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
灰蒙蒙的天空下籠罩的是一座古老而忙碌的城市。雙層巴士在雨霧中穿梭,路面車水馬龍、熙熙攘攘,人們在維多利亞時代遺留的古典建築間快速行走,黑色的長柄雨傘在頭上撐開,將墜落的雨滴清脆地彈開、散到空氣里。
城市里回響著規律的嘈雜,人們習慣穩定的分貝,似乎那樣的噪音已可被漸漸忽略,從而成為另一種「安靜」。如果可以住在在一片綠色住宅覆蓋頗好的住宅里,路面上嘈雜的噪音便更是被過濾了一層,只剩下點點滴滴雨水低落的聲音,這樣的安靜就更令人愉悅了,很適合看看報紙,然後喝一杯紅茶想想自己的事情。
下午,五點,在諾丁山區,數棟獨門獨戶的住宅群里,突然發出了一響極為不協調的銳利聲音,徹底擊碎了黃昏將至時的寧靜。仿佛是什麼東西猛烈擊碎玻璃的聲響,碎片嘩啦嘩啦地掉落下來,不出幾秒,忙亂的腳步聲就響了起來,快速地向發出聲響的中心聚集過去。
艾弦放下手里的雪茄,水藍色的眼楮掃了一下外面,數名黑衣的保鏢正如同蟑螂一般快速向屋子的另一端聚集。他微微搖頭,隨即站起身來向樓上走去。到了二樓,他向著發出怪聲的反方向走去,去推走廊另一邊盡頭佣人更衣用的房間。房間不出所料地從里面被反鎖上了。
他反而松開了把手,靠在一邊的牆上,「沒用的,我在房子外面也設置了警衛。」
里面沒有了聲音。
「你再這樣下去,父親會很煩惱的。」
門「砰」地一聲被打開了,艾薇一雙水藍色的眸子帶著怒意地看著艾弦。屋子里面的窗戶大開著,一條由數條床單制成的白色長繩順著窗口放了下去。
艾弦走進去,往下看了看,「聲東擊西,不愧是我的妹妹。但你這腦子不能用在更有用的事情上嗎?」
「我不要去和那個什麼提雅男爵見面!」艾薇瞪著艾弦,「我已經夠了,這一年爸爸到底給我介紹了多少個男朋友!」
「只是擴大你的交際圈而已,」艾弦轉過來習慣性地模模她的頭,「你很快就19歲了,不能每天在家里和書本一起過一輩子。介紹給你,不代表你就要怎樣,你之前那幾個不都很好地解決了嗎?」
艾薇有些惱怒地將頭從艾弦手下移開,「什麼嘛!這一年來我實在是受不了了!」
艾薇-拉-莫迪埃特,莫迪埃特侯爵的生女。生母是東方人,在十五歲之前一直在其他國家生活,沒有受到良好的上流社會教育,沒有英國貴族一直以來傳承的生活習慣,甚至連英語的重音都有些微妙的變化。她一直受到家人很好的保護,使得她在媒體前的曝光甚少。然而,一年前,她被家里工作數十年的女佣蓄意毒殺,莫迪埃特家族卻在起訴成功過後又撤訴。好事的八卦記者不由集中火力探求艾薇的各種花邊新聞,竟然無意中發現莫迪埃特侯爵將予其三分之二的財產繼承權的確鑿證據。
那一剎,她一下子被推入了聚光燈下,成為了這個小圈子的焦點。媒體、會餐、私人銀行家、華爾茲、狩獵,這位頗具爭議繼承人的名字一下子成為了媒體中出現頻率極高的亮點。事情公布後,艾薇四周的人對她的態度仿佛來了個數度的大轉變,有關注的、有羨慕的、甚至有嫉妒得眼紅的。艾薇是煩惱的,自從這件事流傳了出去,一天到晚想綁架她的人至少翻了三倍。艾弦索性把她移到了城中的居所,把四周的住宅買下來,配備保鏢全面看守。
看守別人,也看守艾薇。
有一天她瞞著管家,想去圖書館借一本書,走出家門不出幾步,因為雨天路滑腳步一個不穩,她差點滑倒在地,瞬時身後就有三輛黑色的轎車猛地開過來停在她的周圍,數名高大的黑衣保鏢緊張兮兮地將她圍起來,四周張望了起來。艾薇在電話里幾乎是跳腳地和艾弦抱怨,但是遠在希臘為家族生意而忙碌的艾弦卻不置可否地回答她說,「以後你要什麼和我說,這種時候不要隨便出門。」
