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兩日後
一大清早,盛永瀾便進宮去了。
冬秀向來習慣早起,不過以往都用來練劍,或是燒水砍柴,有很多事要忙,可是現在卻閑得發慌。
才用過早膳,一名婢女進來稟報了。
「夫人,靖少爺前來請安了。」
「請安?」她怔了一下。這才想起相公昨天的確提過,從今天開始,要讓那個孩子每天早上來請安,一切如常。
「這是爺昨天吩咐的……」另一名婢女解釋。「以往靖少爺都會前來請安,只不過前陣子夫人出了意外,才暫時要他別過來。」
「讓他進來。」冬秀並不在意這些繁文縟節的,不過相公有他的考慮,于是往座椅上一坐,開口說道。
婢女福了個身出去了。
不到一會兒,就見小小的身影跨進門坎,不過卻是低著頭,不敢抬起來,身後則是跟了名小丫鬟。
冬秀故意板起了臉孔,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靖兒給、給大娘請安。」小小身影來到她眼前,接著跪下來磕頭。
身後的小丫鬟也跟著福身見禮。
听出他稚女敕的嗓音中所流露出的懼意,可以想見那位榮國公夫人過去是怎麼待他的,冬秀輕咳一聲。「起來吧。」
「是。」靖兒抖著聲音說。
見狀,她故意用冷冰冰的語調質問。「怎麼一直低著頭,是掉了東西?還是又做錯了什麼事?」
靖兒用力地吸氣。「我……」那天見到的笑嘻嘻大娘果然是看錯了,她還是跟以前一樣可怕。
「回夫人的話,靖少爺很乖,真的沒有做錯什麼……」小丫鬟趕緊替小主子回答。「請夫人別處罰他,要打就打奴婢好了……」
他癟起小嘴,雖然心里害怕,還是不想拖累別人,挾著哭音嚷著。「這不關她的事,大娘要罰就罰我好了……」
冬秀抿起的嘴角抖了抖,再也裝不下去,噗哧一笑。「我又沒說要罰你,听你的口氣好像我很壞似的……」
這兩句話讓靖兒驚訝地抬起小臉,瞅著她臉上促狹的笑意。
「不過看你方才的表現,可以說勇氣可嘉,我很欣賞。」冬秀贊許地點頭,見他還不敢置信地呆望著自己,唇角的弧度更高了。「過來這兒!」
見大娘朝他招手,要自己過去,靖兒還是有些不太確定。
「靖少爺,夫人要你過去……」婢女輕輕推著他說。
靖兒畏怯地來到大娘面前,小心地盯著她的表情,就怕突然又翻臉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要勇敢一點……」冬秀掏出手絹幫他拭淚。「將來無論遇到再痛苦再難過的事,都得要忍耐知道嗎?」
一臉驚愣的小臉無措地看著她。
其實她跟這個孩子也算是同病相憐的,冬秀不禁有感而發。「這世上還有很多不幸的人,他們遭到壞人欺壓迫害,落得一無所有的下場,不過只要活著就有希望,所以要比別人更堅強……」
雖然靖兒听得似懂非懂,不過卻可以看得出眼前的大娘跟過去的大娘有著天壤之別,至少以前的大娘不曾用這麼和藹可親的態度跟自己說話。
「你真的是……大娘?」靖兒吶吶地問。
冬秀噴笑一聲。「我現在是大娘沒錯。」
聞言,他歪著小腦袋看著大娘,只听說大娘出了意外,生了一場病,可是病好了之後,就變了個樣,還真的沒有錯。
「要是以後不想來請安也無妨,我會跟你爹提的。」見他這麼害怕,冬秀看了也于心不忍。
「不行……」靖兒用力搖頭。「我娘說這是應該的,也是規矩,要是不來請安,她會生氣。」
她微微一哂。「這是你自己要來的,我可沒逼你。」
靖兒遲疑一下,才勉強地頷首。
「我可不想再看到有人見了我就直發抖,好像我是會吃人的老虎。」冬秀不禁打趣地說,果然把他逗笑了。
「如果……是現在這個大娘,我就不怕了……」他很小聲地回道。
冬秀還是听見了,臉上笑意更深。「不怕了就好。」
「那天……裁不該拿小石子扔大娘,請大娘原諒。」靖兒乖乖地認錯。
她佯裝左思右想。「咦?有這麼回事嗎?我怎麼都想不起來了?最近記性真是不太好,老是忘東忘西的……」
見狀,靖兒低著頭偷笑。
輕拍了下他的頭,冬秀又說︰「好了,回去陪你娘吧。」
「是,大娘。」他偷偷地覷了一眼,見冬秀依舊是一張笑臉才安心離去。
不到一個時辰,婢女又進來稟報,說周姨娘前來跟她請安。
「請她進來。」冬秀又在座椅上坐下。
只見周氏一身素淨,來到跟前跪下。「奴婢給夫人請安。」
「呃……」還不太習慣有平輩跟她行如此大禮,冬秀本能地從座椅上跳起來,不過馬上又被身旁的婢女按回去。
冬秀擺了擺手。「不、不用多禮了,快起來吧。」
「多謝夫人。」周氏緩緩地起身。
她干笑一聲。「以後不用行這麼大的禮了。」
「夫人,禮不可廢。」看著嘴角噙著笑意的夫人,果然就像靖兒所說,確實跟過去不同。「奴婢直到今天才來探望夫人,還請夫人原諒。」
而冬秀也在打量周氏,只見她一身布裙荊釵、脂粉未施,想到對方的遭遇,更多了幾分同情。「這倒是無妨,有這個心就夠了。」
「多謝夫人。」周氏福了個身說。
她想起相公說過靖兒的娘天天吃齋念佛,那種日子自己絕對過不慣的。「要是你覺得悶,想有個人說說話,隨時來找我。」
周氏吃了一驚。「夫人?」
「要是不願意也無妨,我不會勉強你的。」冬秀連忙開口。
