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漢城又取出一片吐司,照她教的做,可是怎麼抹,都沒辦法像她抹得那樣平整光滑。
「這不容易啊——」
「齁齁,」陳明慧得意了。「現在知道我很厲害了吧?」
「是啊,陳明慧真是了不起。」他大方贊美,教她燦笑起來。
蔣漢城很聰明,觀察力強,很快就抹得不錯了,烤吐司,抹女乃油,越來越順手。很快,這條三明治作業線順暢起來。
他們仿佛天生有默契,很快上手,搭配得天衣無縫。他烤吐司,抹女乃油。然後換陳明慧接手,放荷包蛋、小黃瓜、火腿,對切,上餐台。這條作業線,運作很順利,這兩人之間有共鳴,是一種快樂的氛圍。有蔣漢城作陪,個性嚴謹的陳明慧,臉上有輕松的笑容。而能夠幫到陳明慧,蔣漢城很喜悅,憂郁的眼楮也有了光采,臉龐更明朗。他們單獨時,是寂寞陰郁落落寡歡的,而一旦相遇,合作互動時,他們共鳴共震,渾身發光發亮。
現在,這個攤子彌漫快樂的氣氛,連圍過來的人,看著心情都跟著好起來,他們邊拿三明治吃邊聊著天,他們說說笑笑,圍著陳明慧的餐台哈拉。
忽然有人喊︰「太陽出來了。」
是啊,陰雨綿綿了一整個早上,這會兒,太陽從烏雲中露臉,將掛著雨滴的樹木照得閃耀起來,像懸掛著鑽石。
太陽出來了。
陳明慧笑了,她看向蔣漢城,看他認真地完成每一個步驟,把抹上女乃油的吐司一盤盤往她這兒送。他認真的模樣,有點傻,有點憨,她感覺好像又回到從前。就算心情惡劣,環境糟糕,只要看著他,她臉上就有笑容,她躁動的心立刻得寧靜。
然後,因為有他,自己也變得更和氣,她親切地問著靠近餐台的人們——
「要吃哪個?壽司嗎?」、「還是三明治?三明治有小黃瓜跟蛋,還有——」、「哦,這個是龍蝦壽司這邊這個是肉松壽司,你要哪個?兩個都很好吃。」
陳明慧親切的招呼客人,陽光漸漸地曬暖了餐台,而時光,好像慢慢地倒退回去,退回那一年……
在狹窄髒舊的廚房,爐子上大鍋子煮著紫雲膏,空氣彌漫麻油香。小蚌頭的蔣漢城踩在板凳上,他汗流浹背,用力攪拌著大木杓,一邊回頭問站在身後的她——
「火會不會太大啊?要攪快一點嗎?我不知道下面會不會糊掉,你要看好喔。」
那時他也這樣幫著她。
現在,陳明慧看著長高了變得帥氣成熟的他。他還是一樣幫著她,他彎身瞅著烤箱,小心看顧吐司。
「我覺得外面這一片好像可以了,我拿出來了喔——」
「好。」陳明慧說。
她看著他,想抱抱他。他的眼楮沒問題,他的手也沒問題,真好。陳明慧淚濕,看他這樣健康強壯,真好。
這時,她意識到自己方才對他生氣有多幼稚,多差勁!他曾經那樣義無反顧地扞衛她,愛護她。
「大蒜又怎樣了?我喜歡大蒜,我喜歡大蒜味,全世界我最愛吃的就是大蒜,大蒜對身體好,大蒜是好東西,大蒜非常了不起,大蒜是全世界最棒,我就是愛大蒜,我就是喜歡陳明慧,你不準罵她!」
陳明慧想到那時候蔣漢城慷慨激昂的大蒜宣言,很有氣魄的愛的告白。雖然時間過去,他如今跟當年罵她臭的女生交往,只剩她獨自懷念過去被疼愛的往事。
可是,能被真心地愛過,難道還不夠嗎?
想想他對她付出的,連命都差點沒了,她還不滿足嗎?