艾薇非常想與緹茜會面,緹茜@伊笛出現在她回到的另一個過去里,時空錯亂的夢境里,以及唾手可觸及的現實里。她覺得緹茜是知道什麼的,遠比她最初告訴她的事情要更多。
但畢竟早前與緹茜的交往給以幾乎被毒殺的假象,艾薇充分理解哥哥與父親對自己的擔憂。若僅僅是這樣,她便也強壓住心中的不安與好奇,慢慢適應這樣的生活再見機行事。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從幾個月前,莫迪埃特侯爵就開始莫名其妙地總是介紹一些有的沒的人給艾薇認識。今天是伯爵的兒子,明天是著名企業家的繼承人。艾薇崩潰地想要幾次逃開,這個時候莫迪埃特侯爵就會語重心長地對她說,「要知道,我們可是英國為數不多的實力強大的貴族代表。作為侯爵家的後代,你的交際一定也要出自名門。」
曾有一次艾薇幾近抓狂地說道,「哥哥也是侯爵家的後代,哥哥訂過婚又取消了婚約,爸爸還是先擔心他的事情吧。」
這時候莫迪埃特侯爵就會有些不開心地將一份報紙扔到她的面前,拉過椅子坐在一邊抽起他的雕花木制煙斗,「看看,莫迪埃特家族前段時間的負面新聞曝光率太高了,媒體就好象聞到了臭氣的蒼蠅,怎樣也擋不住的。」
那些信息艾薇不看都知道了,無非是「多年佣人殺人未遂,莫迪埃特家族取消指控,似有隱情」,或者是「私生女將繼承三分之二家業︰幸運的混血女孩」之類。那段時間報紙的反復地炒作這著這些話題。先是一線報紙簡要地報告一番,緊接著二線報紙、雜志、小報又接著推出各個版本的炒作、幕後新聞、內幕報道之類的,把艾薇傳了個亂七八糟。氣瘋了的莫迪埃特侯爵曾經動用私人的力量去壓制消息的傳播,沒想到人們的八卦心態導致傳聞反而在網上更是走了樣。
經此一役,艾薇幾乎成了有錢貴族的怪異小姐的代表,經常被人在茶余飯後提起。莫迪埃特侯爵因此想藉由她多與一些社交圈里正常的人們打交道,來淡化她孤僻、別扭的形象,而另一方面,也是抱著希望她不要再次落入抑郁狀態的想法而做出的決定。
「你現在是最重要的第一繼承人,自然要承擔一些壓力。」艾弦拉過艾薇的手,習慣地放到自己的臂彎,帶著她慢慢地往樓下走去,「莫迪埃特家族是歐洲僅存的實力強大的貴族,自然有很多人關注著。」
他頓了頓了,本已經到了口邊的「所以要稍微忍耐」這樣的話就這樣收了起來,他換了一個語調,「如果覺得很辛苦,就告訴我吧,要我帶你去希臘生活一段也可以。」
艾薇卻沒有注意他的體貼,只是沒精打采地搖搖頭,「換一個地方被看起來而已。只有一件事情可以讓我去希臘,你也知道的。」
艾弦的臉沉了下來,「絕對不行。撤銷對她的訴訟已經是底線了。」
艾薇嘆了口氣,于是不再說話,水藍色的眼楮里有著難掩的低落。
艾弦想著岔開話題,便故作輕松地提起提雅男爵來,「提雅男爵是我的舊識,雖然是貴族,但家族歷代來一直會從事古董及藝術品的交易。他年紀與我相仿,但是卻也十分能干。你知道,父親就是很欣賞這樣的年輕人。」
艾薇下定決心不再答話。
艾弦繼續說,「認識這個朋友,他以後也可以幫忙照顧你。」
艾薇用力一甩胳膊,將手從艾弦的手里硬生生地拉了出來,「我早有喜歡的人,喜歡得不得了,爸爸不懂就算了,怎麼哥哥也強迫我。」
那一剎,艾弦帶著淡淡微笑的臉倏地一下沉了下來,如天空般透徹的水藍雙眼在那一刻失去了原有溫和的光芒,變得冰冷起來。他不動聲色地又一次拉起艾薇的手,微微垂首,再一次抬起頭來看向她的時候,眼里又是原本潤潤的笑意,「你說的是安卓瑞亞殿下嗎?」