「不,多謝夫人。」就像爺說的,夫人的性子確實跟以前不太一樣,變得和善親切,這可是好事。「那麼奴婢告退。」
待周氏離開之後,冬秀又換上憂心忡忡的神色,想起一直記掛在心的事。
難道大師兄他們沒看到她在土地公廟留下來的暗號?還是已經不在京城了?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崇德宮
「……退朝!」
在太監的吆喝聲中,大殿上的皇族權貴、文武百官全都下跪恭送,直到皇上步出殿外才紛紛起身。
「……自古以來都是由嫡長子繼位,豈能隨意更改?」
「說得沒錯。」
大臣們開始三三兩兩的聚在一塊兒,各懷心思地談論著。
「可是皇上方才不是說他連續作了好幾天的夢,都夢到先帝怒目相向,斥責他令骨肉相殘,不是個吉兆。」
「茲事體大,只怕皇後娘娘不會答應改用「秘密立儲」的方式。」
「太子要是听聞此事,也不會坐視不管……」
看著眾人議論紛紛,這些都在盛永瀾的意料之中,並沒有加入他們的行列,只是靜靜地步出大殿。
盡管皇上有心改變立儲的方式,無非是希望能以仁德為重,而不是以嫡長子來繼位,不過可以想見困難重重,老一派的王公大臣自然主張依照宗法制度,這群人的勢力極大,絕對會勸諫到底的。
「……榮國公這麼快就要回去了?」來人嗓音中透著來意不善,身後還跟著好幾個太監,一听到消息,馬上從東宮趕了過來。
「見過太子。」盛永瀾心想來得還真快。
「父皇在大殿之上所言之事,不知榮國公有何看法?」太子冷笑地問。
「回太子,自然是尊重皇上的決定。」盛永瀾語帶保留地說。
太子陰陰一笑。「好個尊重!父皇突然會在今天早朝說出「秘密立儲」一事,本太子以為是有人在背後煽動,你說是不是?」
聞言,盛永瀾一臉沉著以待。「太子何出此言?」
「明人不說暗話,前幾日,你和父皇在御花園內談了些什麼?」在這座宮闈之內,可是有不少他的眼線。
他拱起雙手。「回太子,只因首輔大人近日不在京里,皇上缺了一名棋友,于是命臣陪他對弈。」
就是在那一天,皇上私下召見他,表面上是找人下棋,實際上卻是想听听自己真正的想法,君臣之間最後達成了共識,他們目的不是在于「秘密立儲」,而是要如何才能「廢太子」。
想到皇上當時還萬分感慨,身為一國之君,卻礙于宗法制度,連立儲主事都不能決定,又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江山落在專擅威權、結聚黨羽的太子與外戚手中,盛永瀾之所以提出這個建言,就是要看太子等人將會有何種舉動。
「真的只是下棋?」太子哼笑一聲。「朝中上下都知你和首輔是父皇身邊的股肱之臣,一向信任倚仗你們,不可能只是對弈,一定談了些什麼。」
「太子多心了。」盛永瀾還是這句話。
「你可要明白一件事,榮國公這個爵位雖是先帝所賜,還是唯一獲得世襲罔替的權力,並不代表就不能收回,將來能不能傳給盛家的子孫,可是還很難說。」他愈是不說,太子就愈疑心。
「最好別讓本太子抓到任何把柄,否則……」話沒有說完,不過威脅恫嚇的意味己然溢于言表。「哼!」
當太子走向其他王公大臣,盛永瀾才揚起眼瞼,面容冷靜如常,不過對于最後一句話,令他想到了靖兒母子,不禁心生警戒。
直到接近午時,盛永瀾才回到府里,便听說周姨娘有急事要見他。
于是,他立刻來到位于院落內的小佛堂外,看著站在佛前、雙手合十的周氏,便走了進去。「是靖兒出了什麼事嗎?」
「爺……」周氏連忙轉身,滿臉焦慮。「靖兒沒事,是……」
盛永瀾舉起右手。「慢慢說。」
「是,就在今天一早,妾身到觀音寺還願,也順便听里頭的師父開示,原本以為時辰還很早,午客也不會太多,沒想到卻……遇到了以前認識的人……」她相當不安地說。
「是什麼樣的人?」他攏起眉頭問。
周氏緊握著自己的雙手。「當時妾身的父親病得很嚴重,靖兒他爹知道了,便特地請了大夫來為他看病,可惜最後還是藥石罔效,妾身也因為太過疲累而暈倒,便是由他診斷出其實是有孕在身,靖兒他爹在旁邊听見了,還喜不自勝地說自己要當爹了……沒想到這位大夫居然還認得妾身,妾身只好推說認錯人了。」
「大夫……」盛永瀾喃道。
「爺,應該不會有事吧?」她一臉憂急。因為多一個人知道當年自己月復中懷有趙家的骨肉,就多一分危險,萬一傳到太子耳中,後果不堪設想。
「別慌。」他先安慰周氏。「可知在哪家藥鋪能找到他?」
想了又想,周氏不禁搖了搖頭。「妾身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大夫姓徐。」
盛永瀾沉吟一下。「我會多派些人手到處打听,你先別想太多。」
「是,爺。」她深吸了口氣說。
他神色凝肅地走出小佛堂,打听的事得暗中進行,不能太過明目張膽,何況就算那名大夫認出了周氏,也不代表就會跟太子扯上關系。
「若真有個萬一……」盛永瀾目光深沉地喃道。
這並非是杞人憂天,而是謹慎,因此有些事得提早做好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