多少次乞求他康復,如今夢想成真,還能見到這樣平安美好的他,她應該滿足了,還貪心的想奢望更多嗎?還要生氣嗎?
陳明慧鼻酸,她憑什麼怪他有了新歡?這樣好的人,自然有人爭著愛啊。
餅去他不斷地幫她,她享受他的溫暖,承受他全心全意的對待,自己又給過他什麼了?這樣還不滿意嗎?還要氣他什麼呢?
好不容易再遇到彼此,她竟只是擺臉色給他看,鬧別扭。唉,陳明慧很慚愧,覺得自己真是糟糕,真是小心眼。
可是愛過他,又怎麼甘心放手交給另一個女人?看過他的美好,又怎麼甘願降低標準去愛另一個男人?
都怪開始太美好,教往後沒有他的每個「當下」都失去滋味。
忽然,有位太太羨慕地說︰「你們夫妻感情真好啊,假日還一起來當義工。」有著圓臉的胖太太對著他們笑。
蔣漢城怔住,一句夫妻,將他從美妙的雲端打下來。他,不是陳明慧的老公。
「我們不是……夫妻。」他說。
陳明慧眼色黯下。「你誤會了,他不是我老公。」他不是她的。
他們尷尬地看彼此一眼。心中有梗,苦澀,難堪,滿腔酸楚。
胖太太笑了。「那肯定是很好的朋友喔?我看你們默契真好。」
「老師老師——」剛剛被罵跑的小孩子們又拿著彩筆跑過來了,他們童言童語地拉老師走。
「我們卡片賣完了啦!」
「老師來幫我們畫好不好?」
「要畫花喔,花的賣最好。」
蔣漢城看向陳明慧。
陳明慧給他個微笑。「去幫小朋友吧,現在食物夠多了,去吧。」
他依依不舍一直回頭看她,被孩子們拖著走。
她笑著,揮揮手,趕他走,要他放心。
園游會在下午三點結束。
蔣漢城太會畫卡片了,他一幫忙,賣卡片的攤子超過了結束時間還被客人們團團圍住,等著要買卡片。他急著畫了一張又一張,終于跟還在等的客人們和孩子們抗議。
「老師累了,換你們畫吧,乖。」
他撇下畫筆,跑向陳明慧的攤位。
看見攤位已清空,東西都撤掉了,她不在?
他追出校門口,不見她。他又跑過好幾條街,看不到她。他嚇壞,被巨大的空虛打中,慌地站在街頭不知怎麼辦,失魂落魄。
她像曇花一現般的出現,讓他重溫了一會兒舊時光的美麗。現在,她消失,他更慌更亂,更不知所措——
手機響起,將他拉回現實。
是喬娜英。
「親愛的……你不在家啊?我打去你家都沒人接,你在哪兒?」她甜美地問著,甜美的嗓音,甜膩的嗓音,為什麼他听著覺得苦澀。
親愛的……他很尷尬,感覺突兀。
他發現他完全沒辦法,他真的失去辦法,他不能夠是誰的……親愛的。他更無法把別人當……親愛的。只有她才行,只有陳明慧才是他最親愛的。就算她已經屬于別人的,她仍然是他心中唯一的那位「親愛的」。只有和她在一起,做什麼都舒服都幸福。換了另一個人,做什麼都奇怪、都尷尬。
如果不能跟真正親愛的在一起,也許一個人最好。
就算寂寞,都很好。至少可以安心想著那位,真正的「親愛的」。
蔣漢城很沮喪。「我在園游會。」
那邊,聲音一緊。「什麼園游會?」
「『日月便當』原來是陳明慧開的。你相信嗎?竟然有這種事,我吃了很多次的便當是她做的,陳明慧做的!」
「是喔……這麼巧……」喬娜英苦道︰「真巧……」
陳明慧坐在計程車里,但不是往回家的方向。
她在顫抖,雙手交握腿上,用力到顫抖。
窗外風景急逝,她的胸口熱燙,心很忐忑、很不安。
此刻,她有了決定。車子馳向另一人住處,停在高級大廈一樓住戶前,石砌的屋牆,氣派的石雕裝飾,教陳明慧更緊張。她下車,請司機稍候,走過去按下門鈐。