「什……?」听到名字,心底一緊。若哥哥不提起,她或許早就將那名字拋到了腦後……不過是那個人的百萬分之一的微小殘存,但是一想到那雙琥珀色的眼楮,心就好像要抽搐起來了。不要想起,她不要想起。她想用力搖頭,但是艾弦卻繼續說了下來去,「殿下半年前就訂婚了,父親怕你受不了刺激,所以在家族內封閉了這個消息。」
「什麼刺激,」艾薇忽然笑了起來,並不打算解釋艾弦的誤會,「這世上早沒什麼事能刺激我了。」她用力抽出自己被艾弦拉住的手,徑直往自己的屋子里跑去,「去見什麼提雅男爵的事情,隨便好了,大不了我就好像對待本杰明一樣,讓他也哭著回去。」
艾薇在上次見面的本杰明——白金漢伯爵三兒子的茶里放了芥末,不過礙于莫迪埃特侯爵家的面子,那位可憐的少爺終究是沒有爆發出來。就快19歲了還做出這樣小孩子的事情,那件事情讓艾弦簡直是哭笑不得。艾弦想著,嘴角不由想要勾起一絲笑意,就在這時,耳邊傳來了艾薇有些尖銳的聲音,「我交往的朋友,都是你們的棋子,我戀愛的路徑,也要遵照你們的安排。我是爸爸的女兒,哥哥的妹妹,但是我不要做你們的牢籠里听話的小鳥!」
艾弦抬頭,卻看到艾薇皺著眉。水藍的眼里寫滿了怒意。他想開口解釋,卻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只能看著艾薇快速地轉頭過去,越跑越遠,越跑……越遠。
他想起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樣子,聰明、驕傲、可愛。她昏迷的時候發生了什麼呢,她的眼底都是抹不去的哀傷與孤獨。
過去一年里,艾薇那過度抑郁的樣子,他再也不想看到了,他再也不要那個樣子出現。
如果鳥兒的飛翔只會換回傷害的話,不如就把它禁錮在籠子里吧。
艾弦垂下頭,鋒俊的眉毛緊緊地扣了起來,他點燃了手中的煙。
艾薇沖進自己的屋子,重重地合上門,然後反鎖起來,一股濃重的倦意驟然襲來,她將身體靠在偌大的窗戶旁。雨水打下來,讓玻璃變得模糊不清,桌子上女佣不知何時準備好了紅茶。伸手端起,輕輕攪動,銀質維多利亞風格茶匙在深紅的水面上拉出一條優雅的弧線,劃碎了她映在紅茶里的面孔。抬起頭來可以隱隱看到倫敦橋,水滴落在泰晤士河上,整個城市渲染起一片低落的憂郁。
她猛地放下茶杯,沮喪地抓住自己的頭發,堵住耳朵。不要想起,不要回去,不要再好像死去一般地活著。她已經走出來了,她可以好好地活著,就好象以前一樣地活著,那個人在三千年前如何,與她無關。
無關……?抬眼猛地看到左手那一圈始終沒有淡去的灼傷,淡淡的紅色仿佛在嘲笑她的全部努力仿佛蟬翼一般脆弱。她喪氣地將手猛地向一旁揮去,砸到了身邊的電話。鈴聲剛響起來還不到半聲,恰好被她這麼一揮把電話接了起來。
里面沉默了一秒,然後年邁管家的聲音就不動聲色地那樣傳了進來,「艾薇小姐,蘭迪公爵小姐要邀您明天共進晚餐。」
艾薇頓了頓,然後說,「這件事你問我做什麼,你去問弦哥哥或者父親。」隨即把電話扔到一旁的軟墊椅子上,後仰著身子,不願再去理會這無聊的問題。
管家不急不緩地說了下去,「這是艾弦少爺應允的……需要我去幫您拒絕嗎?」
艾薇猛地撲過去,一把抓住電話,「就明天晚上。」
