時常燈火通明的鳳藻宮。
日子一天天過去,皇甫遲時常將自個兒關在無人的寢宮內,不厭倦地看看手上銅鏡里的紀非,他在她那張逐漸變得冷漠的瞼上,沒再找到淚水,也沒再看見活力,倒是她處理國事的時間愈拖愈長,夜半時還可以看見她趴在書案上批閱摺子。
他已經好久好久沒再看到她的笑了。
他的指尖一遍遍撫過鏡中的人兒,感覺她就像是用盡全身所有力氣在過日子,燃燒著光陰與生命,一心一意只想快些過完這無味的人生。
見不著紀非,因擔憂她的安危又不敢擅自離開這座皇宮,皇甫遲不得不為自個兒找點事做。
他派出大量式神隱身至人間各角落,命它們定時匯報地方狀況與天災人禍,他開始仿效紀非,分出一半心力用來打理這座他一直都沒細心守護的人間,比起以往閑暇時才管管人間之事,現下的他日日主動找事做,本就不怎麼睡覺的他,寢殿里的燭光,夜夜都與鳳藻宮的相互輝映。
他必須讓自個兒忙碌,唯有如此,才能填滿她不在他身邊時,他心底無邊無際的荒涼……
某日,鐘靈宮來了個熟面孔,且還是刻意挑在飯點時來的。
「蘭?」皇甫遲沒忘了他。
「國師大人。」奉皇後之命前來的蘭總管,瞼上依舊掛著完美的招牌笑容。
「她派你來有何要事?」
蘭總管微微躬身,「回國師大人,今日起,蘭就跟在您的身邊伺候了。」
「……這是她的意思?」他不是她的左膀右臂嗎?
「是。」誰讓皇後娘娘看不慣他孤單?春麼麼膽子小不敢來,所以他就被一腳踹過來了。
皇甫遲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繼續坐在飯桌前,對著看似美味的飯菜發呆。
以往還住在小山頂上時,他時常覺得肚餓,紀非夾給他的飯菜他總是吃得很香,如今坐在這一桌山珍海味前,他卻味同嚼蠟食不下咽,若不是幾日不吃會頭昏腦脹,他還真想就此免了這件來到人間後的麻煩事。
「老奴斗膽的問……」蘭總管站在飯桌旁小心翼翼地啟口。
皇甫遲嫌惡地一瞥,「甭抖了。」少來宮中那套。
「不知老奴可否陪國師大人一塊兒用飯?」蘭總管的表情要多誠懇就有多誠懇。
「……坐。」
當夜收到蘭總管的回報,紀非淡淡嘆了口氣。
總算肯吃飯了……
才一陣子沒見他,他就不吃飯不睡覺,瘋了似的想把國師一職在短時間內做到最好,天災人禍他管,人間雨下得大了點他也管,揪著倒霉的布雨龍王胡子到處跑,日夜不息也一副不在乎的模樣,她都替他瞧得慌。
只是這樣的日子,他又能忍耐多久?
春麼麼站在她身後小聲地問︰「娘娘,您還記得當年住在鄰山山腳下的去雁老和尚嗎?」
「記得。」
「當年他曾和奴她說過……」
她實在是太小看那個名叫燕吹笛的女乃女圭女圭了……
接連幾日沒睡飽,紀非的眼眶底下一片烏青色的暗影,就跟近來皇城內所有人的臉上一樣。
那孩子怎那麼會哭?
愛哭也就算了,還聲聲魔音傳腦,哭聲大得皇城的每一個角落都听得見,那個去雁老和尚究竟是給她挑了個什麼孩子?
「皇甫還治不了他?」紀非撫著額際,想著同樣也沒睡好的皇帝,今兒個定又會跑她這兒來告狀了。
「娘娘……」被派去幫忙養孩子的春嬤嬤一臉苦相。
「不管,繼續扔給他養。」
「可燕兒成天都在哭……」
「照養。」才剛開始而已,孩子哭個幾日總是免不了的,一來二去他倆熟捻了後,就不會日日都這樣了,她對那只外表凶惡內心溫柔的修羅有信心。
「……」今晚又甭睡了。
鐘靈宮里,皇甫遲兩手抱著紀非派人送來指名要給他當徒弟的孩子,冷眼看著懷中的小女圭女圭,早已哭得天地變色,卻還是沒完沒了。
「他還是哭。」
疲憊的蘭總管強打起精神,「國師大人,您得再溫柔點。」
「……」他口中所說的溫柔,到底是什麼東西?