一會兒,有人來開門。
「怎麼突然來了?!」王柏琛驚喜地看著她。「快進來。」他拉她進屋。
她不進去。「我是來說——我想清楚了,我不愛你。」
「什麼?」王柏琛怔住。
「我不愛你。」說我愛你,需要勇氣,而原來要果斷地說「我不愛你」,更需要勇氣。她說了,不想再有模糊地帶,更不再有轉園空間。
「你什麼意思?」他臉色鐵青。
「我要分手。」
他臉色一沉。「馬上,把這句話收回去。」
「對不起,我不愛你,分手吧。」
「我叫你閉嘴!」他咆哮。
忽然,有人從他身後走出來,陳明慧駭住。一直站在王柏琛後側的,是王柏琛的媽媽。她幾時出來的?陳明慧驚訝著,看她臉色顯然已听見剛剛的話。
王夫人臉色嚴厲地瞪著陳明慧,她冷笑,然後很鄙夷地看向兒子。
「把我找來談跟她的未來?說服我幫忙,要我成全你們?呵,結果她跑來喊什麼?不愛你,要分手?王柏琛,你真了不起,鬧家庭革命的結果,就為了讓這種水平的女人甩了你?」
「你先進去!」王柏琛吼道。
「當然要進去,我啊一秒都待不下去,太、丟、臉、了。」王夫人回屋子里。
「這下你高興了?」王柏琛怒恨的看著陳明慧。「讓我這麼丟臉你高興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媽在。」
他深吸口氣,克制怒火。「沒關系——我不氣,只要你別再說什麼分手——」
「我還是要分手。你很好,是我的問題,我沒辦法愛你,我想要一個人——」
「你一直都是一個人?!」王柏琛失控了。「你一直都很有自己的想法跟空間不是嗎?你從來不遷就我不是嗎?現在為什麼要分手?我一直讓著你體貼你听你的,為什麼還分手!不準分手!」
「我沒辦法……我不愛你。」
「為什麼?」
「也許是個性不適合,反正我沒辦法……很對不起。」
「我不能接受。」
「我走了。」這不是他接不接受的問題,而是她必須對自己誠實。陳明慧說完,轉身就走。
王柏琛追過去,拉住她。
「你不要這樣對我,我拜托你!」他拽緊她的手臂,苦苦哀求。「我知道我爸媽反對讓你有壓力,我今天就是找我媽來談跟你求婚的事,我會說服他們——」
「你不要這樣好嗎?」陳明慧哭出來。「拜托你不要這樣,你讓我壓力很大,我不愛你,就算你求婚,我還是不愛你;就算你全家贊成,我也不會嫁你,我不是沒努力過,我知道你對我很認真,但我就是沒辦法,我不愛你!」
甩開他的手,陳明慧坐進路旁等著的計程車,關上車門,汽車駛離。
王柏琛震驚,惶恐,看陳明慧真的毫不留戀離開他的世界,留下他一個人像個小丑,回去面對繼母的訕笑。不可以,事情不應該這樣,他不能接受啊!
今晚,蔣漢城作了跟陳明慧一樣的決定。
「對不起……」他對喬娜英道,仿佛是跟陳明慧有某種默契。
當喬娜英晚上過來找他,他立刻提出分手。
喬娜英是在女兒情況穩定後,立刻離開醫院,買晚餐,跑來找他,她就怕見過陳明慧後,會听見蔣漢城這樣說,沒想到——他還真說出口,還那麼迫不及待。她才剛打開牛腩便當,他們連飯都還沒吃完,她都還沒坐下咧,他就迫不及待說了。
她當沒听見,坐下來。「這家牛腩飯很有名,我排隊很久才買到的,你看,他們家的牛肉這麼多,料很實在——」她慌亂地遞筷子,擺餐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