溫蕾@蘭迪與艾薇約在了一家頗為有名的意大利館子的獨立房間里。溫蕾是艾薇在這個上流社會圈子里為數不多的幾位熟識好友。她是一個很會交際的人,也是一個大partyanimal,不管是什麼樣的聚會,她都會插一腳,人面也是極廣,很懂得令人開心的交往方法。在艾薇剛到達英國的時候,她的口音還有點奇怪,加上家里發生的事情,使得她更少與別人交換心里的想法。在艾弦有意的介紹下,她認識了溫蕾,那時,溫蕾便笑稱艾薇是個老古董,總喜歡在家里憋著研究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空費了一身的好舞藝。于是,即使艾薇多麼不樂意,也被她硬是拉出去頗參加了一些有趣的聚會。幾次下來,兩個人就熟稔了起來。
「听說你最近過得很慘,」溫蕾俏皮地眨眨眼,「怎麼樣,今夜有一個很有趣的聚會。」
艾薇沒有什麼興趣地點點頭,示意听到了。
蘭迪公爵小姐看看四周沒有人,便輕聲繼續說了下去,「是個化妝舞會來的,大家都打扮成各種奇怪的樣子,在豪威爾的家里聚會,從晚上9點一直到午夜。很有趣的,會有各種各樣的人參加,而且保證沒有媒體的煩擾——就算有的話,化妝舞會也沒有人能看到面孔的。我看你的身體好得差不多了,陪我去吧,在家里悶壞了。」溫蕾開心地切開一塊甜點,放到嘴里,「我都想好了,我一會就給艾弦打個電話,說你今天去我家住,然後我會想辦法把你從那群保鏢那里帶出來。」
艾薇放下叉子,不假思索地說,「哥哥一定不會答應的。他現在限制我交往圈子限制得狠。」
溫蕾卻笑了,「我去和他說,我總是在這個圈子內的吧。況且……有人說一定想見見你的。」
艾薇楞了一下,還來不及細問,溫蕾已經按響了桌邊的鈴,「幫我接通一下艾弦先生。」
許是因為與溫蕾認識得久了,許是因為下午剛剛和艾薇鬧了不愉快,仿佛是為了緩和氣氛,艾弦在電話里考慮了數秒,竟然痛快地答應了溫蕾的請求,只是囑咐溫蕾要注意艾薇周圍的人,並稱會派些人手過去在豪威爾家附近以防萬一。溫蕾一口答應了下來,于是便把還處在難以置信狀態的艾薇連扯帶拽地塞進了自己的車子里。
從市內開車不用三十分鐘,就可以到達豪威爾家的在市郊的別墅。豪威爾霍博是英國最大零售集團的嫡子,也是溫蕾的好朋友,同樣的聚會狂熱愛好者。他的別墅是他的家族從一名沒落的貴族手里買過來的老式英國城堡,嚴格的對稱結構,及布滿常青藤的磚牆,過于保守的外表里面卻是夜夜笙歌,幾乎無一日例外。在豪威爾這里,即使沒有到達法定年齡,也可以盡情飲酒。
「所以我最喜歡豪威爾家的聚會,」溫蕾時常如是說。
溫蕾和艾薇二人提前在車子里換好了衣服,溫蕾穿了一套類似小惡魔一般的皮衣,後面還有一條細細的尾巴的那種。艾薇則選擇了一件仿古埃及的衣服,白色的亞麻長裙,配以黑色的長假發,金色的頸飾,「荷魯斯」的頭飾和精細的黃金飾邊涼鞋。那是她看了許久、許久,最終做出的決定。戴上面具,二人隨即便拿著請柬大搖大擺地往別墅里走去。門口的門衛都穿著鐵騎士的盔甲,打開門,屋子里面早已擠滿了人,各式各樣怪異的人物讓空間充滿熱力。吸血鬼、狼人、騎士、王子、天使、惡魔、精靈、僵尸——溫蕾雙眼不由放光,她匆匆地艾薇交代,「我可要去玩了,我們一點在門口見吧。」
艾薇有些慌了,她不願一個人呆在這紛亂的環境里,「你不是說有人找我?」
「他只說要見你,我可不負責引見,」溫蕾調皮地回答,「你也不要太擔心了,豪威爾這里來的人身份都是有保證的,絕對安全,況且你打扮成這個樣子,誰也認不出你的。」
她一邊囑咐一邊接過侍者遞過來的酒,開心地一搖身後的尾巴,便向屋子內部走去。