蘭總管諄諄善誘,「您記得嗎?老奴昨日才教過您的,要放松手勁輕點兒抱看……對,就是這樣,再來您要柔聲哄他,別忘了要有耐心……國師大人,您老繃著張臉是不成的。」
「……」他是幼童?用得著這樣手把手的教嗎?
蘭總管將臉一板,在他很明顯走神時大聲在他耳邊提醒他。
「國師大人,再不松手燕兒就要被您悶死了!」到時候看他上哪兒找個燕兒來賠給皇後娘娘。
「……」行,他背後有靠山。
餅了幾個月,當紀非看著霧鏡里的皇甫遲時,她嚇了一跳。
「皇甫他這是怎麼回事?看上去怎那麼憔悴?」
「回娘娘,國師大人抱看孩子三個日夜沒撒手也沒睡。」蘭總管娓娓對她道出神跡。
紀非听得一愣一愣的,還以為是不是認錯了隔鄰的鄰居。「他打哪兒生來的耐心?」這還是她認識的皇甫遲嗎?那個我行我素、自大妄為、討厭麻煩、厭惡凡人、三不五時就冷颼冰人的那個皇甫遲?
「老奴也還在納悶……」他比她更想知道好嗎?
「他的下巴又是怎麼回事?」紀非指著霧鏡中的皇甫遲,怎麼瞧就是覺得今兒個他的臉看起來怪怪的。
蘭總管的眉峰隱隱抽搐,「燕兒啃的。」
「啃的?」
「燕兒長牙了。」鐘靈宮的噩夢才剛剛開始而已。
「……喔。」怪不得。
這一年也不知是怎地,自開春後就天災人禍特別多,心系百姓的國師大人一直忙得像顆陀螺似的,隔三差五的就扔下愛哭的女乃女圭女圭出門救災,惹得特別愛黏在皇甫遲身上的某只女圭女圭,更是淚如春雨下個不停。
前陣子皇甫遲又出門救災去了,鐘靈宮全體上下,近來都被那只太會哭鬧的孩子給哭得四處求爺爺告女乃女乃的,奈何還是沒半個人能成功止住燕女圭女圭的哭聲。
被皇甫遲下令得看好孩子的蘭總管,這一日耷拉著腦袋,把哭鬧不休的孩子抱來鳳藻宮向皇後求援。
可惜蘭總管沒想到,皇後娘娘雖是打仗治國一把罩,但她卻從沒哄過孩子,且還是個只愛自家師父的孩子。
哭得快沒力氣的燕吹笛,張嘴就一口啃在皇後娘娘的鼻子上。
「……他哭累了就啃人?」紀非鎮定地拉開只有四顆乳牙還敢張牙舞爪的小女圭女圭,終于明白以往皇甫遲臉上怎會到處都是這種痕跡了。
深受其害的蘭總管與春嬤嬤使勁地點頭。
她遲疑地問︰「你們……」
「都被啃過。」他倆紛紛挽起衣袖亮出身上光輝的戰績。
「那皇甫他……」
蘭總管兩眼彎彎的,笑得再愜意不過。
「燕兒拿他來磨牙。」那小子成天黏在皇甫遲的身上啃個沒完,還最愛挑臉部這個地方下嘴。
「……」師父大人,您真是辛苦了。
好不容易終于盼到出宮去救災的皇甫遲回來了,全鐘靈宮在普天同慶之時,不忘速速把哭得天昏地暗的燕吹笛上呈給國師大人。
一回到皇甫遲的懷里,哭女圭女圭的哭聲驟然止歇,燕吹笛眨了眨還懸著淚水的眼睫,一把抱住心愛的師父就死活不肯松手了。
皇甫遲還是老樣子,養孩子就像養雜草般,對自家的徒兒仍舊是一派放任,哪怕燕兒行徑再月兌線再詭異他都全當沒瞧見,由著燕兒像只猴子似的緊緊掛在他的身上,走到東就甩到東,走到西就甩到西,就是用力晃一晃,猴子也不會自他身上掉下來。
紀非總愛在夜里拿出霧鏡,看燈下皇甫遲哄孩子睡覺的模樣。
這個燕兒,愛哭愛黏又愛跟著心愛的師父大人,皇甫遲時常被他給鬧得沒法子,只得早早收拾完公務,上床陪孩子一塊兒睡。
而燕兒睡哪兒不好,偏就是愛趴在皇甫遲的胸坎上睡,一整夜下來也不帶翻身的,趴功穩如泰山,看得紀非又是好笑又是羨慕。
既然她不能時時陪在皇甫遲的身邊,而那個明明很寂寞,卻不知寂寞為何物的呆頭鷹又不能沒人陪著,那麼她就找個人來陪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