艾薇來不及拉住她,她已經消失在了稀奇古怪的人堆里。她不由暗暗嘆氣,早知道溫蕾是這樣性格,她還不如不來。旁邊的侍者還靜靜地站著,她便伸手隨意取一杯橘色的酒,一口將其飲盡。淡淡的橙味里含著略微的辛辣,但是卻並沒有酒精刺鼻的味道。她覺得十分好喝,于是又拿起一杯,隨即向樓上走去。一樓的大廳里音樂過于吵鬧,她想找個安靜點的地方,等到和溫蕾約定的時候快快回去,以免事後被哥哥責備。
豪威爾的城堡頗大,但聚會也出乎意料的熱鬧,艾薇來到二樓,發現也早已全部是人,大家飲酒作樂,有些人已經微醺,糾纏在沙發上便親熱了起來,她繼續向上,三樓的有數間屋子,有些屋子的門竟然已經關上。她繞到塔樓,繼續向上,一直來到了屋頂的陽台。夜風一吹,竟然有些微微的寒意。她靠在陽台最外側,一口將手中的橘色酒又一次飲盡,身體便也覺得暖了不少。淡淡的酒精味道劃過舌邊,眼眶莫名奇妙地酸脹起來,她扯扯嘴唇,探出身體,向外望去。
月亮在空曠的郊區顯得格外龐大,淡淡的金色好像將目所能及的地方全部染上透明的華彩。垂首,城堡不遠處的小溪里也泛起了柔和光芒,隨著水流的波動好似呼吸一般起伏。她有些沉醉于這美景,而驟然發現,自己或許真有些醉了。那橘色的酒不知放了多少酒精,後勁竟來得十分猛烈,她有些站不穩,不遠處的溪水時進時遠,她心中暗叫不好,想要退回來,但是雙腳卻不听了使喚,身體不住打晃,眼看就要摔下去一般。
就在這時,誰人從她後面緊緊地攫住了她。修長的手臂格外有力,她頭一重,與身上的拉力形成了反向的力量,黑色的假發以及黃金的發飾被她甩了出去,月光灑在她金色的直發上,宛若一片流水一般在她身後倏地展開,然後再靜靜地流淌到她身後的城牆上。
她抬起眼,想要對拉住她的人致歉,然而眼前看到的事物卻讓她將所有準備好的話語拋諸腦後。身體難以抑制地顫抖,四周幻化為一片朦朧,只余視線的正前方如此清晰。
紅白相間的禮冠,點綴以「尤阿拉斯」的橫向發飾,白亞麻的長衣,金質的腰帶及護腕。看不到頭發,黃金的面具將他的面孔深深籠罩起來。那一刻,她竟然產生了錯覺。自己究竟是在哪里,二十一世紀的倫敦,或者是遠在三千年前的底比斯?在古老的城牆邊,感受炙熱的雙手將她緊緊地擁抱,听永遠無法忘卻的誓言一次又一次地在她耳邊響起。
她驚訝地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是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人。他並不說話,小心地將她拉回來,修長的手指慢慢地拂過她的臉,輕輕地、仔細地,好像要將她的面孔每一寸牢牢記在心里。他身上有淡淡的香味,有些木質的味道,又有些許若隱若現的鮮血的香氣。冰冷的月光將他的肌膚映得幾近陰森的雪白,他的手微微顫抖,卻極盡溫柔地將她的臉捧起來,讓她的面孔對著比她足足高了一頭的他。
隔著面具,她仍能感到他們的視線交錯著。
是因為緊張,還是酒精的作用,她幾乎無法吐出完整的句子,她只能斷斷續續地拼湊自己的話語,「你……是誰?」
他沒有說話,冰冷的面具勾勒出一個恆久不變淡淡的微笑,而面具後的表情卻永遠不得而知。
她眯起眼楮,眼前一片模糊,腦海里亂作一團,她蓋住他的手,手心傳來一陣異樣的冰冷。
聲音不知何時帶了哽咽,「我想你……」
他依然沉默。身體仿佛靜止在了那里。
「不要對別人好,不要忘記我,那都是騙你的——」她一定是在做夢,所以夢里一定可以說真話,「我很想你,非常、非常想見到你……想見你……」
精致的黃金面具眼窩兩處深邃的黑色,仿佛虛無的黑洞,沒有感情地對著她。不管她說什麼,不管她如何哀傷,她始終得不到半分的回應。他只是抱著她,任憑絕望好像蜿蜒的毒蛇一般將她纏繞,直至慢慢吞噬。
突然,樓下傳來陣陣騷亂,有人快速地踏著樓梯上來,溫蕾的聲音幾乎變了調,「艾薇,艾薇,不得了了,你哥哥……」
假面人听到這個聲音,倏地放開了艾薇,不及她做出反應,他便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另一個通道離開了這間閣樓。艾薇想要追趕上去,但是腿腳一片癱軟,她幾乎摔倒在地上,她只能看著他孤單的背影,迅速而靈敏地融入了無盡的黑暗當中。陽台的門猛地被打開,一雙冰藍的眸子映入眼簾,來者身後還跟著溫蕾尷尬的臉。
「旁邊發生了一起暗殺事件,這里很危險,你快跟我回去……」艾弦的聲音忽遠忽近,好像從另一個空間飄過來一般。
艾薇卻在尋找,尋找方才那個神秘假面的身影,然而周遭卻如此繁雜,她怎樣都再也見不到他。心里總是一波大于一波的難過,溫蕾歉意的解釋和艾弦難掩的責備正在漸漸遠去。
腦海里一片天旋地轉,雙眼變得異常沉重,她的世界仿佛又發生一次鋪天蓋地的日食,將她狠狠地吞噬。一片凝重的黑暗里,她仿佛站在一片沒有盡頭的木橋上,腳下便是無盡的深淵。
她听到他溫柔地叫她的名字,就在她的身後。她好像一回頭就可以握住他的手,她只要後退一步就可以進入他溫暖的懷抱,但是她猛地一睜眼,周圍卻僅僅是那一片冰冷的黑暗。看不到他的樣子,也再也听不到他的聲音了……
算了,她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過去的,她會忘記的。
然而淚水淌滿了臉,四肢驟然失去了全部力氣。
但,若她忘記了他,她還剩什麼呢?
是否就那樣,戴上一張始終微笑的假面。孤獨地、虛偽地、一個人活在這遙遠的現代。
她不知道,她不想知道。她放棄一般地軟了身子,就這樣倒在眾人面前。溫蕾嚇得臉都變了顏色,連連對艾弦解釋,「我也不知道她會灌自己這樣多酒……」
艾弦看了溫蕾一眼,沒有回答,只是彎腰小心地將她抱在了懷里,走下樓梯,穿過眾人好奇又有些顧及的視線,離開了這紛亂的場所。
深棕色的車子,已經靜靜地停在了豪威爾別墅的門口,雙R標識在月光下閃著淡淡的光芒。她縮在他的懷里,風一吹,便下意識地微微踅眉,把身體向他更多靠近。保鏢走上前來,示意要從艾弦手里接過艾薇。他卻輕輕搖頭,雙手微微用力將她抱得更緊,擁著她坐進車里,小心地用司機遞過來的薄毯將她蓋好。
車子平滑的啟動,後面幾輛深色的轎車也悄無聲息地跟著遠去了。
溫蕾追了出來,望著那幾輛車不由放松一般地呼了口氣,「天下還有這樣溺愛妹妹的人,保護過度。」
豪威爾站過來,聳聳肩,「簡直說是情人的感覺也不為過吧。」
溫蕾瞪了豪威爾一眼,「這可不能亂說,再怎麼熟那兩位也是莫迪埃特家族的人。不過,還真是,一個兩個,做事都那麼奇怪。」她頓了一下,「那個提雅男爵還特意說要見見艾薇,結果一直連個臉都沒露。」
豪威爾好奇地加了一句,「提雅男爵?他又出現了嗎?」
溫蕾一擺手,「啊,是啊。都說了,全都這麼奇怪。」她不滿嘟囔著,眉頭皺得緊緊的。
夜晚的風有些濕潤,吹動深灰色的雲遮起了明亮的月色。金色的假面孤獨地站在無人的田園里,仰首望向三千年未曾變過的天空。
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的觸感、她的話語——是這樣令人心動,是這樣殘酷無情。中指上如血一般暗紅的寶石內緩緩流動著如淚的光芒,假面下的他已經下定決心。
屬于少女的宿命,正在這一刻緩緩拉開最終的序幕——